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扯半天也没个结果,石崇走后苏子鱼便问他哥:“这人想来投靠你?”他也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是真正想要弄个清楚。
司马兰廷无语良久,看他像看一副朽木般:“都赞你聪明,连个投石问路也看不出,到底是不通俗务的。这个样子还敢整天缠着我说要去御史台任职。”苏子鱼并不生气,却因着司马兰廷这番话突然想出个主意来。
两人又斗了几句嘴,苏子鱼唤人送来热水帮司马兰廷洗漱,不虞门口突兀的想起两声敲门,司马兰廷脸色一沉,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皱,冷言道:“进来。”
许久不见的灰狼应声而入。
一零五 红玉绿珠
苏子鱼正待招呼,看到来人却不由一震,双眼满怀狐疑地询问司马兰廷。
司马兰廷对他说:“我听见兰花在外面扑腾,你出去看看吧。”
苏子鱼竖起眉毛转脸看着眼前的“灰狼”,坐在床边纹丝不动:“有茜儿看着不用管它。”
司马兰廷正待说话,灰狼低头一笑抢先道:“我进来的时候,似乎看到秋水过来了,二爷是不是该出去吃药了?”
苏子鱼“呼”地扔掉手中的巾帕站起来:“小爷以后再也不吃那鬼药了。”
司马兰廷道:“那鬼药是我配的,你不吃也得吃。”
听这两个人一唱一和,苏小哥觉得委屈万分,脸也跨下来了,嘴也弯下来了。
“装神弄鬼的……哥,我不出去……”
看他那样子司马兰廷心中一软加之不想引起苏子鱼反弹,便不再赶他,对“灰狼”道:“你坐吧。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易容成灰狼的岐盛本来也没想瞒过苏子鱼,现在身份被人揭穿处之泰然的跪坐在皮垫上,用目光扫了一眼瞪着他的苏子鱼回落到司马兰廷身上,眼底闪逝过一抹暗色,嘴角仍是微微笑着。
“我知道石崇今晚会来见王爷,所以过来看看情况。”
“没什么,帮老五投石问路来了。”司马兰廷倒不是成心敷衍,碍于苏子鱼耍赖不出去,两人之间有些话不好露骨说地出来。
岐盛稍一思度,接到:“殿下认为石崇此人如何?”
“外粗内秀。老五能有今天,他功不可没。”因为和楚王玮谋图共事,司马兰廷发现石崇表面狂放粗鄙,实则有勇有谋,简短的回答其实表明他早已把原先那些轻视之心尽皆去了。
岐盛转眼再看一眼苏子鱼,知道在苏子鱼面前司马兰廷没有避讳自己的问鼎之心,坦言道:“听闻殿下幼时和他颇有交往,不知有没有想过拉拢此人,或者说服他不为楚王所用?”
司马兰廷立即否定道:“不可。这些年他和老五同舟共济,情谊深厚,非寻常可以收买打动。”
“有些人可以收买,有些人无法收买,这个道理我自然懂得。”他淡若春水的眼睛,闪动着坚贞的至诚衷心,他懂得,因为他也是别人不能收买的人。
“只不过,眼前我们可能有一个再亲近他的契机。” 岐盛低垂下眼睑,挡住自己计较的神光,瞟见司马兰廷询问不解的神色,解释道:“不知道王爷是否还记得,夏天托我们寻找过一个女子?”
