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算什么,相信你跟随你的我们算什么?为了得到这些官职,背叛了共过患难的兄弟。”
“对不起,大人,他喝醉了。”
“真正的耻辱。知道是什么?就是这个。背叛。我,已经厌倦这种生活了。”
突然拔出佩剑,斜睨着奎叶,猛地一拉,血溅到奎叶脸上。
伍顺惊呼着紧紧按住贺成的伤口,莫远跑出去叫医生。奎叶坐在床上,茫然的看着。
从圣上手中救下的人,除了他自己,都死了。
给予贺成的生命,被毫不留恋的抛弃了。
五年前,他到底做了什么?又是为什么做的?
医生摇摇头走了。李奎叶在贺成的床前蹲下来。
贺成的脸现出灰白的死相,喃喃说:
“以前,我们之间……也好过吧?”
贺成死了。
27 金朝血色
贺成死亡,对不动营来说虽是大事。但对高高在上管理着百姓的光盛王朝来说,显然不是什么要紧事。
当天卿事要求觐见皇上,提出派两万军队驻扎在卿事府周围。
金朝圣上笑了:“派两万军队保护永昌?过于夸张了吧?”
卿事回答说:“刺客在动摇我们的根基。我们的护卫又过于无能。”
圣上明察秋毫的笑道:“你是说奎叶吧?我听说他本来拿住一个刺客,却被劫走了,足以证明无能的不是他。我还听说,永昌打了他。”
刺客带来的恐惧让卿事情绪不稳,皇帝的语气让其恼火,于是傲慢回答:“不尽职的狗就需要管教。太过宠爱会让他变得无能。”
圣上似乎不悦,收起笑容说:“即使是狗,也是我的狗。永昌不要太操心了。”
郑永昌暂时沉默了。
参与起事的功臣们大部分被杀了。重要的职权却都被交付给外人。“民意民意”天天挂在嘴头,唯一幸存的元老面临危险,皇帝却不在意。最近皇帝的态度甚至越来越不客气了。
江山是我们打下来的。豪勇的血鼓荡起来。卿事愤怒了。
“代替死去功臣担任要职的,都是些什么人?圣上要把这种小绵羊带进宫廷吗?圣上怎么抹掉叛贼制造的血迹?”
圣上似乎觉察了卿事的不平,缓和了口吻:“我不是不明白永昌的心,但也不能漠视民意啊。要尽可能让朝廷稳定下来,不能再重复血的历史了。”
郑永昌猛地站起来,大声吼道:“我们死去不是血的历史吗?你能坐在上面是谁的功劳?”
说完,也不看皇帝的脸色,气呼呼拂袖而去了。
晚上卿事招来后虞,吩咐秘密召部队入京。
后虞走了一会,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郑永昌一看,原来是士卿。本来没有士卿这一官职,去年年底,皇上心血来潮执意增设了这个职位,分去了司寇部分职责。这人是皇上亲自提名的。因此一见他,郑永昌就不悦的问:“有事吗?”
