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笑答道:“若几位爷主要是想看看咱们七娘的歌舞,小的就将几位安排到楼中楼;若是想看夜景,小的就安排几位爷到外楼……”
灰狼抬眼环视了一下布局,制止住小二的继续啰唆,抛过去一锭银子道:“不用废话。”
那小二手忙脚乱的拿稳了,心里明晃晃的知道遇上金主了,领着三人往正前方的外楼而去。那里是景致最清晰的至高点,江景歌舞两不误。
慧清悠悠闲摇着扇子笑得灿然,反正又不花他的钱。苏子鱼跟在灰狼后面眼睛乱转,灰狼铁定去过齐王府的联络点了。
“这雅间本是东司方大人包下了的,但他今晚上想必是不会前来清谈聚会了,他几位好朋友都在隔壁东海王牟都尉那里。三位可以放心享用。”
灰狼听闻东海王三字,脸色不由一沉。苏子鱼慧清倒不在意,高高兴兴点了一席素菜,坐到窗边看画舫上的灯火去了。
百廿八 释天大法(四)
“东海王有什么不对么?”
还以为苏、慧二人没注意,结果等小二转身一出去,两个人异口同声的问出来。
“建康靠近东海王司马越的属地,常见东海王府的人本来没什么,但其人一直心怀不轨,和江左士族间往来太过亲密,实在令人担忧。而且,司马越一直想蚕食王爷青州那片封地和我们一直不大对盘。”
苏子鱼听着就厌烦,可仍有些不解,止不住问道:“我哥的封地不是在许昌么?”
“许昌是王爷自己的封地,青州那片是老王爷的封地,老王爷过世后自然也是由王爷继承的。”
苏子鱼咧着嘴跟慧清傻笑:“呵呵,还真是有钱……”显然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灰狼也适时打住。
伙计陆陆续续传莱上来时,中庭那边也响起了丝竹声,这歌舞表演插入得正是时候。苏子鱼三人本就来得晚了,其他客人这时却是酒足饭饱之际,闲暇之余正好赏看。这几人都不是附庸风雅之人,也不好什么美色妖娆,只是慧清有些好奇伸个脑袋出去望了半天,就看到几名女子飘来荡去的甩着长袖,又颇觉得有些无聊:“七娘什么的就是这几个姑娘?”
那小二瞪大了眼睛,正恍惚自己听错了问话,苏子鱼白了他一眼,趴在慧清旁边回道:“师叔你少土了,正角都是后面出场的,哪有一开始就蹿出来蹦的,那样多掉份。”这屋里为了方便客人观景,两面雕花的对窗开得特别大,三四个人一排同立都不影响视野。
慧清气道:“你小子出去一趟开眼了?敢臭你师叔,我明天就叫你师伯不给你饭吃!”
苏子鱼咕哝了两句小气,把头缩回来时正看到隔壁有人伸脑袋出来瞪着这边,师侄俩一起狠命瞪回去,直把那人瞪得脸色发黑退回了房里才罢休。
小二摆完了菜,尴尬的赔笑道:“几位爷是外来的兴许不知道段七娘,她可是咱们江左的琵琶大家,几位等会一听就知道了……”然后扯着托盘落荒而逃。雅间里苏子鱼还在跟他师叔耍宝:“师叔,枇杷你一次可以吃三箩筐,其实你也是枇杷大家……”
慧清一个巴掌拍过去:“丢人!人家说的是琴瑟琵琶,给我坐过去点,别说你是我徒弟。”
“我本来就不是你徒弟,你能教出我这么出类拔萃的徒弟么?”
……
灰狼举箸大啖,充耳不闻。
清音响起的时候,苏子鱼正跟慧清商量把小二叫进来探探口风,那熟悉的曲调猛地进入耳朵让苏子鱼愣了一下,他“呼”地一声蹿到窗边盯着下面目不转睛。
小池边的山台上,那清丽女子举着琵琶一勾一拨,铮铮两声丝弦绕梁。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晶莹剔透的玉指弹动,她盈盈而立,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一欠身一回袖,一半转一扭腰,一挫步一停顿心无旁骛,白衣如雪,脸似红霞,曲、歌、人,洗练、纷扬,宛如秋水明月中的荻花,天边舒卷自如的流云。
但苏子鱼在她的十指歌喉下却只看到脑海中徘徊不去的记忆,一段红颜薄命的伤逝。
苏子鱼那声悲叹,不知怎的在一片叫好声中显得异常清晰而突兀。慧清吓了一大跳,看他竟然眼含泪水,大奇道:“人家都看得兴高采烈,你怎么看哭了?”
