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笑了。他知道士卿的潜台词。
——“何况你曾经对他做过那样的事。。。”
那样的事。
很美妙的事。
但是在他和他之间,性并不是全部。甚至可以说,不是很重要的事。他也深信,性不能征服李奎叶,即使他曾在情欲里难以自拔。
两人之间的相似相异,才是他们不能断绝的纽带。
这一点,士卿不明白,秩宗不明白。但,只要他明白就好。
第一眼看见他,就明白了。
六年前,边境。
听到一个帐篷里的喧哗声。进去看见两人在厮打,李奎叶在一边弯腰大笑。当时的郡王有点吃惊地看着笑得不成体统的军官,犹带稚气的脸,快乐像要从全身溢出。
但是真正打动郡王的,是他的眼睛。
对于少年来说,过于锐利冷静的眼睛。
金不忌认出,这是从黑暗的深渊里爬出,从奈何桥上挣扎回来的人的眼睛。
漆黑的,藏着锋刃的,孤独的,善于自保的。
和他一样的眼睛。
他是他,他也是他。金不忌深信,奎叶终有一天也会明白这一点。
但是,到了那一天,李奎叶选择了崔志焕。
崔志焕。一个世家公子。
一个一帆风顺,被众人喜欢包围的人。
和他,也和他完全不同的人。
即使最了解他,即使是最相似的人,李奎叶却没有选择他。
即使李奎叶投靠郑永昌谋反,也不会比这个更让金不忌愤怒。
让他同样呆在黑屋子里,一点点经受自己曾感受的恐惧,如果他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情,那就引导他一步步重复自己的路。
可以轻易说离开吗?他们有退出的权利吗?
如果想活着,想顺心的活着,不是需要自己伸手夺取吗?
一直以来,他,和他,不都这么活下来的吗?
看到李奎叶缩在墙角,因为烛光而恐惧的后退,这身影和十六年前的自己重叠了。
打翻了蜡烛。扑上去紧紧抱着另一个自己。
金不忌颤抖着,哽咽着,清醒的承受着更甚于李奎叶的恐惧。黑暗里,恐惧中,事情这么发生了。
一而再,再而三。
与其说是追求性的快感,不如说是借此认证对方的存在。只有紧紧在一起,才感到踏实。
士卿大概认为奎叶惑主。但是,能够并肩躺在一起,早晨醒来第一眼看到对方,对金不忌来说,已经满足。
李奎叶对于他,早已远远超越性的意义。那是灵魂的饥渴。
但是奎叶被情欲迷惑了。少年从军,律己甚严,李奎叶极少尝个中滋味。皇帝发现了,也以此作为控制的手段。
然而像李奎叶这样的人,是不可能长久被情欲迷惑的。正如金不忌也不会。
再次相见,金不忌没有越矩半分。他有无数期盼他的后妃,犯不着这么急色。
给奎叶相对的自由,让他和他的山民伙伴自由自在的晒太阳、聊天。如果他肯配合,甚至可以给他更多的自由,不论大臣们说什么。
金不忌并非心胸狭窄到一定要把对方困在身边。李奎叶是野生豹子,而非柔弱的女人。对这一点,他不但明白,而且欣赏。
士卿从圣上的脸色察知答案。圣上拒绝把那个危险人物关起来。
圣上过于相信那个人。也过于自信。
“我会注意的。”
有了圣上这句话,士卿退下了。也许自开始,士卿就没有抱持劝服圣上的希望。
42 王吉和奎叶
王吉急于倾诉,他要告诉奎叶太多的东西,也急于得到谅解。
“你还好吧?”关切的问候作开头,山民有点胆怯的试探着,窥探着对方的脸色。
“我很担心你。”没有收到愤怒或者鄙夷的眼神,山民狡猾而诚恳的开始第二句话。
“真的。”
李奎叶默默坐着不说话,也没有不悦的表示。
不冷不热的天气,暖暖的太阳,四周是美丽盛开的花朵,高大的假山,还有清澈的流水。
但是王吉找不到路上曾共享的惬意自然的感觉。
两人的距离忽然远了。
一个月以前,他们根本素不相识。
王吉嚅喏了。自信心开始瓦解。
他望着那张脸。熟悉又陌生。没有喜怒的脸。静静的,像磐石一样沉默。
同样是孤儿。同样面临过饿死的危险。他在山里为生计奔波时,这个人参加了军队。
时间的蜿蜒里,各自经历了截然不同的生活,与不同的人相逢。
现在坐在他面前,伸手可触的,是一个和他截然不同的人。
难以捉摸,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向他说话。
“你生气吗?我帮了金不忌…留下你。”
山民的声音低沉沮丧,不再迂回,直接问了出来。
李奎叶这才注意到山民的神情,显然明白了山民的心情。因此摇了摇头。
“咦?”
