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他,面如严霜。急喘两下,推身离席急掠而去。
竹林边的水潭,盛着一轮明月。柔软的明亮,明亮得阴沉。
司马兰廷找来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苏子鱼还是发觉身后有气息靠近。熟悉的厚实的气息。他想问问那人,是不是知道方翰酒醉后会说出这番话,才带他上山的。未及出口,一双手臂轻轻将他环在怀抱中,温暖的气息迅速赶走山里潇冷的空气,犹豫着,苏子鱼终于没问出口那句话。
轻浅的呼吸吹在耳边,四周一遍虫鸣。清风过处,潭面的月影破碎成粼粼波光,清风过后又还圆成一轮满月,没有半分缺失。
苏子鱼心念触动,抬头望去,中天之月有如一面明烁的古镜朗照于天,无论千江万潭之月如何变幻聚散,只要一月皓存,风波过后仍会明月重现。
清晨醒来时,是在东屋自己的床榻上。
昨天夜里,似乎是酒力发作自己就那么偎在司马兰廷怀里睡了过去。苏子鱼爬起来坐在床上发了一阵呆,觉得心口闷闷的,一时之间千头万绪汇集脑中,茫然无措。
司马兰廷推门进来就看到他眼睛直直的坐在床上,放下手中托盘在榻边坐下对失神的苏子鱼道:“几时醒的?今天不早课了?”
苏子鱼眼光这才落到实处,停在司马兰廷脸上细细看着,却不说话。曾经,他说过,司马兰廷需要帮助的地方,自己一定尽力。现在,他知道司马兰廷想要做什么,却无法出手帮助。不知情时,还可以劝司马兰廷不要妄争皇位,一旦知情,连这话都说不出口了。报仇,似乎天经地义,似乎多此一举,究竟应不应该,他问不出口。就算他自己下不去手,难道还能阻止司马兰廷雪恨?父王天上有灵,知道自己的儿子这么想,会不会后悔当初救子之事?苏子鱼慢慢垂下眼睛。
司马兰廷暗叹一声,漂亮平静的面孔上透出难得的一丝无奈。长臂一舒,将苏子鱼的头揽入怀中安抚起来:“头痛吗?”
埋在前头的头颅摇了摇。
见他有了回应,司马兰廷眼光越柔,轻轻抬起那颗脑袋道:“想说什么就说出来,不想说也没关系。等你想说了,我再听。”
苏子鱼仰头看着他哥纤长的睫毛下柔和清澈的眼眸,恍然忆起初见他时这是一张怎么冷酷的脸,嘴里吐出的都是刻毒冷漠的语言,现在菱红的嘴唇却说着轻柔的安慰,他突然非常清楚的知道,无论如何他不能再失去眼前这个人。
“哥……”呢喃的,青涩的,苏子鱼凑上唇去印上亲吻。
惊讶和迷惑只是一闪即过,剩下来的,是泉水一般涌出的喜悦。司马兰廷猛然吸住犹在试探的小舌头,一点点加深这个本欲浅印即止的亲吻,他的手在苏子鱼脑后用力,追逐他的舌尖,想咬住他,然后一点点吃掉他,或者完全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四寂无声,只在嘴唇的缠绵辗转时才有几丝微微的呻吟泄露出去。久久,两人分开时,才看到窗外愕然而立的方翰,满脸阴云密布。
六十二 思想教育
苏子鱼望着房门,天人交战。
司马兰廷要他留在内室,自己跟脸色不善的方翰回了西屋。没空想为啥师父脸上风云突变,苏子鱼就是担心两个人会打起来。当然,要是其他的师徒,徒弟绝对只有挨揍的分,可司马兰廷不一样,连苏子鱼都看出他对方翰并不是那么恭敬。
合计半天苏子鱼决定偷偷去看看情况,要是真打起来他好站出来调和调和,这里估计也只有他能站出来劝劝了。
守在西屋前面的奉祥远远看到苏子鱼过来,赶忙堆起笑迎上去,有意无意的挡住去路:“二爷,二爷,咱们到溪边捉鱼去。”扯着苏子鱼就往竹林走。方才王爷临进去前吩咐了,不能让二爷靠近西屋,奉祥就这么接着个烫手山芋。他也知道苏子鱼不好糊弄,已经做好长时间对战的准备。
果然,苏子鱼站着不挪地儿。
“那个……他们没事吧?我怕他们打起来。”
“没事!没事!你放心,王爷哪能和师傅动手。”
拔开奉祥的手,苏子鱼还是往前凑近:“不行,我哥脾气不好,我还是得看看去。”
“二爷!……呃,王爷说他们要练功,不能让人靠近……”奉祥差点把自己舌头咬掉,这什么破借口!