这时候掌声虽然小了却还没停,噪杂声中那名女子竟然闻声看了过来,眼睛闪过一抹异彩。又接着几首曲子,苏子鱼倒没了听的心思,愣愣的坐在窗边发呆,突然转头过来问灰狼道:“你说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灰狼一怔,方明白过来他问的什么。缓缓进下一杯酒,过了半晌才答道:“他不是坏人。”
苏子鱼没再说话,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慧清站起来道:“什么好人坏人,再向小二探探口风才是要紧的。”拉开门一看却不是小二。一个俏生生的姑娘立在门边,欠身施了个礼道:“我们姑娘请这位小公子移步到座船一叙。”
两双眼睛探寻齐刷刷的望向苏子鱼,苏子鱼二人逼视下只觉得莫名其妙,硬着头皮问:“什么你们姑娘?”
“段七娘啊。”那梳着双垂髻的姑娘蒙着嘴笑,唇边开出两朵酒窝。看苏子鱼皱眉,颇有些意外地补充道:“就是方才弹琵琶穿白衣的,公子不是看了么?”
苏子鱼方醒悟:“哦!原来是她。”正想说不去,看到慧清向他使眼色,心里骂着色和尚,还没等他开口,旁边雅间门开了,曾被苏子鱼和慧清瞪视回去那人慢悠悠走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笑意:“七娘好偏的心啊,胡某回回来捧她的场也不见七娘赐见一回。怎么这个连七娘是谁都分不清的小子,七娘反倒感兴趣了?”
那人带着鄙夷不屑看过来,神色间有嫉妒、有嘲讽、有不甘竟然还带着一丝哀怨。苏子鱼看得别扭,心里一阵不舒服,若按照老脾气早一脚踹过去了,堂堂七尺男儿这像个什么话?!
那双髻姑娘又是捂着嘴儿一径笑:“胡大人说哪儿的话。胡大人是老朋友了,咱们姑娘心里自然记得清楚的。今日姑娘只是有些疑问想问问这位公子,姑娘说人人看她的歌舞都在笑,唯独这位公子不一样,想问问可是有什么意见。胡大人千万别见怪了。”
这胡大人还待说话,那雅间里突然有人叫住他:“宣城可别为难小宋姑娘,牟兄还等着敬你酒呢。”
他朝苏子鱼冷哼一声,到底转身回去了。
苏子鱼觉得这妒恨来得冤枉,他又不贪爱美色,那美色更不是绿珠,因此不想平白节外生枝跑这一趟,正想罔顾慧清的意思出言拒绝,那小宋姑娘飞快地递了件器物到他手心。苏子鱼用手一捏便察觉出这是一枚细针,猛的想起什么立时改了口风。
“如此,便请姑娘前面带路。但我师叔和大哥定是要同去的。”
小宋觉得有些为难,她上上下下的打量苏子鱼,第一次遇上不买段七娘账的人又觉得很是新奇,抿着嘴委委屈屈的同意了,只说:“原只请了公子一人,这下子不知道七娘让不让呢,等会公子自己解说吧。”
百廿九 释天大法(五)
进到船舱中,苏子鱼发现和自己想像中的相差甚远。没有浮声浪语,没有觥筹交错,一室清幽雅致仿佛回到了齐王府某间厢房。桃木的屏风器柜,泛着淡淡的香气,舱内烛火昏黄,矮桌上摆了几样果脯并一壶清茶。主人盈盈站在一旁迎客。
段七娘人并不算很绝色,但美得很有风韵,浅浅的笑容让人觉得真诚而亲和,一举一动都透着优雅细腻。苏子鱼几乎是在和人家说了几句话后即刻就喜欢上了这名女子,称呼直接就上升成了:“段姐姐。”
慧清对他这种“和人相处”的本领很是欣慰,他常常说要化得好缘,就需处得好人。灰狼倒知道他没什么多余的心思,纯粹就是亲近一个人的表现罢了。
“听灵儿说几位方才还在用膳,是七娘冒昧了,还望几位恕七娘唐突之罪。”一一添满了茶,虽说这六福楼里得她邀请本就是众盼所归,恨不得落到自己头上的,如果能听上这么一句却更能让被请的人脸上有光。但苏子鱼三人本就不在此列,听他这么说只觉得在理而已,不过这几人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收这致歉其实是赚到了。
慧清乐呵呵的捧起茶杯跟段七娘寒暄,灰狼手触着杯子再不动弹仿佛自己不存在于席间,苏子鱼端着杯盏想喝却皱眉停住了。
不是不相信段七娘,但那针……
突然就想到了去年洛阳玉荷院那幕,心里打了个寒颤,怎么都下不去嘴。
“茶里没毒,子鱼不敢喝么?”昏暗的屏风后面转出一人,俊秀的脸一派儒雅温润,但苏子鱼却知道这谦谦君子背后隐藏的狠辣,虽然不知道他最后为何会放过自己,但这人当时绝情不留情的一面已经深深印入脑海之中。这样的人,比他那冷厉的哥哥更让人觉得阴森。
慧清似乎并不意外,似笑非笑的看过来。
灰狼静静的坐着,没有动却像一把出鞘的刀。苏子鱼抿着嘴看他,一时间心里翻腾不已,如今他们还算朋友么?
