公子悠瞧不过,便拿了些面饼过去分给几个孩童吃。
雷海城吃著干粮,直觉有道视线落在他身上,回眸望去,却是公子雪。
这十来天路赶下来,公子悠考虑到公子雪身体弱,一味让他吃大鱼大肉进补。公子雪原先凹瘦的双颊丰满了些,他面容本就清秀,肌肤添上几分红润後,更增风华。
见雷海城发现了,公子雪竟毫不慌乱,反而又凝视了雷海城好一阵,才淡淡说了句“谢谢。”语气轻缓从容,浑不似当初的畏缩。
“谢什麽?”雷海城愕然,“我给你们惹了麻烦,害你们跟著逃亡,你不怪我就行了。”
“我谢你,是因为你自己都有一身麻烦,还能替我兄弟俩著想,护送我们回洛水。以你小小年纪,也算有担当。”
什麽话?雷海城啼笑皆非。他自认是三人中最年长的,因此途中对公子雪兄弟照顾得十分细致周到,不想现在居然听到明明比他真实年龄年轻的公子雪老气横秋地夸他年少有担当,叫他郁闷之极,狠狠摸著自己嘴唇和下巴──
还是没有长胡须的迹象,少年的肌肤光滑细腻得叫他火大。想他前世十八九岁的时候,多少有几根绒毛冒出来展示男人魅力了。
公子雪缓缓说完就不再看雷海城,把头转向庙外。
越下越大的早春初雨,绵密如纱幕,将天地间连成一片……
“至於逃亡,是迟早的事。即便没有你的出现,以悠的性格,也会带我离开京城。”
他声音也像雨丝,冷冷的,不带情感。“悠是个好弟弟,可他太冲动,容易感情用事。这性格,不是上位治国者该有的。我身为质子,擅自离开天靖,正让天靖有借口出兵讨伐,灭了洛水国,将洛水彻底变成天靖国土的一部分。”
雷海城第一次听公子雪跟他说这麽多话,而且冷静得叫人无法将眼前的公子雪和洛水舍馆里那个懦弱青年联系起来。
公子雪的目光,也沈静深敛,波澜不兴。
这个,才是在看似怯懦的身躯里隐藏了十多年,真正的洛水国神童罢……
雷海城仿佛从公子雪身上看到了数个月前的自己。“天靖眼下自顾不暇,洛水难道没信心趁此机会摆脱天靖桎梏?”
“摆脱天靖又如何?”公子雪终於把目光投向雷海城,“洛水国小民弱,注定要依附大国才能求生存。不是天靖,就是风陵,甚或西岐。既然改变不了当属国的命运,就没必要与天靖翻脸,给洛水国民带来无穷战祸。”
他冷冷一笑,“我十二岁时,请求父王答应由我来天靖当质子,到如今整整十三年,要的并不是洛水被灭亡的结果。”
雷海城肃然。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没资格去评价公子雪的想法是不是真的有益於洛水长远国运,但更无理由去反驳。
即使他前世的时代,像洛水这样唯某几个超级大国马首是瞻的小国家比比皆是。文明社会尚且强国横行,流行霸权政治,何况是在古代。
他沈吟了一会,才问公子雪:“你为什麽要告诉我这些?”
“你同意我的说法了?”
公子雪似乎能看透雷海城心底,微微笑了。“悠认定我胆小无能,我已经无法说服他。雷海城,你既然懂我的心,帮我劝他。”
“要我替你当说客?”雷海城挑高眉毛。
他对自己的口才有信心,但不喜欢公子雪一副命令口吻。懒懒露出个笑容,伸个懒腰,悠闲地舒展开四肢。“我自己也有一堆麻烦要解决,送你们回洛水後就离开。你的事,恕我帮不上忙。”
公子雪的微笑凝结在嘴边,倒不是因为听到意料之中的拒绝,而是因为第一次看到雷海城绽开充满成熟男性诱惑魅力的慵懒笑容,配著少年人的容颜,显得分外奇异又协调。
“……你,很特别。”公子雪眼里闪动著些许好奇和探究。“听悠说,你是借尸还魂?你原本,是什麽人?”
