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惊胆颤之中,第一天过去了。府内没有传膳,王爷和二爷都不在家,逃过一劫。当晚大厨谭师父不堪压力,旧患复发,在陆二板艳羡的目光中被抬入王府“扁鹊堂”静养。
第二天,噩耗传来苏二爷中午要在府内用膳。几个师父手上流血,心里流泪硬着头皮做完“最后的午餐”,然后一个个两眼无神面如白纸等待宣判。
其实在大家恐惧万分的时候,陆二板已经有所感觉,事情并没有想象中困难。
陆二板和红案师父不同,他的点心不是到点到刻端上去的,而是平时就备好了方便东家随时取食的。
他昨晚上买通大明居的小丫头丝绿询问过,二爷晚间回府有食用过他加了料的鹭鸶饼,并没露馅,所以今天他又改装了天喜饼,七返膏。结果,陆二板确信:保住脑袋,没问题!
不过是比平时麻烦点,手续繁琐点罢了。比如茄饼,加荤虽然不好加,但可以在原料上下功夫。挑拣了30只小鹌鹑加菇熬成浓汤,过滤十几次后,只用来润泡切作细缕的嫩茄,让它吸收汤料的精华。然后用盐、酱、花椒、莳萝、茴香、甘草、陈皮、杏仁、红豆研细末,拌匀,晒干,蒸过收之。用时以滚汤泡软,蘸香油炸了,根本吃不出一点鹌鹑味儿。
再比如热点得加肉酱的,选好精肉去筋骨后碾细,用份量恰当的酱、细盐,葱白,川椒、茴香、陈皮用酒拌各粉并肉搞成稠粥,入坛,封固。晒烈日中,过十余天后,等它完全晒干了,再开坛加酒;淡了,再加盐。如此数以,皇帝舌头都尝不出半丝不妥。
果然,大家都慢慢发现“二爷食荤”风波,乃是虚惊一场。
心安理得过去一月,大厨们的月俸又翻涨了一倍。大总管明叔满意,王爷满意,九厨子满意,皆大欢喜之时,苏二爷找上了陆二板。
那日天才刚擦黑,陆二板在膳食房的小院儿里炮制它那肉酱,突然树顶上有人问:“这往里面加什么东西呢?”
陆二板随口答道“肉泥……”抬起头来一看,妈呀,吓一屁股墩。
苏二爷蹲在树杈上,两只眼睛圆碌碌绿莹莹的发光。
“啧,我说我最近吃饭怎么老犯恶心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苏二爷轻飘飘的从树杈上落下来,姿势都没变一下,到实地后鼻尖正好对着酱肉坛子。用力嗅嗅,苏二爷一阵反胃。
“我说,别再往里面加肉了。”苏子鱼跟陆二板哥俩好的搭上他肩头:“我跟你们说,不管你们再怎么费劲,我都吃得出来。不是我舌头厉害,我那是功力到了这个层次,遇见荤腥就倒胃口。嘿!我算知道那魏华存的辟谷术是怎么回事儿了。说不定过几年,我也能成。”苏小哥自个儿说得高兴,完全不理人家陆二板吓得一个劲的躲一个劲儿的缩,那身躯差点就缩倒肉酱坛子里去了。
苏小哥人聪明,就是不细心。自己犯了大半个月的恶心,也就是今天才闹明白怎么回事儿,还是他那老师祖提点的。
“可是,明总管说了……”陆二板一脸苦相,他的小命儿啊……
“别理他。你给我加不加料他也尝不出来,我不说,你们不说谁能知道。要是他为难你们,你来跟我说,我有办法制他。”苏子鱼眼骨碌一转贼笑两声儿,明叔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所以时间多得整天唠叨他。他早就不胜其扰了,那天看到府门往右拐三条街口的“一记米店”老板娘,突然来了主意。
你说要是给明叔娶房媳妇,他该没这么多空来唠叨自己了吧?