被圣上迷住的人多到数不清。士卿就是最极端的一个。假象也好,真相也好,这就是金朝圣上的魅力。王吉初次出门,被洗脑也不奇怪,只不过,速度也太快了些。
这是以忠勇为尚的国家。忠于君主是传统。有明君的几分影子,就会让一群人热血沸腾,争先恐后的奉献忠诚和本领,乃至性命。
但是这些话,就是说了,山民也不会理解吧。
即使三十天前称其为“叛贼”,并且义愤填膺的责其令南方衰败,现在却调转头为他设计自己。
山民的思维意外的简单明快。
就像此时,刚刚摆脱沮丧,他的眼睛就开始闪闪发光。
“没想到金不忌这么年轻,”山民开始滔滔不绝,“怎么可能?他才三十岁,就要当上开国皇帝了。明王登基的时候都三十五岁了。而且他懂那么多东西,什么都知道。奎叶,他连庄稼活的事都知道。他还问我好多事……”
金不忌是郡王。当然不可能做过农活。
但奎叶相信王吉的话。
相处了五年,亲眼看他便服到处走动,和形形色色的人谈天,兴致盎然的学习各种“有伤大雅”东西。郑永昌不以为然,背地里笑话皇帝胡闹,不成体统,明里也劝过两回。
这些不成体统的举动,也许就是最初“明君”的影子吧。就是这些细小琐碎的举动,为其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追随者。
在其身上发现崭新希望的王吉,又怎能例外?
“不能取信百姓的官员,就没有资格做官。——他真的这么说过,奎叶。俺那里,都没有说理的地方。这种抢姑娘的事多的是,没地方告。年轻姑娘们都不敢出门。……”
釜州发生的案子,李奎叶也有耳闻。他瞧着山民动了感情,声音都变得有些异样,便安然插口:
“为首的人,已经处死了吧?”
“啊?”王吉一时反应不过来,傻乎乎的看着奎叶。奎叶不再说话,像所有洞穿内幕的人一样,用一种无法动摇的冷静,默然凝视山民热切的脸。
王吉的眼睛忽的睁大了。睁大到不能再大,瞪着奎叶。
奎叶话里险恶的暗示,他全明白了。
他口吃了。
“你……你是说,死了?打死那个坏官的人?死了?”
不可能。
那是个坏透底的人,是人渣。
皇帝说过:不能取信百姓的官员,就没有资格做官。
打死他,是为民除害,是路见不平。
他瞪着奎叶。妄图用目光逼他改口,或者解释。但是像石沉大海,对方静静的坐着,坐在阴影下,仿佛阳光的热度也无法穿透。他望着那双无机质般的眼睛,漆黑的,像没有生命的宝石,像亘古存在的山峰俯视年幼的蚂蚁,静静望着自己。
没有表情。
是比所有言语、所有表情更极端的蔑视。
他晓得对方的猜测是正确的。
怎么憎恨也好,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李奎叶、金不忌。他们熟谙那个世界的规则。
而他,被感动着,雀跃着。在他们眼里,是不是像小丑一样?天真的百姓,轻信的百姓。
李奎叶泼了山民一盆冷水,倒没觉得有任何不安。
在这个世界活下来的人,没有资格多愁善感。
金不忌也许会成为名君。但绝不是圣人。王吉幼稚的热烈,看在他眼里,不但可笑,而且扎眼。
王朝是有尊严的,诞生不久的王朝尤其如此。再怎么该死,只要那人顶着光盛王朝的乌纱,就不允许被朝廷以外的势力杀死。他甚至可以想像士卿陈词的腔调,干枯无味,无缝可寻,结论只有一个,为了朝廷大法,行凶者一定要处死。
一定是全票通过,全体赞成。为了民心,也许会对其他人从宽发落。
他望着山民受伤的神情。山民望向他的目光,几乎带上怨恨。他便淡淡开口:
“涉案的官员也会严办吧。釜州的官员会被认真考评。”
会还釜州一个青天。
圣上一定会这样的。就像他一贯说的:“我会补偿的。”
要得到什么,必须要付出什么。
这是圣上的交换法则。
铁血般的法则。为他换来了天下。
这一点,山民懂吗?
一个明君,一个高效运转的官僚班子。在令人欢欣的表象下,隐藏的真相是什么,转动的沉重齿轮是按什么程式运行的。
单纯的怀着希望的山民知道吗?
一样的不洁之地。污垢之地。
如果山民像自己一样了解这些,还可以毫不犹豫的相信这个朝廷,拥护圣上吗?
还可以断然说,…每一个王朝的诞生,都需要鲜血铺引吗?