司马兰廷当下明白“这女子”指的是谁,随即看向苏子鱼,犹豫着是否阻止岐盛继续说下去。
苏子鱼百无聊赖的聆听他二人说话,起初并未回过神来,径自拧着铜盆里的巾子。见司马兰廷神色复杂的盯着自己心有所动,疑窦丛生,不自觉地迎着目光握住了司马兰廷露在锦被外的手。
觉察到苏子鱼心里的几分惴惴不安,司马兰廷殊觉不忍。如果真是她?再瞒着,再谋算,也许并非上策。遂默默不言任岐盛说下去。
“石崇回洛阳后不久,他府中出现了一名宠姬,我今日方才得见竟与王爷当日所寻那名女子十分相似。”
“……叫什么名字?”司马兰廷迟疑了一下,平平淡淡的问道。
“名唤绿珠。不过名字而已,改换了也不奇怪。但这名字却和当初那名似成一对,不知这中间有没有什么缘故。”
听他们说到这里,苏子鱼愣住了,心里透然雪亮,这不是说的红玉是说的谁?!一把攥住司马兰廷的手,低沉的惊呼道:“你们说的谁?是不是红玉?她不是死了吗?”声音慌得有些发颤。
岐盛看他那样子,表面并无异样,心底却勾起一抹欣笑。
他其实早几日就已经见过这名叫“绿珠”的女子,只是今日才打听出来整个事情的原委;也知道了当日司马兰廷为阻止苏子鱼自行寻找而说的谎言。现在托出此人,一来真有借此在石崇和楚王之间见缝插针的想法,更主要的是想看看苏子鱼的反应,最好能让司马兰廷和苏子鱼之间生分开来。
“红玉绿珠。”司马兰廷平静道:“真的没死也好。”
“哥……”苏子鱼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犹不相信:“这是什么意思?真的是红玉?你当初不是说她因病过世了么?”
苏子鱼又惊又气,话音虽不高却是声色俱历,司马兰廷却冷冷静静握着苏子鱼的手,口气轻缓的说:“奉勇当时前去长沙,发现红玉已经失踪多时,经多方查找也一无所获。我怕你担心,因此隐瞒了事实,骗你说她已经死了。”
“你混帐!”苏子鱼“砰”的一声摔开司马兰廷的手,目光炯炯盯着司马兰廷,咬着牙说:“你怕我担心?怕我担心就说人死了,让我不但伤心这么久还食言毁诺。若是红玉姐姐当时等着我去救她,岂不是害死人了么!”
司马兰廷看着苏子鱼,半晌才道:“当初长沙、武昌、豫章三郡动用了数百人寻她,都没有踪迹。凭你一个人就能改定乾坤?”
“总好过什么都没做!”苏子鱼发了脾气,“那是我的事,你不能替我决定我要做什么!你这样让我还有何面目对人对己?”一股似酸似涩的郁闷之气涌上心头,苏子鱼转身摔门而出。
屋内一时鸦鹊无声。
岐盛对方才那番争吵也不评论也不发表任何看法,沉默良久吁出一口气,上前捧起司马兰廷的手细细地看:“我方才听见‘砰’的一声,可是碰着了?”
白玉似的手侧背果然青紫红肿了一处。
司马兰廷从他手中慢慢抽回来,拿冷冰冰的眼神瞧他:“我从来都知道你工于心计,却不知道你这些心计都用在我身上是这样一个光景。”
岐盛心中生生钝痛,满屋的烛光似乎都突然黯淡失色了。却不接话,只说:“我给你上点药吧?”
司马兰廷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忍耐总有个限度,对你我即使没有尽义也已是仁至。再如此下去,别怪我容不下你。”
一零六 因情择友
岐盛听了没吱声,抿紧了嘴,脸有悲色显出内心的十分困苦。隔了好半天才复笑道:“王爷把这个叫心计?那你和我有什么不同?你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对他耍心计?”说完这话,又没了声息。好半晌,司马兰廷看岐盛缓缓站起来推开房门,临走前说道:“不管你怎么待我,我都没话说。”
房门缓缓关上脚步渐远。
夜深人静之处,只余下司马兰廷无声的叹息。
更漏残逝,不知过了多久靠在床头假寐的司马兰廷感觉身边有人动作轻柔的牵动枕被,入鼻尽是暖暖的熟悉气味。
睁眼,苏子鱼正探过身来想放平自己。见他醒了,僵着脸埋怨道:“怎么靠着就睡了?又没盖好被子。”司马兰廷受伤以来都是他亲手照顾的,司马兰廷贴身的丫头本就是不进内室守夜的,现在连奉祥也不大守门了,因为除了苏子鱼,谁也不敢在司马兰廷睡觉时靠近他三尺。怕他少人照顾,夜里行动不便,虽然一时气愤到底放心不下牵肠挂肚的,坐立不安来来回回几趟终究转了回来。
司马兰廷也不知是睡迷了,还是怎么,怔了半晌任苏子鱼帮他躺好盖严实被子才伸手出来抓住对方轻轻掖着被角的手,安抚的拍了拍:“你也睡吧,什么事明天再说。”
苏子鱼此时已经平静下来,看着他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拖出的阴影放弃似的叹出一口气,倒头在司马兰廷枕边肩窝处。闷声问:“方才摔痛没有?”