苏子鱼每一根头发都在表示怀疑:“我只要听听就成。”
奉祥心道,就是怕你听。他干脆实话实说了:“王爷吩咐不能让人靠近……”
苏子鱼有点吃惊,这里需要防备什么人?只能是自己了。当下就火大起来,咬牙切齿的说:“好!我不靠近,我就在这儿站着等成不?”
奉祥目测一下距离,放心了,陪笑道:“那我陪您等着。”
苏子鱼走到树荫下,似乎发呆一样望着远山出神,私下里却默默运转大般若神功,第六识慢慢游出其他五识之外,渐渐向前方固定目标延伸,脑海里涌起一种玄之又玄的平静感觉,屋内之人站立的大概方位逐渐被勾画出来。苏子鱼从神功大成之日起,渐渐发现第六识日趋敏锐,愈加熟练之后已经得心应手,反过来引动得其他五识异常强大。
两人的声音清晰地在耳内响起。
“……你和那西秦奸细不清不楚搞在一起这么多年,有什么道理来教训我?”
“你!”停顿半晌后,方翰的声音又道:“那是你亲弟弟!你这是乱仑!”
“正因为他是我司马兰廷的弟弟,司马攸的儿子,我才想要他。师父,和我有一样的血脉,才配我爱他。”
苏子鱼脑袋“嗡”的一下,心里一乱,后面的话就听不见了。
不是因为自己本身,是因为自己身上流的血,他才爱他疼他的?是啊,他以前就说过,自己也想通了,可再听到为什么觉得心痛不已?
霎那间,有种被大锤击中胸口的错觉,昏昏噩噩间苏子鱼靠在树干上,四肢无力。奉祥看他突然面如灰土,急得不停询问:“二爷,二爷,你这是怎么了?那里不舒服么?”
被推了几下,苏子鱼才回过神来。随口回了奉祥,挥开他的手又凝神聚气,探出神识静听。中间这一隔断,前头说了什么他已经无法知道了,只听司马兰廷说“……在我身边怎么会吃亏?”
“要是你事败身死,自身难保呢?”
屋内沉静了一阵,然后司马兰廷带着决断和毅然道:“我死带着他一起死。”
苏子鱼浑身猛震,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混杂在心里,说不清是厌恶还是高兴,这里的“他”分明就是说的自己,偏偏这样一句霸道得毫无道理的话却让他生不起反感。
又是一个承载自己生命的人。
可是,有谁问过他是否希望别人执意的承载?
理不清的情绪将他绞成一团乱麻,那边屋内的争执却已经结束。司马兰廷推门出来,直接对上了苏子鱼复杂的目光。心里一跳,这个眼光……很重。重得似乎背负了千言万语,那隐约的千思百虑密密地压过来,在无声的问他也在问自己。
他是察觉了什么吗?
向奉祥询问一眼,奉祥急忙摇头,表示自己的守卫工作并未失职。司马兰廷遂转头安慰道:“不要紧的,不过是有些意见需要跟师父统一。”
苏子鱼一言不发,上去一把拉过司马兰廷的衣襟,突然将他脸压下来凑上自己的唇,咬住。眼睛却瞟向一旁的奉祥。
奉祥的嘴巴张得可以吞下一头大象。这一刻,就算再不解人事,他证实了。他和司马兰廷所做的事果然很奇怪。
放开他哥,苏子鱼一脸凝重,他问奉祥:“什么是乱仑?”
