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原本风平浪静的之处,若是有两股相反方向的风流,一股从左至右旋转而另一股从右至左旋转,两相绞杂在一起便会形成盘旋之势,很容易就将周围的事物都牵引进去。现在,你体内的真气就像一个旋涡,能够自发的牵引灵气入体,却不是有规律的也不能为你所控制,所以真气在你体内散乱无章,越演越烈。依我之见,你体内原本就有异类真气存在,虽然表面无恙,其实暗藏隐患,因此才能一触而发,启动之后急骤形成旋涡。”
苏子鱼认真思索:“难道跟我幼时自己胡乱练习了释天则心法有关?”随笑起来,“那我不是因祸得福了?如此自引自发今后我不需练功,真气便可自然增长,过不了几年恐怕连师伯都比不了我。哈哈哈,正合我心意。”
慧宁轻轻一叹:“原来如此。你也无需太担心,有此际遇其实难能可贵只是福祸各半。是福,便如你所说事半功倍平白可添旁人数十年功力;是灾,不过如舟行乱水重过载量,想我莲宗一脉能人辈出至少也能保你不至灭顶。”
苏小哥明明一派无心无肺,洋洋自得,偏偏慧宁却能一眼看穿揪出那傻话背后的愁意,没有斥责,没有推诿,淡淡然言语之间情谊甚笃,倒让苏子鱼一下子红了眼眶。
“师伯……”
慧宁安慰的拍拍他的手背:“为今之计,需找两名功力高出你数倍之人,其一为你克化莲宗真气百溪归流循序建次,其一为你理顺道家真气冲开淤节导正循环。师门这边咱们几个老和尚都堪担当,只是释天则……未知令兄可否担此大任?”
通常门户之见乃是武功修行的大碍,百年来一直暗中较劲的释道之争比之普通的门户之别,盘根错结牵扯更多。换了别处莫说坦诚合作,就是两宗相安共处也是不易。但道安一脉不愧是得道大家,兼容并济之旨非是做给人看的表面功夫于此事上就可窥见一斑。况且这同力施法还是将自己的法门诀窍毫无隐瞒的暴露于他人眼皮底下,换了旁人也必不肯如此爽快。这慧宁往日行事作风和慧远的妙用亲切、绵密回互,和慧清的机锋峻烈都大为不同,他理事颇有些随波逐流之态,今日决断明辨之快让苏子鱼不得不刮目相看。
即便如此,他仍是对慧宁的提议不大接受。
“师伯……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他才跟司马兰廷分家,现在要他去做小伏低想想都觉难堪。
慧宁一眼瞥来,万般心事似乎尽入法眼,五脏六腑的花花肠子都被穿了个透。这位道安门下的首席弟子一针见血的指出:“一起便觉,一觉便转。此是转祸为福,起死回生的关头,切莫轻易放过,当做儿戏。义气之争还比不过性命攸关么?”
九十八 是非之执(二)
这一晚,苏子鱼辗转反侧久不能昧,心里想着等稍后司马兰廷过来一定不给他好果子吃。迷迷糊糊间,果然看到他哥推门进来,脸上带着轻浅的微笑:“你傍晚来找过我?可是有什么事吗?难得你过来了我又没在。”
苏子鱼听了这句话,心里那些急躁不忿随即为之一松,几乎也跟着笑起来,突然想起什么又垮下脸来:“我没事就不能到你府上走走么?”
司马兰廷点点头道:“既然没事,那我就走了。”说罢转身欲离去。
苏子鱼大怒,抓起床边一件物什照着那背影就摔过去,正巧司马兰廷这时候回过脸来,那物件“嘭!”地一下砸得他满脸鲜血。
苏子鱼心里惊慌,不由自主的解释:“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司马兰廷的眼神一片悲凉,鲜红的血液缓缓流过他雪白的面颊,修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边。
苏子鱼想要追出去,却发现脚成了万斤铅块怎么都迈不动,急得大喊一声惊醒过来。一面喘气一面茫然四顾。
原来是场梦啊……
睡在外屋的秋水听见动静,披衣进来看他。见苏子鱼坐在床上愣愣的,急忙从桌上倒出一杯水递过来:“二爷喝口水压压惊”
那一杯水喝到底苏子鱼也渐渐平静了。
“我睡着后有人来过么?”
