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玮心中怦怦直跳,只听他接道“其二:召还第五子楚王司马玮。”觉得头脑中“嗡”的一声,狂怒而起。
司马兰廷仍旧不急不缓说道:“结果,杨骏闻言借口要查看诏书内容有无纰漏,让人从中书省拿回诏令,随即销毁。这是皇宫内殿中郎孟观和李肇二人事后密报出来的,当时还在京的汝南王也知晓。”
司马玮气得浑身发抖,彷佛看见金光灿灿的宝座从他手里飞走,根本没再去想即使武帝诏他回都也并没说就是要改传帝位,轻易就把这笔帐全算在了杨峻头上,恨不得马上将他生吞活剥,拆骨入腹。
歧盛在一旁几乎一个冷颤,他想不到司马兰廷会这么说,沉思片刻,还是说道:“如此……这老匹夫真该千刀万剐。但他手握兵权、领制群臣,现在连内侍也多是他的人,恐怕难以动摇。”
“老子带兵入朝端了他!”司马玮一阵爆怒。石崇却有些犹豫,带兵入朝莫说其他,一个不好就是谋反大罪啊。
司马兰廷摆摆手,示意司马玮冷静一点,从容道:“他因太后而骤贵,没有民望,更无高门士族真心拥戴。掌权之后把皇室宗亲一概排除于决断枢要之外,大肆滥赏亲信,树敌广众,招致无数怨愤,朝野之间人心尽丧。只要筹划得当,除掉他并非难事。此事,关乎我司马宗室荣耀与正统,想必人人都会尽份心的。”
这话是相当明显的暗示:事成之后,宗室复苏,于大家都有好处,那白痴还能不能继续坐着正统,就另当别论了。
司马玮脸色缓和了许多,请教司马兰廷道:“那依兄之见?”
司马兰廷微微一笑,众人只觉得秀丽如春色的面容,舒华绽放却寒风刺骨:“很简单,叫他成也惠帝死也惠帝。”
歧盛恍然,他是决意向贾氏低头了。
二十一 志向初露
午后,司马兰廷在岳州城外螺蛳滩头找到自己的坐船。船停处与陆地有些距离,司马兰廷暗暗测量了一番,默运玄轻身投去,过了半程已经力竭,长鞭一击水面借力稳稳落在船沿上,也稳稳落在守卫的眼里。
守卫亲兵兴奋莫名,张了张嘴完全是五体投地的崇拜:“王爷,练功呢?”
司马兰廷淡淡地点了下头,小兵突然又接着问道:“王爷,二爷可好些了?”
司马兰廷心思微转,想必是苏子鱼为掩饰自己不在而找的借口。虽然有点头痛小鱼暴躁的脾气,却更想看见苏子鱼那张微黑的小脸发现他回来时的雀跃。带着丝浅笑回到自己的船舱,却发现苏小哥真的是病了,脑袋埋在被子上乱蹭,身上满是大块大块的红斑、风疹块和抓痕。
没有爆跳、没有责怪。苏子鱼抬起头可怜巴巴地叫:“哥——”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吞下半句话,又是气又是好笑又是感动:苏子鱼不知道就这样忍了多久,为了帮他掩饰明明到了岳州也不敢出去看诊。看他在身上乱挠,连忙捉住他两只手腕切脉。触手处,连手腕、手背都是细密的红疹,左手食指微肿着翻开的肉皮周围也有小疹子,心里说不出的痛惜。
查明脉象松开他的手,看他又去抓痒只得连忙握住,道:“不要搔了,越搔越多。”发力一捏埋怨道:“你昨天究竟吃了多少虾贝?”苏子鱼本来只是湿热之毒,由于不忌口终于搞得自己跟只癞蛤蟆一样。
苏子鱼蔫蔫的,委屈道“可是痒得难受……”小脸上布满红疹,惨不忍睹。
司马兰廷突然觉得心潮涌动,浑身似乎都在跟着难受,轻轻抚了抚苏子鱼皱起的眉毛,安慰道:不是什么大问题,忍忍就过去了,我这就让人抓药回来。起身到案几旁提笔写了个方子,唤来董艾要他亲去岳州抓药,嘱咐道:“如果找不到金丝荷叶这几味药,就去找岳州令殷宏宁。”
董艾犹豫了一下“这……殷宏宁可是太傅那边的人。”
司马兰廷冷哼一声,“要他几味药,又不是要他的命,他敢不给我这个面子!”董艾不敢再表异意,领命出去了。
司马兰廷回到内舱,果然看到苏子鱼在那里东挠西抓,又连忙上去按住他的手,好言哄着:“等下用温盐水洗一洗就不痒了。”将小鱼光裸的身子拥住,轻轻将生肌药膏涂在他手指上,为转移他注意力问道:“手指怎么回事?”