士卿没说话。他身后的人把一个盒子扔到地上。
一个人头滚出来。
卿事变了脸色。那竟是刚刚出去的后虞的人头。
士卿身旁的人手持剑,一步步逼过来。郑永昌终于明白了。
“竟敢杀我?”一边这么怒吼着,一边向墙退去。
墙是木格式的,糊着几层纸。卿事盯着前方的时候,两把剑悄无声息的穿过墙,刺进卿事背部。
卿事不甘心的死了。遗言是:“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
卿事府发生的足以影响朝局的惨案,没有惊动任何人。士卿快步离开,却在卿事府门前遇到了不动营的一个护卫。这个护卫明显是奉李奎叶的命令监视刺客动静的。看到了士卿,就低头行个礼。士卿犹豫一下,还是使个眼色。护卫还没来得及行完礼,就被剑砍断了头。
事情在第二天传到李奎叶耳朵。
莫远低声禀报:“卿事被杀了。——不是刺客做的。我们的一个护卫也被杀了。”
和消息一起来的,是圣上召见的命令。
没进皇宫大概已经二十多天了。中间发生了很多事。
李奎叶沿着拐来拐去的走廊一直走着。在进殿前解下佩剑交付侍从,殿门在眼前打开,李奎叶进去,门在身后关上了。
戴着金冠,穿着红色滚金边的皇袍,圣上象以前一样高坐着。李奎叶静默屈下一条腿,手放在膝上,微微弯下腰。
这是行了无数次的礼节。也是非常熟悉的场景。
像以往一样,总是圣上先开口。圣上说:
“你瘦多了。是因为想太多了吧!那不适合你,不是吗?”是主人般关切又倨傲的口吻,和以往一样。习惯了他的沉默,圣上不以为意的自说自话:“如果想改变什么,总会需要牺牲的。世上没有一件东西可以轻易得到。”
圣上常常对他这么说。
对圣上,也许是这样的。付出了,也得到了。李奎叶觉得圣上几乎在期待自己恭喜他。功臣们被连根拔起。是崔志焕的功劳。但是对圣上来说,他只是个要处理的叛贼而已。
皇帝调整了一下姿势,使其更加舒服。在他面前,皇帝似乎从不考虑形象之类。连粗鲁的用词,也会肆无忌惮的冒出来。
“那个混蛋刺客,最终想要的还不是我的性命吗?我为了在全天下宣布王室的威严等了五年多,知道吗?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忍耐了很久。”皇帝提高了声音,李奎叶不由抬起头。圣上的眼光落下来,落在他身上,换上轻松的几乎有点轻薄的口吻说:
“你,还没有忘记跟我的承诺吧!你的身体,从那天起就是属于我的。”
奎叶的脸色微微变了。这种提醒,已经很久没有了。自从皇上确信他的服从之后,就没再提起。
圣上总能透视他的内心似的,正是这一点让李奎叶为之惧怕。
圣上曾经对他说:“我抓住了你。因为我比你更明白你自己。我明白你就象明白我。”李奎叶始终没能忘记这句话。始终以此提醒自己小心。
但今天圣上再次提醒了。
就在这时,窗外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一只带着纸条的飞镖钉在柱上。皇帝展开纸条,李奎叶早已循声追去了。
纸条上是清秀的笔迹:“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我来取你的头。”
李奎叶追逐着。仿佛为了减轻那句提醒带来的压力,尽力追逐着。
像山林的野豹警觉的嗅找猎物的踪迹,反而被埋伏在暗处的猎物偷袭。猎人成为猎物,猎物变身为猎人。李奎叶倒退着向后纵去,刺客则紧随不放,快得幻成光影,水池的水被击起,两人的身影在碎玉般的水雾里如追逐的蝴蝶。
剑在交鸣着。
相似的剑招,带上不同的剑意,五年里的经历各体会出不同的剑法。李奎叶的剑精悍简单充满杀意,崔志焕的剑绵长却不留一点余地。如果中间不是隔着太多人命,想必他们又会惺惺相惜。
五年前学堂里没有分出的胜败,终于水落石出。
崔志焕的剑直指李奎叶咽喉,李奎叶的剑却斜斜指向夜空。
李奎叶终于知道,对这个人,他永远不能发出杀意。
他只能输。
28 生死契阔
那一刻才知道自己多么蠢。
被剑指着,看着对方年轻的脸,苍白的发,才恍然大悟。
