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我有一笔不菲的存款,我还能写文章,赚许多稿费,我绝对有能力让小帆过上幸福而安全的生活!”说完这些话,见我依旧木然不动,蔡小田信誓旦旦的口吻,变成了一种苦口婆心的说服:“何况,你还有夏雨,她一直都很喜欢你,我这表妹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女孩……”
在他滔滔不绝的叙述中,我试图理智地思考:我是尊重蔡小田的,他是我梦想中最贴近的明灯;我是热爱杨帆的,她是我生命激情的全部。至于梦想、父母、夏雨,都令我长时间地难以选择。
许多形形色色的“曾经与将来”,汹涌澎湃地撞进我的思绪,令我脆弱的大脑不堪重负。就那样痛苦地寻找了许久,我这才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问:“杨帆真的喜欢你吗?”
蔡小田怔了一怔,说:“她,她当然喜欢我。你也听到看到了,小帆和我在一起非常的快乐,也只有我才能够让她继续快乐地活下去。”
我的心痛痛不已,我的眼泪流不停,我知道蔡小田说的全部都是真话。我想到杨帆那脆弱而又戏剧的生命,她是该属于舞蹈、属于自由、属于野性的,而我的确不具备热爱她的资格。也许真的只有蔡小田,才能用财富与实力来改善她的流浪生活,而与我在一起,杨帆只会永远吃苦受累。当时我内心复杂,我不得不承认,蔡小田高超的语言让我人生的天平,倾向了自私的生活。我甚至觉得,杨帆已经找到了她所要的真正爱情。
我抬头看看蔡小田,在他的口沫横飞中,脸上的癞子仍然在止不住的颤动。我是不是该可怜我所尊重的人物,成全我所深爱的精灵?
就这样,我轻易地放弃了杨帆,放弃了曾试图用生命、友谊与梦想去换取的爱情。那时候我刚跨过二十二岁的门槛,第一次感受到成年世界里不得不面对的残忍与现实。我深知自己拥有不可逃避的责任,我拥有着让深爱的人过上更为幸福生活的义务。我放弃的唯一砝码,就是要求蔡小田尽他最大的能力,保护好杨帆的生命安全。最主要的,是能够让她走向舞台,哪怕小舞台也好。蔡小田为难地想了一会儿,又认真地说没问题。
达成协议之后,他领我沿着另一条小路下山,途经一座木板吊桥时,我们不约而同地站在上面伫望。蔡小田递来一支烟,问:“你还要不要回去看看她?”
我说:“不了。记住答应过我的话,要好好地对杨帆。”
“嗳!”然后他又问:“你现在到哪儿去?”
“回家。”我把燃了半截的香烟扔进山谷,说:“我感到很累,我想给赵一平烧一炷香。”
第六章 故乡 给我一颗瓜子
蔡小田为我买了下午四点的车票,又买了些车上吃的食物,就忙着帮我回去取箱子。
坐在嘈杂的重庆火车站,我感到大病初愈后的一种更为深沉的痛苦。一个农村妈妈旁若无人地掀开了衬衣,小孩子眯着双眼贪婪地吮吸;一个老奶奶惶恐地牵着老爷爷的手,老爷爷背着乌黑的帆布包,尽显世事洞察;四个打工仔围坐在地上打牌,疯狂地叫骂,友好地分享着劣质的香烟;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坐姿优雅,懒懒翻阅着几张报纸;一对恩爱的年轻夫妇,甜甜蜜蜜地嚼着话梅,惬意非凡地谈笑风生;一个不修边幅的青年,背着一个硕大的旅行包,双眼火热地盯着一张流浪地图;一个面露焦急的姑娘,不断翻查着手机,又不断向外张望;一个搬运工顶着旅人庞大的包裹,拨开层层重围往里挤……我和他们乘坐同一列火车,抵达同一座城市,却走向迥然不同的幸福或痛楚。
火车站张贴着杨帆最新的通缉令,两位威严英俊的警察,手持着杨帆的照片,向行人一一对照。此外还有几位神秘的便衣,游走如猎鹰。饶是如此,我的内心还是迫切地希望能再见杨帆一面——或许明天他们就会离开重庆,逃向苏州一个无人知晓的世外桃源,我们将永远无法相见。一时之间,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感到自己苍老无比。