“被鱼咬的。”
司马兰廷浅浅一笑:“你可真出息。”
引得苏小哥想起处找药却一无所获的事,气乎乎的抱怨。
司马兰廷抱着小鱼,觉得他身体瘦小却结实,从后侧望去耳朵弧形优美小巧可爱,让人兴起含在嘴里轻啮的冲动。司马兰廷放开他一只手,扯扯他耳朵,宠溺的说:
“是我没考虑周全,以后我会备药在屋里,得先教你分辩一下气味颜色才行。”
苏小哥才空出只手忍不住又去挠,被司马兰廷急忙握住,正好亲兵安置好了洗澡水,在外舱请浴。司马兰廷用盐调和了,让苏子鱼泡在里面止痒,果然舒服很多。身上不适渐去,想起方才的话,问道:“什么分辨气味颜色?一般的药难道我还能认错不成。”
司马兰廷沉默一下,才说道:“有一年因父王生病就配置了药丸放在屋内,吃着却老不见好,后来才发现好些药丸暗中被人调换了。”
苏子鱼明白过来,为什么他对药物之事如此谨慎,敛了笑容唤道:“哥——”想说什么,又觉得很难开口,一时闷闷的。
齐王之事始终是司马兰廷心中一道过不去的槛,每次提起都觉心绪纷乱,想起来心中隐隐难过,脸上像挂了一层霜。回头看见苏子鱼黑得发亮的瞳仁直直的瞅着自己,可惜却是张布满红块的花脸,心情一下就松快了。把苏子鱼受了伤的手握在手里,轻轻吁了口气:“有些事天下知道的也没几个活人了,过些时候我慢慢告诉你”
苏子鱼心里有些忐忑,似乎司马兰廷要说之事像网一样,一旦知道了就会脱离不去挣扎不开。又想到慧远的告诫,人有顽痼,要善为化诲,切莫讳疾忌医,正在犹豫间司马兰廷站起身来,说着:“累了一天,我去清洗一下。”
苏子鱼突然拉住他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但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一定要让我知道。”
这话让司马兰廷心里一震,他一直疑惑苏子鱼为什么对他所做之事视而不见,不闻不问?却原来他不责问只是对自己全心信任。想着与苏子鱼相认以来的情分,心里忽然涌上一种似血似气,又酸又热的苦涩,当下有点不敢看苏子鱼的眼睛,含糊道:“我不想你介入朝廷争权夺利的事,你跟我回洛阳只管吃喝玩乐就成。”
苏子鱼怔了怔,想了好大一会儿终于说:“哥,长沙事毕一待了结尘缘我就回庐山去。”
司马兰廷大吃一惊,眉头紧蹙,一字一板地说:“了结尘缘!你要出家当和尚?”他原来感受到苏子鱼向佛之心,觉得他出家是最好的结果,如今听说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无名火起。
苏子鱼心中奇怪,虽然还是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但他知道司马兰廷方已经发脾气了,心道老子不当和尚还要当皇帝不成?刚想说话,却被他哥厉声打断:“堂堂皇裔你还顾不顾体面?乖乖跟我回洛阳,莫说成武侯的爵位,即便是这个王位迟早也是你的。”
苏子鱼傻了,不说他这“堂堂皇裔”是见不得光的,也不说他对侯爵王位没有半点兴趣,即便是有司马兰廷凭什么说出这种话来?愣愣地说:“你……你竟然是想要那个上位……”
司马兰廷脸上冷冷的,淡淡然像说着再平常不过的事:“竟然?那位子难道我就坐不得么?如果不是父王当初相让,怎么也轮不到那个白痴执掌江山,后面也出不了这么多事!”