原来一直空虚着,寻找又找不到的,就是这么一刻。
永远不会杀这个人。
背叛谁都好,不该背叛这个人。
如果他早些出现,该多么好。
不动营统领素来冷酷的眼睛,像结冰的河面出现浅浅一道裂缝,连一成不变的语气都有了隐约的动摇。李奎叶说:
“以为你一个人能改变世界吗?这样是没用的。你还是放弃吧。”
崔志焕凝视着剑。李奎叶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语气已不再像官方的警告,而更象熟人间的劝戒。多年没有这样静静谈话了。
五年的时间,漫长得象一生,短得象一瞬。
五年前坐在一起说话的情景似乎和眼前有些重叠。
不同的只是,他们手中的剑指向彼此,他们身上都染上擦不去的浓厚血迹。
“没用的事,也许吧。”
取得巨大胜利的刺客平静承认,声音一如统领记忆里一样温厚沉着,似有最大的包容力,但是再不会对他的要求报以浑厚爽朗的笑声表示迁就。李奎叶静静等待对方说下去,明白对方拒绝放弃。
“我一个人是不能改变世界。活下来或死去,都只是重复。什么都不会变化。什么都不会。但我们曾经有过别样的世界。”
崔志焕抬起头,目光锁住对方的眼睛,轻柔的引领对方的记忆:
“还记得吗?总是迎着清风看明月的世界。老师说过的清风明月的世界。现在没有任何世界能让我们回去。”
他停下来。
有什么东西碎了。几乎可以听到“哗啦”的声音。李奎叶的眼睛仿佛河面的冰一片片碎裂,又像发生了地震,崩塌了山谷。
“知道我从地狱般的尸体堆里醒来在想什么吗?
“周围的人,认识的人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这种感觉。非常耻辱。不能跟同伴一起死很耻辱。
“但是更耻辱的,是在那种地狱里醒来,还想活命的我。
“喝着死去同伴的血,我一直撑下去。我想活下去。
“那时我就想,如果我能从这里活着出去,那些害惨我们的人我绝对不放过。
“奎叶。你明白吗?那些害惨我们的人,我一个都不能放过。
“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有这个。”
隐藏的伤疤被多年前的被害者揭开了。尘封多年的记忆解开了。郑永昌的脸,圣上的脸,自己的声音,功臣们的窃语,在脑海里纷纷闪现着,轰轰的争鸣着。
……
“就是你错误的判断,让我们整个部队都面临死亡。”
“全部!立即处死!”
“请让我攻城。请饶恕我的部下。”
……
“如果我相信你,你能为我做什么?”
“……也就是说,你终身听从我吗?”
“你去拿施将军的头过来。”
……
“没关系。这就是命运。谁也没办法。”
……
“你忘了跟王上的许诺吗?快去取下人头。”
……
“只有死亡才能证明你不是怪物。”
……
“狗就算生气了,也不能咬主人。”
……
“真正的耻辱。知道是什么?就是这个。背叛。我,已经厌倦这种生活了。”
……
“你,还没有忘记跟我的承诺吧!你的身体,从那天起就是属于我的。”
我——并不是贪慕官位的小人。
我不是为了荣华而背叛他们的。
那时……我是被迫的。
四十几个无辜部下的性命,和所谓敌人的性命,我不知孰轻孰重。恐惧于我犯下的错带来的后果,为了弥补,我选择了其中一边。
杀死老师的感觉,每一日每一夜,每一分每一秒都没有忘记。
杀死同学兄弟的记忆,从来无法抹杀。
一直,我恨李奎叶这个人胜过一切。
我无法饶恕他的背叛。
我认为他天生是一个坏人、叛徒、怪物。
但是……
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杀人不眨眼的人间杀手,也不是嗜血的怪物。
我只是被卷入纷争的,无法无动于衷的小人物。
握剑的手慢慢放松力道,剑也垂落下去。
杀人不眨眼的人间杀手,绝境里不死的怪物,头一次被打碎了面具。垂着眼睛掩饰内心的纷乱,却掩饰不了身上散发的带着凄凉的绝望,混合着悔痛的软弱,宛如迷路的旅人无助的站立着。
29 背叛?回归?