陆二板脚一软,叫他骗大总管?骗王爷?那可是玩命的事,这二爷看上去还和善点,还是骗他得了。
苏子鱼眯着眼打量陆二板的神情,哼了一声。似乎看穿他心思一般,突然就转了口气,沉下脸来。跟他哥呆久了,别的没学到,阴森森地吓人,他还是干得不错的:“我这人是性子好,你要是不听我的,我也不多为难。我就把你剥光了吊到东门大街上去给人看看人形青蛙是啥样子。我也不刻毒,白天不吊,晚上吊。总不过个把倒霉鬼回去晚的被你吓着,也掀不起大浪。最多给人放下来打一顿,等他们打得差不多了我再来救你,就说你这人癖好有问题……哈哈哈,你别以为我做不出来。”边说还边上下打量陆二板的身段,两眼冒出兴奋的火花,似乎巴不得立刻就试试他那主意。
陆二板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自然知道苏子鱼说得出做得到,他跟树上蹲两个时辰埋伏王爷的事迹现在还为下人中津津乐道呢。这府里可真没法呆了,都是些什么人啊。可没法呆,还是得呆,逃跑那是找死。唉,苦命啊……
于是,王府里的九个大厨开始了双面间谍的生活,两头瞒。肉末是不敢加了,可他那30只鹌鹑熬的汤头还在继续,也许是老天看他们太可怜,苏二爷还真没吃出来。其实不是老天保佑,是苏子鱼的内功火候不到,等他连汤头都能吃出来,怎么着也得两三年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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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生日礼物
晚膳开在苏子鱼的栖逸院。虽然没有大肆准备,可开席的寿桃、寿面还是一应俱全。席前,郑方圆除了那匹大宛良驹又送了几样金玉的祥礼,惹得明叔也乐呵呵的凑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条翡翠銙带。
这一收,越发不可收拾。
秋水怯生生送了个锦丝绣荷包拖着常常的碧绿穗子,绣面上的鲤鱼跃龙门彷佛活的一般,溅起的水珠子盈盈润润,伸手捏了才知道不是湿的。旁的,奉祥、奉勇、奉喜、奉毅、奉勤连张守正等等,都各有表示。苏子鱼本不好收他们的礼,好在东西都不贵重,一张精弓、一柄扇子或者形状奇特的小饰品,难得人家一番心意,苏小哥自己心里实在高兴。收了也就收了。
倒是奉毅送的一个贴金小弹弓,让苏子鱼爱不释手,恨不得饭都不吃了立马出去试试手。司马兰廷看他喜欢,心里也跟着愉悦,出奇的没出言制止。晚膳时,苏子鱼非要留下奉明,他也由着许了,席开到一半,却来了不速之客。
那苏秋也不知怎么想起这茬儿,派人送来贺礼,他送了也还罢了,竟连杨骏也一并差人送了礼过来。苏子鱼不知道这突然示好的原由,一时惊疑不定,看着他哥有些傻眼。难不成杨骏知道他苏子鱼的存在?还是说,单纯是看在苏秋和司马兰廷面子上才应景的?苏小哥一时转不过神来,码不清虚实。
司马兰廷和郑方圆心里就另是他翻滋味了,心里齐齐冷笑。好在这时候白马寺刚好差了小和尚送来供蜜,打了岔子,谁也没当场多做纠缠。
这顿饭足足吃了个多时辰,饭后苏子鱼仍旧跟他哥回大明居住。郑方圆虽然觉得奇怪,也没多做考虑,只当是他们兄弟感情好。
踏进外厅,一溜儿的新衣、新靴、新袜一字排开,恍惚间还以为进了裁缝店。苏子鱼咧着嘴抬头看他哥,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
原来他哥也有礼物啊。
心里乐开了花,嘴巴却咕隆着:“这些礼物也太平常了……”说话间已经开始试起新鞋子来。
司马兰廷抿着嘴顺手去敲他脑袋,眼里全是一片一片的柔光:“这些自然不算。”
苏小哥捂着脑袋躲闪,听见这话大爷般点点头,到底装不了学究样,又装懂事小子,扭捏着:“也不用太破费……”涎着脸伸出手来。
司马兰廷失笑着拍掉他的手,突然沉默起来。看着苏子鱼的目光深邃幽暗,像思考着什么,好半晌才对衣服堆里的苏子鱼道:“礼物么,得你跟我去拿。”
苏子鱼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他和司马兰廷换过夜行服,飞高走低地出了王府,正赶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这可是正经八百的夜行服,非苏子鱼那种深色衣服凑数的替代品。衣袖、腰身、裤腿都经过特别设计,贴身紧密,一点不用担心走路带风。要说这王府的守卫经苏子鱼几场闹剧下来,还真长了本事,两人都是轻功卓绝之人,也愣让暗桩发现了踪迹,好在司马兰廷及时拉下面罩,没引起事端。
两人潜行一刻时间,停在一处大宅墙根下。苏子鱼依稀辩认出这是宣武大街后方,正因为辩认出来,也依稀想到了这是谁家的府第。前面心里鼓动的那些兴奋劲儿,消散无踪,一把拉住司马兰廷,神色怪异:“这……这是想做什么?”