“是啊,海城,你杀人的时候好有气势,前世是不是什麽剑客侠士还是,嘻嘻,江洋大盗?”公子悠照顾那几个孩童吃完了饼,走过来正好听到公子雪最後那句话,笑著起哄,心里著实痒痒的。
那天听了冷寿跟雷海城一番对话,他如坠云里雾端,就听清楚了借尸还魂。说当时没被吓一跳是假的,但相信雷海城绝不会害他,便强自将疑惑压在了心底。
见两兄弟四只眼睛齐齐看著他,雷海城暗笑,脸上却一本正经。
“是杀猪的。”
公子悠一愣後捧腹大笑。公子雪倒没有笑,只淡然瞄了眼雷海城,靠上墙闭目假寐。
两兄弟都是玲珑心肝,知道所谓杀猪云云必是推搪之言,既然雷海城不愿多说,他们也就打消继续追问的念头。
谁主沈浮 第二十五章
更新时间: 05/02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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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来得猛,去得也快。不多久便云收雨散,天色重现光亮。
那群男女老幼一见雨停就收拾起逃难的细软包裹,也不顾地面坑洼泥泞匆匆上路。
雷海城三人上了马继续南行。刚经过大雨洗涤的天空碧绿如翡翠,空气里流动著新鲜的泥土青草味道,路边的树叶子也被雨水冲洗得青翠欲滴。
公子雪突然伸手,从拂过他身侧的枝头摘了两片绿叶,稍作折叠轻轻吹了起来,几个单音後渐转流畅,十分清脆动听。
“大哥他离开天靖京城後,心情是越来越好了。”
公子悠听出那旋律正是洛水家喻户晓的童谣,欣慰地跟雷海城低语。拍马赶上两步,与公子雪并肩而行,双手轻打节拍,合著公子雪的吹奏,放声高歌。
两兄弟一吹一唱,配合默契,落在雷海城眼里,他是孤儿出身,见到这等手足情深颇觉羡慕。
公子悠将那首童谣反复唱了好几遍才停,勾起了幼时跟大哥一起玩耍的回忆,不由红了眼圈,见雷海城正含笑望著他们,他脸一红。“海城,你别光看,也来唱一首吧。”
雷海城双手一摊:“我不会。”不是谦虚,而是天生没什麽音乐细胞,前世偶尔被人拖去KTV消遣,都把话筒丢给别人,自己全场做听众。
公子悠不依,“哪有人不会唱歌的?你都听了我唱的,礼尚往来,随便哼两声给我听都不行?”
“那是你自己要唱,我没有说过要听吧?”雷海城好笑地看著公子悠,不过这小鬼生起气来还真的叫人难以拒绝。同行多日,他内心无意间已将公子悠当成弟弟看待,不忍拂他意,“唱就唱吧,不过别笑我。”
清了清喉咙,清朗的嗓音在风中响起──
出鞘剑 杀气荡
风起无月的战场
千军万马独身闯
一身是胆好儿郎
儿女情 前世帐
你的笑 活著怎麽忘
美人泪 断人肠
这能取人性命是胭脂烫
绝别诗 两三行
写在三月春雨的路上
若还能打著伞走在你的身旁
绝别诗 两三行
谁来为我黄泉路上唱
若我能死在你身旁
也不枉来人世走这趟
这首胡彦斌的《诀别诗》是雷海城为数不多能唱齐全的歌曲之一。因为婷最爱听“若我能死在你身旁 也不枉来人世走这趟”这句,雷海城於是买了CD苦练歌喉,总算练出几分原唱味道,常在枕边轻轻地唱给婷听。一时要找首歌来唱,他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这首。
他边唱边听著最熟悉的旋律在耳边流转,缠绵悱恻,荡气回肠。思绪飘渺飞翔,仿佛又回到了和婷相依偎的温馨时刻……
伤感的歌声中,慢慢多了个轻柔悦耳的声音。是公子雪。他的记忆力非常惊人,只听了一遍便记住歌词。雷海城唱第二遍的时候,公子雪就跟著他一起唱了起来。
最後一句的尾音消失良久,雷海城和公子雪依然沈浸在自己的意境里久久未能自拔。
公子悠也听得如痴如醉,咀嚼著歌词里的情意,不胜唏嘘。望见雷海城眼角水光隐现,他低声道:“海城,你又想起心上人了吧?”