秋水以为他做了噩梦心悸,柔声安慰道:“没有,这里只有奴婢在。”
苏子鱼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其他什么,蔫耷耷的“哦”了一声,缩回床上去了。
早晨奉勇来跟他请安,苏子鱼又状似不经意问起:“勇哥,昨夜是否有人来过?”
奉勇觉得诧异,老实回复他:“昨夜并未有人来访。”
得到回答的苏子鱼犹不死心:“若是有人偷偷来呢?”
奉勇越加奇怪,向穷追不舍的苏二爷解释:“应该不会!护卫并不会因为二爷单分了出来便开始渎职松懈。”
竟然真的没有来过!
苏子鱼失望的心情慢慢转化为一股赌气似的激愤,但来的快去得也快,到最后只留下一种淡淡的心伤。
静坐片刻,待缩回头去睡觉。
原先,苏子鱼也算勤勉,每日卯时起来早课和练功。元神受损后即使精力不济,也会分一半时间来练气,可现在不能妄自行功运气,早晨起来只耍了两趟拳脚功夫。除此之外,只是讼经,这样一来,那嗜睡的毛病越发严重了。
几人正待劝他,奉毅来了。说难得的大晴天,想邀请二爷外出赏玩。这话正中奉勇奉勤下怀,便百般附和怂恿起来。
苏子鱼渴睡,并无什么兴致。奉毅便道:“望京门那边有家纵然坊,那里的素菜世人都说是天下最好的。老板原是一名和尚,后来遇到一女子动了色心便还俗过来开了这家店,专营素菜。他淫浸此道数十年,集合佛、道、俗三种制法,取长补短去芜存菁保证美味无匹别无分号。”
苏子鱼听了终于提起几分兴趣,为那素食更为那老板,冥冥中似乎升起感同身受之觉,便跟了几人上街见识。
几个月以前,也是他们一行四人前前后后走在长沙大街上。那时候懵懵懂懂若有似无的记忆困扰着苏子鱼,许久未回的苏府像张着口的黑洞,却散发出幼儿时期对于家的诱香吸引着他一步步发觉沧海桑田的秘密。
如今的苏子鱼自缠迷惑,内伤外困,百废待新。对于司马兰廷又爱又恨的矛盾,在伤困之余占据了他全部的心智。
爱他。他用尽阴谋诡计如臂使指,亵玩人心人命权术天下,言之凿凿所为报仇实则为满足自己称霸顶峰的野心。
恨他。他对自己百般忍让,呵护关爱比之父母在世有过之而无不及,事无巨细照顾回护唯恐不周。即便是利用……也让人恨不下心结不下仇。
有妍必有丑为之对,我不夸妍,谁能丑我?有皓洁却与污黑同存,他不好洁,谁能污他?
司马兰廷,温柔,暴戾。宽厚,凶残。自私,大方。他专横、他谦和、他阴狠、他宏博。他让人难以取舍。
一个人若没有了执念,他的心才能承载整个天下,世间不再有任何事情能够撼动他半分。执念一起,万物纷扰,再无法清心面对。
几月前后,两般处境,却是一样的前路渺茫,方向难测。
四人并未骑马,也不坐车,慢慢晃过街市花费了半个时辰。等进到纵然坊,苏子鱼歇在椅上靠在窗边懒得再也不动。
先叫上酒水小点。
吃食虽无王府中的气派食材也不奢华,却有着意想不到的精致细腻。叫人不得不佩服厨师的独具匠心。
奉毅看苏子鱼耷拉着眼睛似乎没啥精神,便引他说话:“二爷砸了咱府里这么多宝贝,临走还搬了个小箱子。咱们兄弟也知道二爷不拿我们当下人,这时候却不见分点出来。”
这本是一句嘻笑,那知道却触了苏子鱼的感怀,没惹的苏子鱼笑反惹得他皱眉:“那箱子可不是你们王府的。里面是有点金玉,主要值钱的却是张酒方子。”
杨家事变之日,只奉毅跟着司马兰廷,却早早被打发了送苏子鱼回府,后面司马兰廷根据杨骏遗言找了卧室床下藏着的箱子出来交还给苏子鱼,几人俱不知情。这三人都是知晓苏子鱼身世之人,加之心思敏捷,此时听得“酒方”一说赫然想起杨家的不传之酿“七尹”,这才恍然。
听过之后,便觉心思霍霍跳动,奉毅眼睛里燃起两处饥渴之火,似乎嗅见了那天下第一的醇香,正想开口,被奉勇在桌子底下猛的一踢,止住了言语。
抬头看见苏子鱼眉间闪过一丝厌烦,当下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寻思好半天,才又接道:“听说二爷昨日回过王府?”