但提来皮箱的只有蔡小田,我假装不经意地问了句:“杨帆有没有什么话对我说?”蔡小田尴尬地笑了笑,说:“小帆在睡午觉,我没有叫醒她!”——眼前的蔡小田已经被爱情的功利熏陶成龌龊小人。
火车载着疲惫的我奔向了久违的故土。透过污迹斑斑的窗玻璃,我看到日渐逼近的窒息黄昏下,稻田在朦胧的炊烟中静默。哐当哐当的声响刺激着我敏感的双耳,我体味到心的疼痛与处境的孤独。在这个世界上,我失去了最好的兄弟,失去了最爱的情人,更失去了最崇拜的偶像。以后的成功将不再有兄弟的酒杯,不再有爱人的温存,不再有偶像的赞许。我就在这种支离破碎的伤感状态里,被列车驮向了故乡的黑夜,驶向了我最原始的成长状态,我多想伏在那个放风筝的山坡上,放声大哭……
颠簸一夜,清晨抵达。麦子收获的金黄里,我仿佛看到黄灿灿的油菜花与翠绿绿的麦苗扑面而来。不知在那些肥沃的土地下,到底还埋藏着多少颗未曾生根的瓜秧,多少个未曾实现的梦想?母亲看着憔悴的儿子,不断唠叨着生活的琐碎;父亲面色凝重地吸着烟,他的思绪飘到我的工作问题之上。
我走过山坡,来到河畔,钻进山洞,爬上桑树。然后,我继续走过田埂,走过竹林,走过金黄的小麦,走过茁壮的玉米,走过繁茂的野草,走过馥郁的树林,走向赵一平崭新的坟墓。
赵一平的安息之地蜷缩在三座旧坟之间:上边是他奶奶,左边是他妈妈,右边则是他的爸爸。还记得儿时清明节祭祖,我常和赵一平到坟地上捡鞭炮,那时赵奶奶还没有死,赵大爷却已经悲观丧气。他先在儿子的坟前跪拜,又在儿媳的坟上磕头,一点都没有长辈应有的作风。然后便见他轻轻地摩挲着两坟上方的空地,对赵奶奶说:“把我埋在这里。”
后来赵奶奶先他而去,赵大爷将“风水宝地”让给了老伴,舍而求其次地指着三坟中间的一小块空地对赵二叔说:“把我挤在这里也好,挡风!”没想到今天,赵一平的骨灰,沉睡了赵大爷的最后一块安息之地。赵一平的坟就像一个畸形的椭圆,坟上的新土与三位亲人的旧土相依——他永远地沉睡在亲人的避风港里。
有那么一会儿,我躺在赵一平的坟前,像用于祭祀的猪羊。微风呢喃,野草渐长,生活的孤独凄凉让我再一次想到永远这般沉睡下去。我看到蓝的天,白的云,忙碌的蜜蜂,悠闲的蝴蝶,嗡嗡的蚊虫,狡诈的蟋蟀。透过这些类似的意象,我看到赵一平在阳光里奔跑,那只被我们加了十根尾巴的风筝,扶摇直长;我们“逮捕”蜜蜂,往透明玻璃瓶塞满鲜花,以期待第二天收获一大罐的蜂蜜;我们在炎炎烈日中赤裸脊背,在混浊泥浆中捡起可怜的小鱼,也拾起了恶心的蚂蟥;我们在河汊子里游泳,清凉的河水将酷夏的烈日阻挡在外,我们将刘义的裤头藏起来,坐等他歇斯底里的求饶;我们拿着自制的弹弓、神符、打狗棒,“浩浩荡荡”地前往鬼气凝重的古屋,却被一条小蛇吓得抱头鼠窜……
回忆成了不可再现的一阵风,不管我怎么叩击大地、挥刺天空、捣鼓河水,所有的经历都不会再来。赵一平永远离去,刘义外出打工,其他快乐的载体都被生活的困境吹拂得支离破碎。我孤独、我忧伤;我寂寞、我沮丧。
回来的路上我遇到刘伯伯,他对赵一平的死唉声叹气良久,又对赵大爷、赵二叔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当我问到刘义的情况时,刘伯伯马上变得兴奋异常,他说:“你们三个一块长大,我崽不喜欢读书,我就常拿你们俩作榜样骂他。可他却偏不听,一心只想趁早找份工作。我说:‘你没文化咋工作?’他却说:‘文化是狗屎,越学得多吃的屎就越多!’于是就退了学到县化肥厂去打工。后来你们考上了重点大学,我又骂他:‘文化是屎?小峰和一平吃屎吃进了大城市,你不吃屎怎么还待在这旮旯儿?’我也就想骂他,我和崽他妈都是农民,我崽在化肥厂挣五百块钱一个月也知足了。没想到我崽竟赌气和化肥厂的两个人走了,我和崽他娘急啊,到县里四处打听他的消息,却都说不知道。我们都以为崽被人骗了,谁知三个月后崽却打电话到村上,说自己到浙江找了份工作,还给我寄了一千块钱!”