43 撩开过去的面纱
李奎叶坐在桌旁吃午餐。忽然听到有人的脚步声向这边传来,推门进来。
会不敲门不经允许就闯进来的,只有一个人。而对这个人,李奎叶无需理睬。
“怎么回事,你和王吉?”来人一贯不知尴尬二字为何意,轻松的笑着,声音里满是好奇。
明明有那么多事,明明和丰的小皇帝还在负隅顽抗,这个被尊称为“圣上”的人却有闲心注意和他无关的小事。
李奎叶低头吃饭。
“饭很香的样子。是什么?”穿着华丽而臃肿的朝服的男子探头看了看,自己回答说:“是鹿肉,还有茄丁。我也吃一口。饿死了。”
他把嘴伸向奎叶拿筷子的手。快碰到时,筷子被放下了。李奎叶拿起旁边的白巾擦擦嘴,显然是不吃了。
金不忌默不作声拿起筷子,大口吃着剩饭。
有些压抑的气氛弥漫开来。
持续了一段日子的情节终于有了改变。
屋子里,有空气,咀嚼饭菜的声音,和两个人。
李奎叶坐在一边,望着见底的盘子。“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能给的,都已经给你了。放弃吧。我什么也没有了。”
低沉的声音在空气的振动中传播,传到金不忌的耳朵里,传到心里。
他的嘴里塞满食物,抬了头一边咀嚼一边思考似的。他要的,太简单,简单到无法形成文字,用口舌表达。而对方这样安静的说,用语言说,他已经什么都没有。
他吞下口中的食物,转过身,面对奎叶,伸出手,慢慢靠向奎叶的手,慢得像等待对方躲开一样。
但奎叶没躲。
两双手握在一起。
不同的手形。不同的温度。
握在一起。
慢慢地,温度一致了。
慢慢地,感觉到彼此的血流、脉动,听到对方血管里鼓荡的声音。这感觉非常奇妙。渐渐会产生脉搏共鸣血流融合的错觉。
“你明白我要什么了吗,奎叶?”低哑的声音。
李奎叶闻声抬头,见到圣上染满浓浓情欲的脸。
刚才……是错觉。
李奎叶恢复了冷静,回答说:“我明白。”
他不动声色抽出被握的手,准备在皇帝不轨时狠狠给他一点教训,哪怕为此被送上断头台或者黑牢也在所不惜。
但是皇帝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反而懊恼的骂了一句什么。然后努力深呼吸,平复激起的情欲。
他要说的不是这个。但天知道,他也是男人,有些生理反应也没什么奇怪。皇帝沮丧的注意到奎叶清明冷静的眼,刚刚那全心倾听的姿态无影无踪。
得来不易的机会。气氛场景都不能再合适了。却因为这种原因搞砸了。
李奎叶的眼眸冷淡看着。皇帝欲火烧身,却强自撑着。现在去找后妃的话,也许就真的失去了传达心意的机会。
“奎叶为什么要离开?为了离开死都不在乎,为什么?”
圣上现在自身难保的样子实在可笑,却一脸严肃的谈这些有的没的。素来冷淡的李奎叶竟有些想笑,也许是以前把君主太当回事,现在加倍觉得荒谬。
金不忌仍然唱对角戏:“奎叶是觉得太肮脏吗?我也是,你也是。所以想杀我,自己也不想活。”
“……”
“但你和我就是没发生这些事,你也要走不是吗?和崔志焕一起。不喜欢杀人,觉得厌倦,是这样吧?”
崔志焕的名字一出口,皇帝就觉察脸上刀割般的感觉,那是李奎叶的目光。那冷冷投向他的目光,像危险的食肉动物宰割猎物。
金不忌目光一跳,竟仍然匀速的讲下去:
“杀了老师和同学,一直不能忘记,内疚到不允许自己享受半点快乐,内疚到把自己当成杀人机器。”
“闭嘴。”
“只有崔志焕能把你解放出来吗?”
“闭嘴!!”
“我不行吗?是我,强迫你杀施因杀同学。我用你部下的命交换你的自由。为什么没想过为这个杀我?”
“闭嘴!!!”
“那时,如果不是我,是另一个人,你会同样许下诺言吗?”
“……”
“你会吗?”皇帝紧紧追逼。
李奎叶没有回答。因为他已在一瞬间扑上去扼住了金不忌的喉咙。他的眼睛透着浓重的杀意,前所未有的杀意。金朝圣上一面在目光下觉得周身发寒,一面感到没有空气的胸膛像着火一样。
奎叶是真的想杀他。多年深埋的怨恨被点燃,他已经失控。
要活命,只能靠惊动护卫。
金不忌在有力的手掌里,无力张合着嘴唇,企图发出声音。
金不忌在一边咳嗽。
护卫没有来。
李奎叶自己松开了手。然后就看着手发呆。
“如果是另一个人,”金朝圣上执意继续危险的话题,说到这里,忘记危险的皇帝自负的微笑了:
“你不会答应的。奎叶,从开始,你就相信我。你是为我挥剑的。”
……也许吧。
“从第一眼,你就相信我,才把你的自由赌给我。我也是。从第一眼…,就相信你。在树林里,我更确信这一点。你的眼睛和我一样。尤其是你说‘请相信我’的时候,奎叶……”
镐京城旁的小树林。年轻莽撞而无知的自己。
“请相信我”引出噩梦般的对白。
——“如果我相信你,你能为我做什么?”
——“我会赌上我的性命。”
——“也就是说,你终身听从我吗?”
——“……”
——“去拿施将军的头过来。”
李奎叶的身体簌簌发抖。即使那时面对复仇而来的志焕,也没有这种崩塌的感觉。
圣上,到底做了什么啊?
为什么要这样逼迫他面对不堪回首的过去?
甚至还说了那么残酷的话——
“我爱你!”
这是快被扼死的时候,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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