奉勇奉勤面面相觑,似乎明白早晨苏子鱼追问之意了,又给奉毅递眼色,怕苏子鱼恼羞成怒。结果苏二爷有一个没一个的往嘴里丢豆皮小包,并不着意。
九十九 兵不血刃
隔了半晌豆皮小包都被苏子鱼一个人挑了个精光,胃口大开的苏少爷犹在空碟子里“笃笃”地戳个不停。
奉毅看那筷子轻轻重重的落下去,急忙唤小二照样再来上几盘,怕他给人碟子捅破了面上不好过。
苏子鱼的心思哪里是放在豆皮小包上,他犹犹豫豫的还是问出来:“那个周录书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啊……”后面一桌此时坐下几人,咋咋呼呼要水要食有些喧闹,把奉毅打断了片刻。四人回望,见新添那桌约是什么官衙出来办差溜号到这儿的,便没把注意力再分过去。奉毅接着讲道:“不知二爷知道周小玉么?”
看苏子鱼点头,才接到:“王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人弄来了却没了兴趣。说他虽然出身不好,难得有上进心兼有两分才学,与其寻法处置不如人尽其用就让他当了个府中录书。”他稍微瞟了一眼苏子鱼的神色,见对方并无明显的不悦又道:“王爷似乎还提起,是二爷这么嘱意的?”
这番话说完暗暗奉毅挥了把汗。他虽然不若奉祥知晓内情,但司马兰廷跟前的哪个不是察言观色的行家?发现这两兄弟行为暧昧,即使不知就里,对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隐隐约约倒也心中有数。
苏子鱼眉毛微蹙,仔细考虑着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嘱意过。正在想时,听见后面才进那桌谈起的话题似乎正跟自己有关。
“……那晚上抄出来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听说整整运了几十车!”
“负责抄家的禁军不是发了么?”
“嘘……可别这么说。是福是祸还指不定呢!”
“这话怎么说?”
那声音便又更压低了些,断断续续的传过来:“……那酒方……谁都不承认……宫里边……楚王……都在找……”
这边一桌四个都听得清楚,相互带着惊疑的神色对视。苏子鱼还好,只是想着这酒方明明在自己手里,别人瞎找胡猜的都是白费功夫。奉毅几个却明白过来,为什么王爷不让府里下属碰抄家的事儿,恁大头肥羊硬是忍心一嘴不咬。原先以为是顾虑着苏子鱼这层关系,现在看来原是更有深层次的安排。
这分脏之事最容易引起纷争,当初北海王府的人最先撤出太傅府,栩军更是摊了个阻挡任务半步没靠近过。负责抄家的是段广和司马繇,一个代表贾南风,一代表司马氏。可这司马氏并不像表面这么一家亲啊,司马玮自己的兵马只捡到个尾巴,他能甘心么?
下一步,原来已经种这儿了。
四人还待再听,见奉勇“咦”了一声,突然站了起来,将头伸出窗外去。
苏子鱼跟他对坐在窗边,闻声而动,也伸个头出去。只见一辆牛车照着轻幔往前驶去,车上似乎是两个女子端坐上头。
奉毅撑过身子显然也看到了,等那车走远了转头去逼问奉勇:“看什么呢?”