“那他干的什么工作?”我颇有兴趣地问。
“不晓得。前年他给我寄了八千块,去年是一万,家里欠的钱也还清了,我就叫崽别太节省,不要把钱都寄回来了。我说这出门在外的,要多买几件衣服打扮打扮,多吃点好东西长好身体。谁知崽却说他有钱,说还有一半的工资都没寄回来,他现在都有手机了,还有女朋友……我高兴啊,小峰,你们还在读书,经常往家里要钱,但我家的崽儿都能往家里汇钱了。我算了算,崽的工资至少有这个数。”说着刘伯伯不无骄傲地竖起了两根拇指,继续叹道:“今年春节你们都没回来,但我崽却回来了,穿得,啧、啧,就跟镇长差不多,抽的烟都是十五块钱一包的!什么派头?啊,我养这个儿子也不白费!我可知足了,崽寄回来的钱我也不乱用了,我给他存在信用社,到时他结婚我要请一百桌,哈哈,一百桌……”
刘伯伯双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我问:“刘义手机号多少?我有空得向他请教请教。”
刘伯伯突然灵机一闪:“对呀,你现在找到工作没有?”我尴尬地说:“暂时,还没有合适的……”
“那就对喽,崽前不久还说了,浙江打工挣钱多,什么车工铣工都是千块钱以上,打扫卫生的都是八百块!你到那边去找找崽,让他给你安排一份工作……啧、啧,你们啊,读书都读到十十多岁了,我们家崽都挣了几万块钱啦,啧啧啧,幸好当初崽没读高中……”
我的确感到汗颜,我为自己这个潇洒而浪漫的大学生身份感到无地自容。向刘伯伯要了刘义的号码后,我就惶惶地告别了。
刘义是我童年伙伴中另一个表层的佐证。
众所周知,我大哥李小山曾是村中第一个购买自行车的小学生。究其原因,这主要是缘于他在孩子间大刀阔斧的领导艺术,以及别具匠心的压榨手段。每逢周末,李小山总会带领六七个孩子去摸螺蛳、拾废铁、捡蘑菇。小有所获之后,他就把我们带向一间草棚,道貌岸然地拿出一副扑克牌。不过在这些花样翻新的赌博里,真正赢钱的不是我哥,而是被他暗中发了好牌的我与刘义。所以,每每收获大包战利品的我们,成了家长心目中无可挑剔的劳动标兵;而那些输光了一天血汗的孩子们,仍然心甘情愿地归附于我哥的领导。
后来不久,李小山到县里读了初中,大家很少再集体行动,故而画片便将螺蛳等“赌博等价物”的身份取而代之。虽然那之后孩子们开始自立为王,但我与刘义在李小山影子下形成的“有福同享”,却变得更加密切。每当哪个地方举行什么小赌博,我们都要双双掺和进去,而且在李小山诸多秘诀的熏陶下,我们的赌技已经鹤立鸡群。再之后,随着零花钱的增多,孩子间的赌博升级成了现金,而赌博方式也从扑克换成了麻将。趁着大人不在家的时候,我们登上大雅之堂,堂而皇之地围在桌子边,像父辈般大口喝水,大声叫骂,把牌掷得像大人般嚓嚓作响。刘义他们点上烟屁股,仍然如父辈们一般把堂屋搞得乌烟瘴气。那时我们在一起最大的愿望,莫过于快些长大,然后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地走出小赌局,赌遍天下。
相比之下,赵一平与刘义的友谊要肤浅得多,他们之间的互相鄙视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赵一平觉得刘义像个流氓,刘义则骂赵一平是学习上的“吃屎精”,他们之间很少打牌,也很少讨论与学习有关的东西。我是正邪兼而有之,他们俩则分别处在性格的两极,常常将对方的最爱嗤之以鼻——这是初中以后的事,初中以前,在我的撮合下,他们有过几次短暂的和平相处。
刘义在电话那边说了几句脏话,我的嘴也痒痒,痛快地骂了几句,感到久违的释放与洒脱。刘义说:“跟老子到浙江来吧!”