光盛五年春末,继七功臣逐一死亡后,发生了更震动朝野的大事。
刺客崔志焕刺皇事件。
许多人仍记得清楚,那天是圣上登坛祭天的日子。圣上要告诉全天下的百姓,谁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上。还要在全天下宣布,他将御驾南征、消灭和丰的消息。
逶迤几里长的队伍,严整有序的兵士,漫天的旗帜和刀光,还有队伍中央高高的黄|色车辇。除了后面有遮挡,其他三面都只有栏杆,黄|色的流苏长长垂落着,有的被挂起来,从前面和两侧可以清楚看到圣上端坐着,戴着华丽的金冠,滚金边的红色袍服上是火焰纹的金色。圣上泰然的,威严不失温和的,端坐着,正如野史传说中明王堂皇的威仪。
跟在圣上后面的人换了,被百姓痛恨厌恶的七功臣不见了,而代之以更年轻的面孔。除了七功臣,理应在圣上离宫后寸步不离守护的不动营统领也没有出现,甚至连假也没告。
走到汉阳桥的时候,前面的队伍忽然发生了骚乱。“刺客”“保护圣上”的呼喊声传来。
皇帝略略坐直身子,向前方凝目。
刺客的挑战书早在两天前就收到了。也预料到今天会遭遇刺客。没有料到的,只是得力保镖的缺席,不,或许连这也预料到了,只是不愿意承认。
没有李奎叶,还有数不清的护卫兵士,他有拥有天下的资质能力和野心,皇帝也相信,他还有天命。
这是重要的时刻。他为之等待了很久。像玩赌博,皇帝已经轻轻笑着下了注,不会再改变。此刻应该做的,想做的,就是饶有兴致的观察这个刺客,像玩老鼠的猫。当然,他亦有觉悟自己变成猫嘴下的老鼠。
第一次见到这个刺客。虽然已经得到他相当的资料。
这个已经杀死他百名官员的刺客,有着不输奎叶的身手。看他在人群里狂龙般翻舞着,虽没有奎叶剑出鞘时那种斩冰般的干脆冷意,却有更迅猛狂暴的力量。
这人的身材比奎叶高大。头发披散着,看不清脸孔。据说这人温良儒雅,有君子之风,但这么看去,真怀疑是情报错了。
如果他和奎叶交手,不知谁胜谁负。两天前奎叶追出去,回来后什么都不说。奎叶不爱说话的性子,头一次让他觉得可恶。
也许不该让奎叶牵涉这个案子。五年来惟命是从的奎叶,似乎有了什么变化。好像他心里的什么东西瓦解了。难怪,毕竟是他昔日的同学,最好的朋友。奎叶对自己的忠心还不足以抵御旧日的影子。
这么想着,把自己当成观众的皇帝发现刺客又靠近几步。地上留下数不清的尸体,受伤的人举起手却没人扶,护卫们紧张的眼睛只看到距离圣上越来越近的刺客。
皇帝微笑着。心里也微微吃惊。
旁边的卿事、秩宗、司寇等人不引人注目的靠近辇车,挡在他前面。武官出身的士卿甚至已握住了剑。
光天化日之下,在这么多护卫兵士前刺驾,无异自寻死路。但是这个刺客的豪勇和剑术确实与众不同,他竟然靠着一把剑,从前方一直杀到距离辇车不到二十步的距离。
刺客也负伤了。臂上的衣服已经被划了大洞,半脱落了。后背被砍了好几刀,行动已经失去灵活。
大臣们轻轻呼出一口气,才发现彼此脑门上都是汗。皇帝也松口气,看来他已经赢了赌。举止不灵便的刺客说话功夫又挨了几剑。
但是刺客没有放弃。好像知道末日到了。刺客忽然重新积聚了力量,后面受伤也不再管,只奋力向前砍杀。护卫们在凌厉的不要命的攻击前乱了脚步。皇帝也不由提起心。这时一直握着剑的士卿松开手,向越来越近的血人拉开弓。
一连三箭。
刺客摇晃着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