苏子鱼再不晓事理,也知道这样的话是随便说不得的,“呼”一下站起来慌忙去蒙司马兰廷的嘴,竖起耳朵左听听右听听。
司马兰廷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想到他毕竟是维护自己的,刚才的不悦早就烟消云散了。他在心里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慢慢教导就是了。也不管小鱼浑身湿漉漉的,拍拍他后背,好言道:“不要紧,我的亲兵都是自己人。”看他坑坑包包的皮肤,又替他难过“好点了么?又瘦又矮的,等回府里让明叔给你好好养养。”奉明是打从齐王时期起的王府大管家,很得两代人的信任。
苏子鱼却越听越疑惑:“什么回府?”
司马兰廷道:“我有点要紧事得赶回洛阳,长沙之行只得先延后。”
苏子鱼拉下脸来,老大不高兴,闷闷地坐回浴桶里。
二十二 临别在即
没过多久,董艾带着人从岳州城内搬回大包药草。
苏小哥穿着袭裤坐在席垫上,往嘴里大口大口塞着糕点。他哥坐在一旁虎视眈眈,准备随时制止苏小哥乱抓乱挠的不良行为,眼见董艾回来心里松了口气:“怎么样?”
董艾朝二人行过礼,回道:“药都分好了,那殷宏宁还算识趣。”眼睛瞟到怪模怪样的苏子鱼,身上黑花黑花的,腮帮子还一鼓一鼓,想笑又不敢笑出来,一张脸憋得比苏小哥还扭曲。
“殷宏宁……”司马兰廷止住问话一阵思索,似乎推敲着什么。殷家是受杨骏提拔起来的,殷宏宁虽是个小角色,但整个殷家在朝中还颇有些人脉,窥一斑而知全豹,司马兰廷想知道的是殷家对他的态度。
董艾看出司马兰廷的后话来,回道:“殷宏宁素有狂妄之名,但对属下还算客气,本想亲来拜见王爷,但被我婉拒了。我想这也是王爷的意思,不希望洛都方面误会王爷频繁和外臣联系。”
“嗯,办得不错。”司马兰廷满意了,吩咐道:“启程转航,我们即刻回洛阳。”
董艾微微惊讶,却没有表现出来,领命转身就要去执行,苏子鱼连忙拦阻,瞪着眼睛急道:“药、药……”
司马兰廷笑笑说:“没有忘,这就亲去给你煎。”董艾这下吃惊了,就像看到一只老虎突然变成了小猫。惊讶归惊讶,稍微一愣,还是没忘记自己该干嘛,转身又往外走,苏子鱼又在后面急道:“等等……”转头对司马兰廷道:“哥,迟一点不要紧吧!我还没逛过岳州呢。”
司马兰廷这下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了,打发走董艾,权做不知,问道:“老毛病又犯了?我这里事情紧急,别耍小孩子脾气。”就要起身去给他煎药。
苏子鱼眼看要开船,哪还顾得上司马兰廷的用词,连忙将他按回席位,正颜道:“哥,你等等。我有话说。”
司马兰廷也不多言,坐在一旁看他寻思了半天,快不耐烦时,苏子鱼突然问道:“层霄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司马兰廷木着一张脸,看不出喜怒,平静地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见着我时赶命似的往长沙奔,难道你要的秘笈和什么手谕突然就不重要了?”