司马兰廷清透如水的眼光在他身上巡视一遍,看出他的心思,淡然道:“只是找样东西,你紧紧跟着我,别让人发现了。”说罢就投身入府。
苏子鱼虽还有些存疑,也只得咬牙跟着潜跃进府中。这正是当朝太傅杨骏的府第,原是魏朝权臣曹爽的旧宅,年代久远,院落幽深曲折,一层层的厅堂屋宇挨次相连。苏子鱼跟着司马兰廷东躲西闪,一路畅通无阻,活像在自家王府里穿行。
也不是说这堂堂太傅府第,连队守卫都没有,可司马兰廷穿行掠跃的时机非常准确,有时候落脚在一队护卫刚刚走过,另一队还未转过来的地方;有时候落脚处根本就是位置明显却偏偏成视线死角的地方,只不过几次起伏,苏子鱼便明白,司马兰廷必是事先下过一番功夫了解勘察的。
司马兰廷究竟想怎么样?苏子鱼很想停下来问问,可他不能。谁都知道被人发现北海王潜入太傅府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波。
四周宁静得象什么似的,在一豆珠光下,苏子鱼猛揉着眼睛。任是他不碍于物的性子,也不得不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地望着眼前列得整整齐齐的金银玉器,屏风陶彩。谁想到这卧室里面竟还藏着宝库。
“快找。”司马兰廷埋头查看橱柜上的各种玩物,小心翼翼绝不多做碰触。密室透不进月光,却不能大张旗鼓的点上油灯蜡烛,就地取材有几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也不需要其他的照明用具。可要找什么也该跟他知会声儿吧!难不成,他哥的意思是,这里的东西随他挑选?看上眼的就搬走?
苏子鱼腹诽着,就算今天是他生日,也不好这么做吧。这个样子怎么看都是偷盗啊。他皱着眉头眼睛乱瞟,端砚、玉如意、药材盒子、首饰盒子……眼见到橱柜最下面的格子里有一个眼熟的东西,不禁一震。
“哥!”苏子鱼蹲在地上,将短剑抄在手里。
果然是层霄!怎么会在这里?苏子鱼抬起头来欣喜莫名。
“回去再说。”司马兰廷把他提起来,将手里的夜明珠放回原处,闪身出去。
一路上苏子鱼孵鸡蛋的母鸡,把怀里的东西按的紧紧的,捂得实实的,生怕一转眼又丢了。等回到王府大明居,立刻扑到灯下从怀里掏出来细细察看。看了半晌,又摸出小腿上另一把一摸一样的短剑,一点一点的对比摸擦,感叹着:“果然一模一样呐。”
司马兰廷扯出一个笑容,笑得有些疲乏,慢慢换下衣衫,看苏子鱼还在研究两把匕首,迟疑一下,还是转到旁边屏风后沐浴清洗去了。
等他出来的时候,苏子鱼仍旧伫在灯火旁,身形却已僵硬。
六十八 成长之心
司马兰廷心里一梗。慢慢踱步过去,目光越过苏子鱼的肩头,落在牵着丝绢微微颤抖的双手上。
绢纸右上角,几个雄浑凝重的行楷:子鱼吾儿……
果然,是苏秋所说的“遗书”。
没想到真在层霄里面……不!或者他隐隐想到了,也,正是这么期盼的。他需要这贴猛药让苏子鱼彻底和杨家断绝关系,只是这下药的时机和份量让他心怀愧疚。
也许不该选在今天,但今天却无疑是最自然最有效的时机。几相权衡下司马兰廷做出如此选择,他仍对自己说,没有关系,他可以用其他方式弥补。
苏子鱼的唇抿得紧紧的,清幽的眼睛内酝酿着愤恨的火焰,同时也有被抛弃的哀伤。司马兰廷拥住他的肩头,有歉意和痛惜在胸中微荡,但环住苏子鱼的手坚实得不透一丝情绪。
苏子鱼僵硬的身子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他轻轻的挣扎开去,动作不大却不容拒绝。
“子鱼……”司马兰廷因这小小的拒绝有些不高兴。