“没有。”那么不沾人气的清冷嗓音,因为主人沾了人间情爱已经变成隐隐柔和的声线。
“哥——”
“……”
“你原先说我们两个之间不需要隐瞒猜忌,可是你从来没有做到。”
“……”
“我怕我有一天会恨你,埋怨你到再也不能谅解……那时候,该怎么办?”
闻言,司马兰廷握着苏子鱼的手重重一紧,轻闭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睁开。苏子鱼任他握着手坐了良久,才起身脱衣,上了床。
两个人却都清醒着,直到最后那截蜡烛终于“噗”地熄去。黑暗中躺了半天的苏子鱼,莫名有些心慌,看他哥那边已经半天没有一点动静了,忍不住又寻到司马兰廷的手腕,轻轻捏在脉上。感受到脉络勃勃的跳动,始放下心来。却听他哥突然询问:
“你说实话,为什么想到御史台做官?”
“呃……”苏子鱼不自在的转了转身,缓缓道:“以前我旁观你所作所为虽然很不喜欢,却不说好歹。觉得你不对,却任由你不对。但今后,我不想看到你再做错事情……”
“所以想监督我?”不等苏子鱼说完,司马兰廷便截断他的话:“你认为是错的,我却不认为有什么错,谁对谁错究竟由谁说了算?何为恶何为错?有害于世为之恶为之错。斩杀害我的奸细,错了么?斗跨家仇国贼错了么?我于世有什么害?你为的是几个人还是这万千红尘?若是这万千红尘,谁错谁对你看到最后再来评说不晚。”
苏子鱼听了这些话心里觉得闷气,却不再和他争辩,只说:“毋借公论以快私情,既然如此你让我呆在你身边做事,让我好好看着最后来评论。”
司马兰廷今夜问他这话本就动了放他在身边的念头,此时却不明白说出来,微微笑着满心的温柔:“睡吧,我自有计较。”
苏子鱼还待再问,看他哥已经闭上了眼睛到底忍住了,临睡去轻道:“天道昭昭,报应不爽。你不怕报应临头,也不担心报应显在我身上么?”
语罢,指下手腕微微一震。
任岐盛韬晦之术再精纯,从齐王府出来也是黯然心酸溢于言表。他消了易容,弃了车马,从清冷萧瑟的街头踱步回去。此刻他明处的东家楚王进都主政,自己又升了正六品的官吏早已搬出原先的小院另成了一座府邸,离楚王府仅隔一个街道。府里只一个老管家,2个粗使丫头并2个小子。
人虽然不多却比当初独居的小院纷杂了些。这里面2个跟班小子原是楚王玮赏的,老管家是司马兰廷安排的,2个丫头也不知道背景如何是不是干净。到头来若不是一早收服了明成跟刘敬①他身边竟都是些别人的“看护。”
走了近一个时辰回到府里,明成提着灯笼一早缩手缩脚的等在门外,见他回来急忙迎上来凑在耳边道:“楚王差人来过好几次了。”
岐盛虽觉得疲惫也不得不打起精神问道:“什么事?”
“也没什么,说是王爷那里得了一坛什么好酒,又从宫里挖来了御膳房的老师傅做得好菜请大人过去乐乐。”
“既然如此怎么几次前来?你一早没有明说么?”