司马兰廷明白过来,心里愈暖,思忖一下定决心坦言相告:“我跟你说过,我练的内功是道家宝典《释天则》。这是父王传给我的,但并不完全,少了一则总纲。起初我以为基底都是父王帮着筑的,没有总则不会有什么关系,但在一年前我练到六重心法后,再也无法寸进。甚至……”司马兰廷口气淡然,苏子鱼却听得心惊,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啊,手指不自觉的就抓紧了案几边缘。司马兰廷看他这样紧张就住了口,改了轻快的说辞:“甚至偶尔觉得气脉不顺。我的师父,算起来也是父王的半个徒弟,但他所领悟的还没有我精深,我有这种情况他也无法解决。”
转口突然说道:“我师父见过你。”看苏子鱼兀自疑惑,微微一笑,又沉下脸来漫不经心的说:“当年他曾跟父王一起去西秦救你母亲,后来又把你母亲送回大晋,你那时还是个新生婴孩,自然不知道。不过我师父说你又白又胖的,那知道却是个黑小子。”
苏子鱼知道他没有这么容易放下介怀,但司马兰廷说到长乐亭公主之事竟然如此平和,有多少顾做轻松的成分就可想而知了。当下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打哈哈:“我小时候也没这么黑……所以你师父知道层霄在我母亲那里?但是那总则未必在……”突然脑中像雷击似的一个灵醒,有些模模糊糊的画面一窜而过,惊骇莫名地就这么呆了。
司马兰廷也注意到他的异样,正想询问,苏子鱼似明了似迷糊地说:“可能你要的东西真在层霄里,”神色渐渐坚定“哥,让我去长沙。”
司马兰廷仔细看他的脸,已经是磐石不移的断然,冷冷道:“你都决定了还问我做什么。”
起身便走,被苏子鱼拽住衣袖,一扯没扯开,转脸看去,见他神色中竟然隐有懊丧,颇觉意外又坐了回去。
“自从看到你那把短剑,我便模模糊糊想起一些片断,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记不清那些事,总觉得自己把什么很重要的东西遗忘了。这感觉离长沙越近越是强烈。”看了一眼司马兰廷又说“另外,父亲去世已经七年,我从未回去拜祭过,总是于心不安。他虽不是我生父,待我却更胜己出,虽说去就同归,但能不能尽遣微末孝心却是我的事。”苏子鱼双目闪烁生光,只有此时才能看到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老练与成熟。
后面的话说就说得有些不自在了,由于皮肤黝黑红斑点点,脸红也没人知道:“哥,你比不得我自由。若非要与我同去长沙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成行。走火入魔的事,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来了,一旦出事,你又要叫我后悔么?”虽然表情别扭,真情切意却让人一望而知。
“呵……”彷佛心上像被人挠了一下,没有一处不舒服。司马兰廷静静看了他半晌,眼光似要渗出水来,始终没有说话,出了船舱却吩咐董艾延迟启程。苏子鱼在舱内听见,盯着手里的紫藤酥会心一笑。
傍晚,苏小哥的救命药终于熬好了。
张守正端上来时司马兰廷先尝了一口才递给苏子鱼,苏小哥还不领情,咕哝着“你也太小心了”一口喝了,这药里加了甘草本来不算苦却让他找着借口多吃了一盘甜糕。
司马看着好笑,想着回府以后可得叫明叔多请几个糕点师父回来了。分别在即,又想到以前收集的信息,心突然从高空中一下子沉落下来,划得一阵疼痛。沉思了一下,对小鱼道:“虽然苏秋现在洛阳,可苏家其他人仍留在长沙,老太太死了,苏卿怀的元配还在府里。这些人大多对你有间嫌,你不用忍他们的气。不想见他们就暗中探找,明里暗里都不用顾虑。”
苏子鱼笑道:“父亲一去,那府里再没我上心之人,他们怎么样都无所谓的。”
司马兰廷沉默不语,他想到当年暗探打听来的另一个传言,心里一阵发紧,想说你还是别去长沙跟我回洛阳,看苏子鱼的样子却知道劝也无用,终于没有说出口。但最大的原因,还是那个消息他并不真信。
二十三 五指之间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丝丝晚风吹来,如醉如酥,司马兰廷和小鱼二人信步而行,不觉转到慈姑塔。微风过处,檐角的小铁玲叮当作响,悠明悦耳似天籁之音沁入心扉。弯月一勾,淡烟满湖,佳景如此竟引不起苏小哥半分兴致。
本来嘛,你叫一个全身奇痒难耐的人赏风弄月也确实强人所难了点。司马兰廷本为引开他注意力,才硬拉他出来的。见他这样,淡淡一笑一个蜻蜓点水,风摆杨柳般飘上三层塔檐,月下长立,盈盈如玉,竟使天上清辉减了三分颜色。苏小哥果然眼睛一亮,来了兴致。平地一个回旋凌空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