奉祥双腿一软,险些瘫在地上,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司马兰廷的眼睛,心里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一个不好,自己只有死路一条。拼命搜刮着粉饰过去的办法,只要挨过此时,以后再到王爷跟前发誓也许可以保住一条小命。
大滴大滴的汗水滑落下来,脑袋越想越昏热,奉祥绝望的发现他根本想不出办法,哆哆嗦嗦间突然灵机一闪,转过头看着司马兰廷,眼巴巴的说:“小仆……说不清,王……王爷解释更详细些……”
司马兰廷凤眼微抬,眼内精光闪逝,露出一丝赞许。苏子鱼转眼看过来时,他已经换上平静清和的面容,看着苏子鱼淡淡笑道:“似乎是,血亲兄弟姊妹之间过于亲密。”
“不能过于亲密?”苏子鱼有点愤然。
司马兰廷不急不缓的道:“亲密到,有夫妻行为。”
奉祥恨不得此时昏死过去,实在拿不准王爷要做什么,头昏脑胀傻在一边。
苏子鱼皱着眉头,眯着眼睛愣了一下:“夫妻行为?”想到什么突然脸红了,望着司马兰廷的眼睛闪闪亮亮,眼底是惊慌和迷惑:“乱仑不被允许吗?”
司马兰廷勾着嘴角:“似乎不被允许。”
苏子鱼看他哥的态度,浑不在意,渐渐的也觉得似乎并不是多大的问题,生出些许不满:“谁不允许?”他喜欢他哥,为什么他们不可以亲密?
“制定律法俗规的权贵之人。”
“律法俗规?”律法似乎是不能违反的。所以这些人才吃惊生气的么?权贵之人为什么要这么定?司马兰廷没告诉他血亲并非只是兄弟姊妹,苏子鱼那点小小的叛逆之心就这么被挑拨起来:“咱不管他!”
司马兰廷笑了,突然觉得天地间,日朗风清。
“自然不用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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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故技重施
下山后,天气日渐凉爽,苏小哥反而除了隔几天去一次白马寺外终日足不出户,专心一志修炼用功。
苏秋果然几次前来邀约,苏子鱼铁了心避而不见。他和司马兰廷已经搬回城内北海王府,起居出入动辄数人服侍,明叔整天在他耳边念叨,可就是少见司马兰廷。早晨他起床早课时,司马兰廷还在睡,晚上他安寝多时,司马兰廷还没回来。好在从山里归来,苏子鱼的梦魇症减轻很多,晚上偶尔醒来司马兰廷仍旧握着自己的手比他还先醒,一种安定的情绪渐渐在他心中累积,这是多年来首次放开胸怀全无保留全心信任的感觉,一种无论做什么都感觉背后有依靠的踏实,这是家人的味道。
即便,这种扶持只是建立在血缘关系上。
苏子鱼这边安心适宜,可有人沉不住气了。苏秋三番四次铩羽而归,杨骏渐渐没了耐性,他清楚苏家旧时的过往纠葛,明白苏秋这条路已经成了死胡同,只怪苏秋太不会做人。
眼光一转,重新定在司马兰廷身上。
八月二十七是左将军刘赫三十六岁寿辰,满朝权贵尽集刘府,为这位太傅亲信当朝股肱之臣贺寿。这里面抓住机会献媚示好的,借机攀附拉交情的,碍于情面不得不应酬交际的,纯粹喜欢吃喝玩乐赶热闹的,显摆身份施人以恩的,林林总总。有几个是真心祝福的?好像大家都忘了庆贺的本质,不过就算刘赫本人大约也不会有多在乎那个本质就是了。
看着觥筹交错,丝竹喧闹的场景,司马兰廷一面完美的演绎着纨绔子弟,浪荡王爷的角色,一面抽离心思冷眼旁观,听着耳边一声声虚情假意的恭贺,醇酒入口分外苦涩。
明日……是苏子鱼17岁生辰,也是先王祭日。
