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桥以不能理解的表情皱着眉头。
“因为是伤害致死。本来只是给她点教训,结果没想到对方一下就死了什么的,这也说得通。”
芝说,三桥哼了一声。
“杀了人也只判四五年,真够便宜的了。”
堂野一凛。杀人这种事可是不寻常的,虽然不寻常,在这里却是如此普通的话……叮咚叮咚,房间里的广播喇叭发出了像上课铃一样的电子音。谈话停止了,大家一起开始整理起桌子和坐垫来。见周围的人都铺上被子,开始换衣服,堂野也迅速地换上了睡衣。脱下来的囚服学着旁人的样子叠好放到被子那边去。
被子散发着汗臭和体臭混在一起的特殊臭气,又是在厕所旁边,粪便臭味很冲鼻。虽然电视开了,但放着的是娱乐节目。本来就不喜欢娱乐节目,声音又很吵,可是也说不出“关了电视”之类的话来。
趴在褥子上,把脸埋在枕头里,从脚底渐渐泛上了阵阵空虚。为什么自己会在这种又臭又吵的地方,在真正的罪犯中间睡觉呢。
明明一件坏事也没有做过。初中高中都是一天没迟到,一天没缺席,拿了全勤奖。大学还参加了支援埃塞俄比亚饥饿儿童的慈善团体。在市公所就职后,也只因为感冒休过一天病假而已,一直是认真地、认真地去做着的。这样的自己到底是哪里有错,以至要落到这个地步呢。也许一切也只能用“运气不好”一句话来打发了吧。
通知就寝时间到了的音乐声响起,电视机被关掉了。房间暗了下来。十分钟不到,就传来了咯吱咯吱的磨牙声。就算塞上了耳朵也还是很刺耳。焦躁地翻着身,叹了一口气向旁边看去,视线却与旁边的男人相遇了。黑暗之中,男人的眼睛看起来像闪着光一样,堂野吓了一跳。他就是这间房里最年轻的那个叫做喜多川的男人。喜多川向着噪音的根源公文头边的褥子上“咚”地砸了一拳,吵得要死的磨牙声顿时就停止了。
“谢,谢谢。”
即使道了谢,喜多川却连点回礼的笑容都没有就背过脸去。磨牙的事情是解决了,却又开始在意起厕所的便臭来……进了监狱杂居监房的第一天,堂野彻夜难眠。
起床是六点四十分,起来马上换衣服、叠被子、扫除整理。虽然说分担的任务每周一轮换,但新来的堂野被分配了清扫厕所的任务。红着眼睛打扫着睡眠不足的原因,这是多么嘲讽的情景啊。
扫除结束之后是点检,然后接着就是早饭时间。五分钟左右就结束早饭,刷牙。“开始出监”的声音传来,看守打开房间命令“出来”。犯人们走到走廊上,整队。禁止彼此交谈,排成两队安静地走出去。在进入工厂之前,要在验身处的房间脱掉衣服,只穿一条内裤从职员面前通过,到旁边的房间里换上作业服。进人工厂里还要点一次名,然后做一种叫“天突体操”的奇怪体操,开始工作。
堂野被分配到的活是缝衣服的衣里部分。之前班长已经教过他了,但现在却想不起缝纫机的上线方法来。这种情况下,可以请人进行工作指导。想着班长芝先生在哪里呢……可是刚往背后去看时就被“喂!”地怒吼了一声,吓得全身都是一抖。负责看守工厂的狱警飞奔过来,以恐怖的形相逼问着“刚才你干什么!”
“工作中严禁左顾右盼!”
“啊……那个,想请班长……指导工作……”
由于怒吼,还有对方放出的威压感,堂野的声音小到极点。狱警眯起了一只眼睛。
“你是新来的吧。”
“是……”
“工厂里禁止左顾右盼。如果要请求工作指导的话,要举手申请。”
“是……”
狱警又怒吼了一声“三班班长,工作指导”,芝便跑到看守台前去,拿了工作指导的卡片到堂野旁边来。
“纫……纫线……”
因为怒吼的余威,堂野的手指和声音都颤抖着。芝说着“纫线是吧”,慢慢地把线上在缝纫机上示范给他看。“昨天你才第一次碰机器,虽然习惯之前会很辛苦,不过慢慢来就好,仔细一点。如果针脚歪了或者缝坏了,把线拆掉再重新缝就是了。”
芝走后,堂野开始了作业。只要沿着草缝的线缝上针脚就可以了,可是即使知道如此,手指却在哆嗦,生怕会把手也一起缝上去。咬紧了牙齿,踏着缝纫机的电动踏板,因为不知道怎么用力,缝的速度一会儿太慢一会儿又太快……
结果缝出来的针脚像蛇行一般弯弯曲曲的,拆了又缝,缝了又拆,就是缝不好。线也一次次地滑出针眼,烦躁极了。为什么自己必须要缝衣服不可啊,为什么这些线这么难缝出东西来啊……拼命地忍耐着把手中的布扔出去的冲动,再一次地把缝上的线拆掉。
“停止作业,列队。”这声音让堂野抬起头来。周围的犯人们起身了,跟着大家来到过道上。这么快就到中午了,结果自己一件也没能缝好。
吃过午饭,堂野走向食堂里面的书架。呆呆地坐着也许又会被别人搭话,自己很讨厌这样,昨天被公文说“真厉害”的记忆又苏醒了过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已经不想再和任何人说话了。放在书架上的书大多都是一些连旧书店都要敬而远之的陈旧破烂的书籍,从最下面一层取出落满灰尘的一本书,翻开的同时,封底就脱离了书本唰地耷拉了下来。
“堂野先生。”
转过头去,芝站在自己身后。
“工作怎么样?”