我心动了。
我感到家乡与重庆,都不再是我想要待的地方,我想要迅速地离开这些纠缠不清的回忆与思念,我想彻底摆脱无日无夜的愧疚与惶恐。父母也比较支持我到发达地区闯闯,母亲从碎花手绢里翻出了两百块钱,谨慎地递给我,说:“你哥哥嫂嫂要忙着还房子的钱,还完了还要忙着结婚,生小孩,你千万不要怪他。这些日子猪肉便宜,那窝仔猪卖得贱,还得留点给你老汉买烟。咳,他的这个肺,五毛钱一包的劣质烟,都要抽三包……小峰,一切只有靠你自己了,啊……实在,实在,没钱吃饭,你还是,还是给家里说,啊?”
母亲的话让我心中难受。
我和哥哥十多年的求学生涯,耗尽了父母可怜的积蓄,积累了惊人的债务账目。二十六岁的哥哥收入微薄,却还要忙碌着他的住房问题、感情大业;而毕业于重点大学的我,沉溺在虚无飘渺的爱情里,靠家中唯一的二百块钱,去寻找前途未卜的工作岗位。我看到母亲的银丝、父亲的皱纹,突然间树立了一个简单单纯的生活目标——挣钱。
在家的日子里,我尽量用悼念赵一平的悲伤去覆盖对杨帆风情万种的思念。每天行走在田埂河畔山岭之际,我都不会带手机,我希望回到家的时候,能够看到杨帆用蔡小田手机发给我的短信,哪怕只是简单的问好也行。我也开始在冥冥中期望有一个陌生的短信告诉我:“这是夏雨的新号,我很想你。”我选择去浙江,也许就是在潜意识里觉得,那儿离夏雨近了一些。不可否认,在失去杨帆以后,我需要一个稍显实际的思念对象。
然而,就在我怀揣着二百块钱即将踏上打工征途之时,蔡小田打来了电话。他语调干涩凝重,只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是李小峰吗?你到重庆来一趟,有急事!”
在父母凝望浙江地图寄托儿子前程的时候,我心急如焚地踏上了前往重庆的列车。路上我一直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是杨帆被捕了?”我发短信问蔡小田,但他什么也没回,到下午五点的时候才问了我一句:“什么时候到?”我希望火车如磁悬浮列车一样高速前行,但是它在所有小站都喘着气蹒跚地停歇。我不知道这列慢车是为了阻止我立刻面对悲剧的伤痛,还是握着喜剧的方向盘,故意跟我开个转弯的玩笑。此时的我只有将脑袋贴在玻璃上,忧心忡忡地感受着火车的喘息。
火车晚上八点进入重庆,一出站台,我就看到了同样憔悴不堪的蔡小田。他嗫嚅着问:“你到了?”
“嗯。”
又坐上了那辆红色的轻便摩托。天空飘了些雨丝,前行掠起了冷风,我心里凉飕飕的,脸上更是如刀割一般。
入三岔路,车速慢了下来,但见惨淡的车灯,照射着清淡的泥泞。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焦急,启口问道:“杨帆怎么了?”
蔡小田双臂剧烈地一抖,重心失衡,车往左边的山崖倒去!刹那间蔡小田用力右倾,多亏泥土的黏稠,车才倒在路与崖的边缘——我们竟然差一小点儿命丧山崖!蔡小田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