几天来,一种连司马兰廷自己都理不清的情绪充斥在心间,他没有办法为苏子鱼庆生,也没法像虚情假意的对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说出恭贺。天知道,去年这个时刻他还跪在父亲牌位前诅咒那个未曾见过面的人。可是,以苏子鱼的脾气,恐怕每年这个时刻他自己也不好过,怎么还忍心雪上加霜?不知以前可有人为他庆贺过生辰……
掩去心底的挣扎权衡,不急不缓地和上前敬酒的人碰着杯,眼侧看见苏秋凑上前来;司马兰廷已猜中八九分,心里一声冷笑,这个苏秋还真是会做戏。
敬过酒,说笑过客套话,苏秋轻声传达道:太傅请殿下借一步说话。向外廊使使眼色。
司马兰廷冷冷地瞟他一眼,不置可否。朝廷上下很多人都当他这个王爷是个表面冷心淡肠,骨子里沉溺酒色之人,仗着先帝纵容行事恣意妄为,但贵在还有些分寸,先帝在位期间也没被人指过恃宠而骄。
这番样子是司马兰廷故意做出来的,只有这样才能不引起武帝司马炎的忌惮,才能让其他人放松警惕。在羽翼不丰时,这是一种保护。
找了个空闲悄悄退出大厅,外廊上早有刘赫的管事等候着。看司马兰廷终于“大驾现身”,那人撇撇嘴角,压住不满,表面维持着十分恭敬:“殿下这边请,太傅大人在小厅等候。”
这究竟是刘家还是杨家?果然愚蠢之人,深恐你那些一丘之貉不明白你的心思。司马兰廷沉着脸,和管家穿廊过庭等到小厅之前,管事请门后退去。
司马兰廷推门而入。太傅杨骏头戴乌纱金丝冠,身穿酱紫色锦袍,套着石青蓝纱衣,一条金镶三色麒麟纽带紧紧束在腰间,正在小几前亨煮茶叶。见司马兰廷进来,抬头招呼道:“殿下请坐。酒肉之后,不妨饮些茶水去去油腻。”
杨骏年过花甲,依然精神抖擞,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不过毕竟岁月无情,即便富贵之家保养再好,也难掩年华的痕迹,他眉头两道竖纹,眼角长长的鱼尾非常明显。
司马兰廷在他对面端坐下来,淡淡说道:“太傅好兴致啊。”
红泥小炉上的陶鼎已经出现涌泉,茶香气四溢。杨太傅慢慢将葱姜赶入鼎内,浑厚的声音突然在空荡的厅内响起:“殿下有几年没回过许昌了吧?”
司马兰廷心中冷笑:来了。
明明摆下清谈的架势,却如此性急露相,杨骏啊杨骏,实非成事之人。
杨骏低头照顾着茶水,话却不断:“咱们大晋朝还没有那一位王爷能像殿下这般受先帝眷顾。食有封地,却在朝述职,皇恩浩荡让人羡慕啊。”
司马兰廷沉默不语,专著的看着沸水,似乎在里面能看出朵漂亮花儿来。
杨骏微皱眉头,这性格乖张之人还真是不讨人喜欢。只得自己接到:“先帝厚爱王爷,爱才心切却未必考虑到王爷辛苦之处,当今圣上却几次提出是否该为殿下减少负担,让王爷回封地享享清福。”
现今天下谁不知道那白痴皇帝的意思就是他杨骏的意思。
司马兰廷闻言大怒,故意大义凛然道:“司马兰廷自先帝委任翊军,一直殚精竭虑不敢有丝毫懈怠。为朝廷分忧乃是我司马子弟分内之事……”杨骏正烦他这番长篇大论,司马兰廷话锋一转,又说到:“不知杨公是否对孤王有什么误会,若司马兰廷有什么疏漏之处还请杨公指正。”
杨骏微微一笑,眼光幽深地审视着司马兰廷:“王爷言重了,想来是王爷和老夫走动太少,并不了解老夫为人呐。老夫倒是有心和王爷亲近,就只怕王爷身份贵重对老夫看不上眼啊。”
司马兰廷拿过茶勺,拍开沸水亲自盛舀一盏煎茶递给杨骏,脸上显出一丝欣喜,道:“天下谁不知道杨公当朝重臣,司马兰廷只是找不到机会亲近而已……”
杨骏有些受宠若惊,暗道难不成这司马兰廷原来是想借机攀附?露出一丝得意之色,蔚然道:“老夫府中过几日有一赏菊会,不知王爷可愿携家属同往……”家属二字特意加重咬字。
司马兰廷诺然。
宴罢回府,司马兰廷紧抿着唇脸色冷然,奉明照顾他多年自知这是王爷心里不痛快,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