“我说了大人出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可楚王府的人说王爷一定要等到你去才开封取酒因此几次差人前来询问。现在既已这么晚了,小人去替公子传个话吧,大人请去歇息。”明成,刘敬算是岐盛的心腹旧人,自从归顺了岐盛那可是一门心思为他办事效忠。若说司马兰廷得人心,那是他善于洞察人心。而岐盛则不同,他更善于教化他人,加之本人总是能看破机里之机,变外之变,其智之巧勘为二人敬服,无不死心塌地。
岐盛听明成这么说却不赞同,快步进府洗擦一番特意在身上弄了些脂粉气味,又另熏了香“遮掩”才往楚王府去了。
进到王府宴会已散了大半,只余下几个亲近的幕僚还在。楚王此人确是武人禀性,重义轻情,不大爱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的东西,宴会上连惯常的陪酒舞姬也无,只顾喝酒取乐。这边看岐盛终于到了,司马玮急忙招呼他过去,拉着就要罚酒。
那岐盛身上若有若无的脂粉香在酒气中异常明显,近前几个幕僚都会意的笑起来。这些幕僚官员除了一位,都比岐盛的品衔低,可见得司马玮对岐盛的重视。这些人还不待怎样,司马玮也一嗅便明了,于是不客气的打趣埋怨:“我道你那里去了,四处寻人不着。原来是做那偷香窃玉的勾当,该罚!该重罚!”
岐盛稍微摆出为人看破的尴尬模样,随即放开怀抱一摆手黛眉飞扬,洒然笑道:“任罚任罚,早知道这里有好宴,我哪里也不去。脂粉腻味怎及得兄弟几个喝酒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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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不记得这两个人的参看九十一,九十二章。
一零七 世有佳人(一)
几人笑他:“你这话可说得违心。”
岐盛遂坐在司马玮旁边,笑道:“不违心,不违心。虽不是十分真,也有九分。这脂粉跟酒一样,有个高低优劣之分,好比上等的脂粉如同极品的醇酒,若非如此置那些耽于诗画,寄心清旷的名阀闺秀于何地?”
众人听他这么说猜他方才并不如意,因而调笑:“蒲衣此番言谈大有遗恨之感,想必是方才那胭脂让他不如意才回来寻这醇酒,这是过上加过需得罚上加罚!”
岐盛也不争辩,待旁边侍女将酒盛入樽中,爽快举杯。扬起的脸庞棱角分明,比天上的明月还皎洁三分,只是散落的笑容隐隐透出一分黯淡一分寥落。他喝酒很快却不失优雅与傲慢,四五杯之后被司马玮一把拦住,周围已无一人再叫嚣罚酒。看他那样子分明带着几分情场失意求醉之心,皆有些讪讪然。
这七分做作三分真意使得楚王玮信了个十成,圆场道:“这世上皇帝只有一个,女人遍地都是,什么人值当兄弟如此?我后院粗鄙美女虽是不多,倒还挑得出几个,蒲衣若信得过,由我做主许你几个如何?”
岐盛轻巧的推脱:“王爷玩笑了。王爷素不喜好此道,府中猎美即使不比石大人的金谷园,也是王爷可心之人。只是君子不夺人所好,王爷这心思虽是体恤蒲衣,却是诚心不让蒲衣为君子了。”
楚王一愣,失笑道:“蒲衣如此说话,这倒叫我进退两难了。”
“这有何难?王爷堂皇磊落,泱泱大度。纳天地山川入胸臆,君子也。君子成|人美名,王爷不可独享君子美誉啊。”岐盛笑着轻言,既奉承了楚王玮又推脱得一干二净。
闻言,司马玮笑裂了嘴,许允道:“如此,我便不再多说了。蒲衣若是有看中我府里谁人尽管开口,无不允许。”
岐蒲衣躬身施礼道:“谢王爷。”
一旁楚王幕僚张司见状不由翘起拇指,嘿嘿笑着上来敬酒:“我是真正的五体投地。蒲衣这张嘴不愧咱府里的头一号!”
“我是听说王爷得了绝世之酒才赶过来的,”岐盛推却转向楚王道:“王爷可不能这时候舍不得拿出来。”
司马玮挥手唤人取出封酒,笑回道:“蒲衣这是小人之心了。这是方从张邵手里敲来的,本就打算今日同儿郎们共享。”起身亲自从侍者手中接过封坛,慎重拍开,感叹道:“当年在宫中我也只喝过两次而已,杨家以酒起势,位高权重之后却不肯报效朝廷,好不容易倒了台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