“……是啊,可惜我永远都见不到我的未婚妻了……”
雷海城仰头,对著辽阔无边的碧色长天呢喃。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这已经不再是他原本生活的时代……
从身体最深处吐出口气後,他调整好心情,低下头,见公子雪正看著他。
一双清秀的眼睛仍是波澜不兴,却多了点看不清说不明的东西。
“好了,歌也唱完了,抓紧时间赶路吧!”雷海城最先发出声轻笑,驱散了萦绕在空气里的淡淡忧伤,迎风策马扬鞭。
身後两骑紧随,急促的马蹄声外,雷海城还听到了歌声。
是公子雪,仍在轻轻哼唱著刚学的那首诀别诗。
漆黑夜色笼罩树林。不久,亮起了火光。
“我去河边喂马,你们准备过夜烧的柴禾。”
雷海城安顿好两兄弟,牵起三匹马去小河边吃草饮水。自己也在河水里洗了把脸。
白天的暴雨耽搁了行程,他们三人之後抓紧赶路,在傍晚时经过座城池,眼看夜色全黑,才在野外找了片靠近水流的树林歇脚过夜。
河中有鱼悠然游动,雷海城自然不会错过送上门的粮食,折了段树枝作鱼叉捕得数尾鱼,回到火堆边杀剥干净,烤得香味四溢。三人就著干粮清水吃了烤鱼,公子悠之前已收集干草在地上打好地铺,三人定了明天的行走路线,便合衣就寝。
听到公子雪兄弟鼻息微微,雷海城悄然起身,走到离两人远点的地方开始做俯卧撑。自从离开温大娘那村子後,他一直疲於奔命没空锻炼。好多天没舒展过筋骨实在憋得难受,今夜说什麽也要运动一下。
接连做了数百个俯卧撑,汗流浃背,浑身毛孔舒张酣畅淋漓。他一跃而起,替火势渐弱的火堆添上几段树枝後,拿了换洗衣服去旁边小河里洗澡。
山林里,初春的夜晚还是十分寒冷的,不过对雷海城来说这点冷根本不算什麽,脱光了往冷水里一浸,权当做SPA。
正洗得快活,河边数丈外,地上枯枝忽然劈啪爆出声轻响。
雷海城顿时警觉,他挑这地方过夜时已检查过周围没野兽足迹,但难免意外,迅速游至岸边,看到一个高瘦身影慢慢从树木後走出,竟是公子雪。
“你怎麽醒了?”雷海城拧干头发跨上岸,稍稍擦了擦身上水珠便穿起衣服。
公子雪没回答,反而打量起雷海城满身伤疤,神色复杂。
“你在天靖皇帝手里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他低头看著自己投在地面的阴影,缓声道:“我在京城里也听说过不少关於你的传闻。一般人,如果被那样虐待恐怕早崩溃了,雷海城,我很佩服你。”
“被群疯狗乱咬有什麽值得佩服的!”雷海城系好腰带,皱眉走向公子雪。他的神经再坚韧,也实在不想提醒自己再回忆起那段噩梦般的经历,也想不通公子雪半夜找他难道就是为了他讨论这种话题?
“我记得,大公子你好象看不起我这副躯壳,你深夜找我,究竟有什麽事?”
公子雪微愣,随即领悟,“那次是我唐突了。我当时那麽说,是想点破你的来历,让悠远离你而已。”
他凝眸观察著雷海城脸上的表情变化,娓娓道:“如果我言语有冒犯你的地方,我向你赔罪。雷海城,我公子雪不是没见识的鄙陋之人,不会肤浅地因为你受过那种污辱就蔑视你。肮脏的是那些折磨你的人,不是你。”
这公子雪跟著弟弟,真是变得越来越罗嗦了。雷海城眉头皱得更深,但毕竟公子雪诚心诚意在跟他道歉,他也不好意思打断。等公子雪说完略一点头,算是接受了公子雪的歉意。
“要没什麽事,回去睡觉吧。”
“雷海城……”公子雪叫住他,冷冷的双眼在星辰下闪著光。“我们能不能做朋友?”