“……可能眼花,看错人了。”奉勇颇有几分心神不定。
等几个人重新坐好,后面来那桌已经换了话题,聊起某家寡妇如何如何来。
“临冬天了才思春。”奉毅夹起一个密云饼,坏心的调笑起方才那一惊一乍。
“去!”奉勇脸居然略微红了,似乎不大好意思的瞟了一眼苏子鱼。
那两个人见状哪能放过,一起哄然大笑,笑得奉勇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苏子鱼心里一热,跟着莞尔,促狭之情油然而生,一拍桌子道:“上酒!庆祝咱勇哥想媳妇了!”
几个人喝得歪歪倒倒,午后才回到府里。
秋水无奈,给他擦了脸脱了靴子任他睡个昏天黑地。晚饭是无论如何都得吃的,本来就伤了身体,按传统说法是得食补回来。
吃了饭被赶到禅室念经,做晚课。如今也只能念念经了。
念着念着睡了过去。
蒙蒙胧胧的什么人在身上盖了东西,暖暖和和的本来不想睁眼,可感觉到一片温热柔软轻轻在脸上一触。
苏子鱼兀地瞪大了眼睛。
他哥,司马兰廷!
两人猝不及防对个正着。一个人没想到都闹成那样了对方还敢这么大胆,一个人没想到对方会突然瞪开眼睛。
正相对无语,苏子鱼扬手一道暗器打出。
“恶鬼驱散!”
司马兰廷五指一抓,哭笑不得,却是张黄|色的平安符。这是苏子鱼今天喝多了酒在一户人家门上揪下来的,
“和尚也画符吗?”本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脸,突然阴沉下来:“你不知道自己不能动用真气么?!”恶鬼……不可否认的,苏小弟这一举动让他心里微微一挫。
苏小弟正想起身离开,听他后面一句话不觉一震:“你知道了?”
灼灼眼光带着逼人之气投视过来,司马兰廷恨不得把眼前的黑小子捆起来狠狠痛揍狠狠疼爱,这情绪让那俊美的容颜微微产生了扭曲,好容易压下来换成波澜不惊的轻言细语:“回府前去了一趟白马寺。”
“师伯跟你说了?”
“说了。”
说了就说了吧。没见到人还不觉得,见到人苏子鱼才认识到换成自己是绝对说不出口的。还是恨得厉害。
意外的,司马兰廷沉默了。
苏子鱼微觉诧异,一股无可替代的寒冷从心底窜出来。不管怎样,他没想过司马兰廷会不愿意……
“呵……”这声轻笑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苏子鱼连滚带爬的站起来往门口飞遁。
沉思中的司马兰廷被惊动了,长臂一捞,把人按在蒲团上,本想伸去轻抚他脸颊的手竟让苏小弟闭眼一缩。
苏子鱼真是宰人不用刀啊。
感觉那手轻轻柔柔的抚在脸上,苏小弟才睁开双眼,呆了。
司马兰廷的眼睛装着星海般浩瀚的爱怜,哀伤而无怨:“我只担心,我功力不及……不过没关系,会有办法的。”
苏子鱼觉得心头无端的揪痛起来,把本来脱口欲出的反驳:不用你好心!咽了回去。
一百章 舍己救人(一)
渐渐入冬的夜晚,下黑得早。酉时刚过,楼宇飞檐就一点一点模糊起来,苏子鱼在大殿里低低密密吟诵出的唱经中,于走廊上徘徊转悠。眼睛,始终注视着敞庭尽头的庙门。
他有些烦乱,虽然知道不该在即将行功疗伤之时如此气浮心躁。
五日前,和司马兰廷在禅室内约下疗伤之事,那人只有一个要求,希望疗伤行功的地方定在齐王府里。
苏子鱼拒绝了,他猜想这是司马兰廷借口要他搬回去,他无法容忍自己表现出更多的妥协。
可一向对苏子鱼百般容让的司马兰廷在此事上却异乎寻常的坚持,苏子鱼并没有用慧宁多年不出禅寺或者白马寺更安全更有保障作为理由,他只说:“如此,便不劳烦齐王了。”
这么一句话让坚持己见的司马兰廷沉默半晌,深邃的眼睛不再映现出璀璨的光芒,那幽暗的眼光静静的注视着表面无动于衷的苏子鱼:“希望你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