苏子鱼挥挥手,示意司马兰廷自己忙去。转身跌坐在矮榻上,心里冲撞着悲愤,思绪一遍混乱:“让我自己静静。”
慧清当初劝他的话:“你当时不过9岁,习武不过3年,即使存了杀苏秋之心……那一掌打在苏秋身上和打在久经沙场的苏卿怀身上也不可同日而语。若说找不到治疗的方法,我是不信的,为什么一味隐藏拖至损命却是我们一直想不明白的了……”
现在这个疑问终于有了答案。可这答案并没有让苏子鱼轻松起来,不管怎么样,父亲都是因为自己而损命。
但阅信之后,他更震撼于父亲的心思和留信详述的目的。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纵做到极处,俱当如是,并不用一毫感激之念。如施者任德,受者怀恩,便是路人,便成市道。汝若心存偿还或执着仇怨,乃是倾覆我意,染污于我……”
不是要苏子鱼为他报仇,只是希望苏子鱼不要懵懂无知为人所趁。更重要的是,不希望真相泄漏后他的儿子纠缠于仇怨当中,扭曲弊垢。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走得踏实平顺,像他母亲一样,成为一个至美至坚的人。站起来是在他的肩头,而不是腐朽在他的阴影底下。
苏子鱼突然全部体会到苏卿怀对他的爱,有多么宽厚深广。这样百折不回的真心,让他无所适从,纷乱无措。
什么都不计较吗?
如果说他上洛阳时,还有心存亲善母亲家族的微末念头,那北邙山上方翰一席话已经让他裹足不前,心怀忿怨。但这封信,让他对那些岌岌经营者生出恨意。
为什么求富贵权力心如鸠毒?
猛然抬起头,只见昏黄的烛火下映照着对面铜镜里的人满眼通红,青紫的面容上扭曲着杀机。苏子鱼一愣,扑到镜子前面,惊惧莫名。
这竟然是他自己的脸。如此可怖狰狞的脸!他颤抖着,一手扶着台沿,一手哆嗦着摸像镜面,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这样的一面,就像……很久以前,他亲眼看到用毒蛇一样的鞭子夺人性命的司马兰廷。
这就是修行七年的自己?这就是想要证解如来,济世渡人的自己?这就是被师父夸做慧根深厚,悟性通达的自己?
可是,一生父,一养父,怎么甘心?!怎能不怨?!
“啊——”苏子鱼狂喝一声,夹杂着胸口的沉郁狠狠拍向镜面。
薄薄的铜镜应声而碎,镜台上空旷一片,碎片横呈于地。苏子鱼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因为发泄而平静下来的心觉得惶恐而空寂。
失望,对自己也对别人。
司马兰廷在内屋打坐,没有放过外面一丝一毫的动静,听见镜子破碎的声音,终于忍不住起身去看。正好看见苏子鱼推门离开的背影,心里一惊,急忙尾随而出。看清苏子鱼过去的方向知晓他是到栖逸院找郑方圆,放下心来,向闻声出来的奉祥示意道:“跟去守着。”
奉祥在栖逸院外守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看到苏子鱼拖着脚步出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突然间好好一个人,蔫了。苏子鱼一脸迷茫,虽然提着的是灯笼,却像是提着千金重量般步履沉重。在王府这么多年,奉祥更知道主上的很多事不清楚反而是福气。也不多做猜测,赶在苏子鱼慢摇慢摇的脚步前,回大明居向司马兰廷回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