“……几乎没有进展。”
芝苦笑了一下,说“到习惯缝纫机之前一定用得很不顺手的”,然后把视线投向堂野手中分崩离析的书。
“你喜欢看书吗?”
“啊,还好。”
“喜欢读书啊,很聪明的样子呢。”
他是想对自己亲切吧,可是那句“很聪明的样子”在自己听来却象是在嘲讽一样。
“只是因为没有别的事可去。”
芝一瞬间露出奇妙的表情,接着被谁叫去便走开了。变成一个人后才放心下来。他是罪犯。这里的人,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人都做过坏事。正经的只有自己而已,他这样想着。
夏天的残影消失了、早晨已经会觉得寒冷的十月初,妹妹朋子来探监了。自己离开拘留所后还是第一次见面。隔着塑料窗,妹妹的脸庞看来消瘦了些。
“爸爸妈妈还好吗?”
这样一问,朋子的脸就稍微抽搐了一下,而后垂着头忧郁地小声说着“妈妈因为胃溃疡住院了”。
“看来是太累了。可是很快就能出院了,不要担心。不然的话,今天她原本也预备来面会的。”
堂野紧紧地握着膝盖上的双手。母亲原本是个温柔、心胸宽广又有精神的人,却得了胃溃殇……就是因为压力吧。这样想着不由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哥哥怎么样,很辛苦吧?”
“我没问题的。一点都不辛苦……”
“这样就好了。”妹妹叹了口气。
“还有一件事要和哥哥说的。爸爸和妈妈商量过了,再下个月要搬走。”
“唉?”
“爸妈要到福岛的奶奶家去。我因为还有工作所以留在这边,会去租公寓来住。”
“为、为什么要搬家?而且爸爸还没到退休年龄不是吗?”
妹妹垂下了眼睛:“是这样没错,可是爸爸已经辞职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堂野战战兢兢地把那句话说出了口。
“……都是因为我吧。”
“不是的,一点也不是哥哥的错。我们相信哥哥是清白的,可是附近的邻居总有些说话难听的人……”
“可是,这样逃走似的……”
妹妹“很抱歉”地低下头。
“最辛苦的是哥哥啊。我们明白的,可虽然明白,我和爸爸妈妈都很累了。被别人说这说那的很难受的……”
熟悉的自家风景在脑海中浮现了出来。堂野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买下的独栋房子,前年才还完贷款而已。总算是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了呢,父亲笑着说。熟悉亲切的家,但在出狱之后,却已经成为别人的家了。
没了工作,也被夺走了自由,给家人带来了如此多的麻烦。而且,连充满回忆的场所都被迫失去了。信用、人格……不到一年半的时间就全都没有了,而且也不认为能够再度找回来。
“我现在定好房子了呢。是带阁楼的……虽然阁楼现在已经不流行了,可我就是憧憬那个……”
妹妹用开朗的口气继续说着。自己很难过,但面对妹妹的关心与温柔也无法露出阴沉的表情来。
“不用去租房子,和安冈君一起住不就好了吗?”