魏华存见状微微一笑,作了个长揖:“上次吓到子鱼了,贤安在此给你陪个不是。”
苏子鱼再端不起架子,他们本来就是想找他的,如今人主动出现了何必扭捏作态?于是向他介绍慧清和灰狼。
魏华存稍微一愣,似乎没想到苏子鱼的师叔会是这个样子,仍不失恭敬地招呼:“慧清大师。”慧清回也以世俗之礼。又招呼灰狼,灰狼淡淡的点头致意,在外人面前他一向疏离而冷淡。甚至有几分高傲。
段七娘站起来给他让座,魏华存轻轻拉住她的手阻止她退下去:“七娘不必回避。”段七娘柔柔一笑,不再退下也不落座,站到了魏华存身后。
这两人之间流动着不同寻常的气氛,那份亲密那份信任不是普通的情感,换了其他人难免揣测一番,但这三人都没这个心思。慧清直接开诚布公道:“魏处士找来得好快,想必是因为那封留笺吧?”
“大师不必客气,称呼我贤安即可。其实子鱼不该给我留笺的,只要你们人去了我就能得到消息,不过还好,是我的人最先看到那信笺的。”
慧清正想着怎么开口向他询问上清道之事,不想魏华存自己先揭了口,这下子便接得顺理成章了:“贤安,我也不绕圈子了。听你这意思,我们是否可以认为贵教内部出现了问题?”
“不瞒诸位,”魏华存苦笑一下:“上清道目前已经分裂。”回首时,段七娘款款走到窗边,看行船到了江心给他递了个眼色,让他放心。魏华存便继续道:“人人都知道上清道的魏华存,但实际上上清道并不是我创立的,或者说不是我一个人创立的。还有一个人叫洪方,应该算我的师兄,他功不可没,《黄庭内景经》多半由他所著。”
苏子鱼想起司马兰廷曾给他讲解过这部道家经典,说里面有很多释天则练功的法门,微微点了点头,问:“这么说来,现在是你师兄跟你分裂了?”
“是……”魏华存慢慢喝下一杯清茶,吐出一口气,犹豫道:“他现在已经叛教。”
并不意外的答案,苏子鱼看看慧清然后直白地问道:“恕我直言,既然你们同是创教之人,现在分裂了也不好说他是叛教,你是正确的吧?”
段七娘上来给诸人参茶,有些担忧的看着魏华存,魏华存示意她无妨,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说:“谁是谁非需要我解释么?这几个月以来,上清道的行事作风如果为人认同,慧清大师现在也不会来找我了。师兄他如今的行事,全然驳离教义,不仅是叛教可以说已经堕魔了。”
他叹道:“修行之人怎可有嶙峋野心。这事,我本想自己解决,后来发现靠我手上的力量已经无法压制,我需要你们的帮助。这不仅是在帮我个人,也是在为整个江左乃至大晋的安稳出力。”
听他说得这么白苏子鱼便转头去看慧清,后者装模作样的摇着扇子但笑不语,魏华存直直的看着自己一派成竹在胸。苏子鱼有些恼怒,什么门派纷争尽然要落到他头上么?是不是都吃定了自己想尽快解决此事,他就不信人家都摸得清他的心思,撇着嘴赌气道:“我们很有交情么?干什么非要帮你。”
魏华存笑起来,起身给他续了茶,递过去道:“看来子鱼还没消气,交情先不说。这事却是非得你管不可,上清道和你渊源颇深。谁叫你手中捏着咱们的手谕呢。”
梨花阁里丝竹喧嚣,歌舞凌乱,奉正匆匆拿了信筒进去又退了出来。奉祥守在门边,看方才司马兰廷只略停了停听奉正说了几句,便摆手让他下来了,像是一刻也不愿意停止寻欢作乐。不由扯住奉正问:“什么事啊?”
“跟着二爷的斥候飞鸽回来,说他已经到达建康了。”
“王爷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
奉祥一怔,叹道:“怎么回事啊,巴巴的找了一个月,找到了又白白派人跟了这么久。现在却什么都不管了。”
奉正不明白他的心思,以为他只是担心苏子鱼,拍拍他肩头说:“你放心吧,二爷这么大个人了,又有小狼哥在身边不会有什么事的。”
奉正苦笑:“不是……”
后头有人搭上了他另一边肩头,转过去看是岐盛清淡的面容。
二爷出走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云里雾里看不清楚,奉正奉毅点齐的兵马后来都用来寻找苏子鱼了。那夜之后王爷跟岐盛的关系也显然发生了改变,虽然岐盛升了官,却甚少出入齐王府,全然不是以往关系不能公开时的亲密模样。朝里还有人说,这两人是政敌……
岐盛拍拍奉祥的肩头,远远望着厅里的司马兰廷,神情幽远:“也许,他想趁这机会断开也好。毕竟……太累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