雷海城有些意外,他与公子雪接触时间虽不长,已觉此人与公子悠是两个极端,看似淡漠,有时候却冷静深沈得接近冷酷。说起来,和他性格中的某些方面倒略有相似。
这种性格的人,并不是热衷於交朋友的……
“你不信我?”
公子雪垂首,声音里浮起些许惆怅,“这许多年,我还是第一次想认识朋友。”
雷海城听他说得酸涩,心想公子雪自幼有神童之名,又是洛水大公子,必然鲜有同龄孩童敢与他结交,之後在天靖当了十三年质子,更不可能交上什麽朋友。一时对公子雪生出几分同情。
无亲无友,孤独无助的滋味,他在孤儿院时早已深有体会。
“我没说过不相信。”被眼前孤寂的身影触动了心底深处某根弦,雷海城微笑,揉了揉公子雪的头发。
“雷海城?”公子雪抬头,突地抓住了雷海城的手腕,目光中隐隐泛上层异样神采。
雷海城怔住。他摸公子雪的头发只是单纯出於安慰,完全没有其它的意思,可公子雪的眼神,却令他有些心悸。
像以前某个对他有那方面想法的同性追求者……
这个,该不会是摸头发在洛水国的风俗里,有什麽特别的含义,让公子雪误会了吧?
他尴尬地笑了笑,假装打喷嚏抽回了手。
“睡觉,睡觉!”
一溜烟跑回火堆边,往干草上一躺,闭起了眼睛,摸著刚才被捏住的那只手腕──
看不出公子雪高瘦文弱,十指纤长,手劲居然不小……
隔了片刻,才听到公子雪慢慢走回来。脚步停在雷海城身边,似乎看了他半天才又走回公子悠那边躺下休憩。
雷海城在心里叹口气,觉得自己好象又惹了麻烦。
谁主沈浮 第二十六章
更新时间: 05/02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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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糊迷糊地睡到清晨光景,树林外马蹄声响,踏破了林中寂静。
“救命啊!有强盗!……”
雷海城立刻弹起身,公子雪兄弟也睁开了眼睛,三人互换了个眼神,雷海城打个手势──走!
兵荒马乱,趁火打劫,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他们三人自己都在逃命,没空去当见义勇为的英雄。
牵起了马匹正准备从林子另一边走,十几个盗贼已追著几辆骡车冲进树林,包围住去路。
一个喽罗纵马上前,数刀砍死了最大那辆车的骡子,从车厢里拖出个脑满肠肥的中年大胖子。
“大王,饶命啊!”胖子见到架上脖子的刀,吓得屁滚尿流,没口子求饶。
後面的车也被截停,里面好几个女人,周身绫罗绸缎,打扮得珠光宝气,瞧模样都是那胖子的姬妾,还有些丫鬟仆从,抱头蹲在地上尖叫哭喊。
几个喽罗被吵得心烦,吼道:“不许乱叫,打劫呢,别吵……”
呵,怎麽听著像《天下无贼》里的台词?!雷海城忍俊不禁,“哈哈”笑出声来。
这一笑,让盗贼和哭叫的人都安静下来,眼神怪异地看向那俊美少年──没见过强盗当前还能乐得出来的!
喽罗後面一人也诧异地转过视线,突然双眼发亮,拍马朝雷海城冲去,惊喜大叫:“雷少侠!你怎麽在这里?”
“王寨主?”冲到身前的马上骑士,满脸络腮胡子,煞是神气,居然是昔日的牢友快刀王。
王如峰跳下马,爽朗大笑道:“雷少侠,今天真是好日子,不但逮著只肥羊,还撞上你这大恩人。”回头朝其他人一挥手。“你们这帮浑小子还愣著干嘛?快过来见过我的救命恩人雷少侠,就是我常提的那位杀白虎的少年英雄。”
那些喽罗果然都露出敬畏和钦佩之色,一窝蜂围住雷海城七嘴八舌说起客套话,倒似把打劫的正经事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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