本想开个玩笑,但妹妹的表情却一下灰暗起来。在被捕的一个月前,一个叫安冈的男人登门来请求把妹妹嫁给他。双亲和堂野都很高兴,可在讨论办手续和婚礼的日子时自己就被当成色狼抓了起来。那之后就想的全是自己的事情,没有任何时间和精力去顾虑妹妹。
“呃……那个啊,不行了。”
妹妹很干脆地说。“我们性格不合,所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真的,真的是性格不合吗?想要问她却问不出口,害怕听到真正的答案。十五分钟的探监时间结束了,妹妹把换洗的内衣与袜子、还有钱递给自己,回去了。
返回了工厂也无法集中精神工作。搬家,母亲住院,与未婚夫分手的妹妹……所有的事情按着顺序在头脑中打着转。那个事件不只打击了自己,连身边的人们也都被卷了进来遭到了伤害。
如果那一天没有坐电车的话。如果那一天没有站在那个女人身后的话。
最初就像警察说的那样和解的话,哪怕说谎也好,说“是我做的”,只要交三万元罚款再谢个罪而已……
相信正义,认为正确的东西总会被理解,一直斗争到最终的审判,然而这又有什么意义?上天给贯彻着应该是正确信念的自己的,只有强制猥亵罪的前科和十个月的监狱生活而已。
踏着踏板的脚停止了。如果自己真的有错的话,那么就请告诉自己那是什么吧。如果自己真的犯了应该用这种状况来赎的罪过,那么就请说明吧。心中充满了苦涩,眼险灼热起来,不觉就要哭了出来,堂野咬紧了牙齿又踩起缝纫机来。
咔咔咔,咔咔咔,缝纫机的噪音淹没了自己的刹那,堂野想着“我想去死。”
午休是二十分钟,因为可以运动,就是再怎么长也会让人觉得短暂。堂野几乎没有动自己的午餐,与妹妹见面后他一直在思前想后,胸口沉甸甸的异常苦闷,根本食不下咽。
午休之后,缝制工厂里的所有人到运动场上来,做过简单的体操,然后各自解散在运动场上自由活动。有人打棒球,有人在旁边加油助威,有人自个儿默默地抱着手站着,也有只是围在一块儿聊大天的……堂野不属于任何集团,一个人在阳光直射的围墙下坐了下来。一开始还有人来问“要不要来打棒球”,说自己对打球不在行拒绝了。虽然打球不在行是真的,可是真正的原因还是不想和其他的罪犯亲近起来。
抢劫、麻醉剂,这些话题被理所当然似的谈论着,自己的价值观也快要被混乱了,分不出什么是错什么是对来了。似乎连自己都被“坏的东西”感化了一样,没有了普通人的感觉。
傍晚的时候,吃完晚饭到就寝的时间里,堂野一直在看那本从食堂借来的书。除了别人向自己问话以外几乎不开口,也不会自己主动和别人说话。
并没有清楚地说出“不要管我”,但这种感觉也传达给了周围的人,最初还向自己搭搭腔的芝和公文,现在什么都不和自己说了。没有交流,情报也就断绝了。来了杂居监房一个 月,但同房的人因为什么来坐牢,刑期有多长之类的,堂野都没听过。在监狱里的犯人们把自己称呼为劳改犯,他连这一点也都是到一个月后才知道的。
“你在做什么?”
叫着自己的是同室的三桥。
“没什么……”
三桥小声说着“嘿咻”在堂野的身旁坐下,笑笑说“今天天气真好啊”。想着他为什么要坐到自己身边来,回了声“是啊”。然后他忽然唐突地就问“我说你啊,没事吧?”
“什么没事?”
“啊,探监之后你的样子似乎就有点奇怪。我就想你是不是有事……”
他的敏锐让堂野吃了一惊。“和家人会面后崩溃的人很多的。所以……如果能对我说的话,请告诉我吧。”
说完这些,他又“啊,不想说的话也不用勉强”地补了一句。
“我马上就要假释了,可是对你的事情就是有些在意……”
似乎喉咙的深处卡着什么东西似的,三桥的口气很犹豫,还嘟哝着“啊,真是的”挠着后脑勺,最后说了句“其实说实话……”总算开了头。
“我在这里对谁也没有说过,其实我也真的是被冤枉的。”
堂野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在这里说自己冤枉的话会被大家孤立,我就一直没有说。所以我觉得你真的很有勇气。”
“三桥先生又是为什么会被抓来的呢?”
堂野不觉就探出了身体。
“我被熟人给骗了。明明是在双方同意后做的交易,对方却报警说自己遭到损失。警察都觉得被害者的证词就是绝对的,一点也不听我说话,就判了我诈骗。”
自己的体验一点点地苏醒了。不管说了多少次“不是的”,也不听自己解释的警察。只单方面地相信被害者的证词,随便制作出的调查书。“在电车里,看到眼前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感觉不会坏是吧?”以为这只是闲扯家常而已,就说“是啊……”调查书上就记载下了“面对年轻女性,不可能不起邪念”。可如此开玩笑似的调查书,在法定的场合却有着绝对的力量。
“想着你和我是一样的,就觉得不能放着你不管。你的刑期也短,可别自暴自弃了,要加油。”
胸中泛起了一阵灼热。真没想到,在这么近的身边就有如此理解自己的人在。感情一下子无法压抑了,堂野把自己如何被误认为是色狼,受到了怎样的盘问与审判,这些直到今天都没能说出口的话全都细细地说了。兴奋到握住的手心里都渗出了汗水地说啊说啊,堂野终于明白了自己是多么地渴望着理解,想要别人来倾听自己的心情……
谈话结束之后,三桥抱住堂野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在倾吐了心中的憋闷与委屈的解放感中,心情完全放松了,还哭了起来。堂野感到,自从来监狱以后,第一次遇到了理解自己的人。
堂野和三桥迅速地要好起来。想着他和自己一样是冤罪,并不是犯了罪的人,就能够不去顾虑什么和他安心地交谈了。聊着聊着,发现三桥和自己的共通点越来越多。“不想被孤立所以想和大家说话,可是我真的很讨厌抢劫呀麻药呀之类的话题。”听到他不经意地说着时,堂野不假思索地就赞同说“我也是。”在之前和犯人们说话时没有发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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