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糖贩子、药贩子、铜铁贩子到处吆喝的那种劲头吗?升半音,降半音,原来没什么了不起,原来一开始就没这回事。她一头扎进禾凤子的叫声里,顿时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故乡山寨,油然生出一股当年的野劲,疯劲,还有蠢劲。她确实唱蠢了,蠢得快活无比。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唱什么歌,几乎是在崩塌,在飞旋,在漂流,在花一样绽放,自由放出的长音不知所来也不知所往,接引和牵绕出心中的种种往事,还有说不清的什么隐情——到最后,眼里有了惊喜的泪水。
她惊得一屁股坐在床上。
“好,懵天懂地了,接上地气了。”不知道老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毛老师,我……好喜欢你这首歌,真的好喜欢。”
“当然,你非喜欢不可!”
“我……都唱哭了。我从来没有唱得这么痛快过,都唱得一身发抖了。毛老师,你如何写出这样的鬼东西呢?你耍了什么鬼花招?你给我下了什么迷魂药?我恨不得要打你一顿,恨不得掐死你——”
她当真在老寅背上猛捶了一拳。大概自觉有点放肆,她眼睛往上一轮,提着热水瓶去伙房打水。她注意到老寅乐呵呵地看曲子,没有留意她的离去。
六
老寅的曲子让芹姑娘越唱越火,自己也越写越上瘾,还迷迷糊糊地撞上了地主老财才有的腐败生活。他是应召来文化馆写曲子的,与一个画画的后生合住一间客房。他嫌那个后生的脚臭,一解开球鞋就天昏地暗,就灭绝人性。那个后生则嫌他晚上磨牙,讲梦话,时不时还开叫吓死人。还嫌他总是穿错别人的衣,拿错别人的饭盆和筷子,出门不是忘了锁门就是把钥匙锁在门里。更让人不可忍受的,是他好几次开口借钱借粮,借了也不还,完全是个赖皮,是无耻的诈骗犯。有人曾经警告过他,说老寅没喝酒时的借钱都是白借,呸,天下哪有这样的混账逻辑?
太阳如今从西边出来了。老寅突然活得容光焕发,衣物和被褥变得干干净净,不知是谁洗的。他床头多了一些水桶、脸盆、毛巾、热水瓶、也不知是谁买的。他居然也用上了高度文明的牙刷和牙膏,一口黄牙渐渐变白,不再喷放出浓浓的馊气。当这口扎眼的白牙嚼着豆腐干下酒,自然引来了画家大为惊异和嫉妒的目光。缩缩鼻子,这间房里有了女人的气息,一股年轻女人才有的体香。这毫无疑义。如果没有女子常有的冷手和冷指,这房间里不可能有悚然袭人的整洁。这也毫无疑义。问题是,毛三寅这老家伙(其实还不到四十岁)毫不在乎——甚至不大在乎女人是谁,有时被后生问起来,便含含糊糊地提到什么蒜丫头菜妹子,在他的菜园子里没有刨对过几回。
山歌天上来(8)
他以为两瓶小曲是画家买来的,连连欠腰:“你这样客气,不敢当不敢当,叫我如何是好?”
“我得了脑膜炎还是猪头疯?一定要来孝敬你?”
“不是你买的?那就怪了,未必是何馆长赏下御酒?”
“你这个人真是没有味。人家送酒来,你喝了白喝。我借给你钱,你也不还。”
“钱?你是说钱?”
“你看你,前天还差点把胸脯拍烂,说马上就还马上就还的……”
“大兄弟,这种玩笑不能乱开。我这个人一是一,二是二,人穷志不短,叶落树杆直,前世做鸡也不欠人家的谷,来世做牛也不欠人家的草。你不要乱开玩笑,一开我就发心脏病……”
后生几乎欲哭无泪。
好在癫子十几天后就回乡下去了,谢天谢地,终于回乡下去了。他作品还没有改完,但领导方面觉得他政治上不可救药,交给他的歌词,领导改定的歌词,他不是说被风吹走了,就是说可能被老鼠吃掉了,一听就知道是假话。柳胖子曾经要他写一个检讨,保证再不丢歌词也不乱改歌词。他盯了胖子一眼,不说话,再盯一眼,才挤出一句:“要我写检讨?惯肆你们?”
宣传部长只好说,乡下的革命和生产也很重要,或者说更重要,老寅应该到更重要的地方去。老寅大为不解,说家里的猪没有发病,队上的禾苗没有发虫,他完全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不拿补贴也不要紧。但部长慈祥得很坚决,派柳胖子直接去买票,把他送去车站。
癫子当然不知道这以后的事情,比方他的歌是如何打入冷宫又如何解冻,比方芹姑娘是如何把他的歌唱出了大风头,一直唱到在省里拿奖,在省里与首长合影,还上了电视和广播。此时的政治形势已经有了变化,作品审查不像以前那样风声紧张。像芹姑娘唱出去的这些歌,一变成乐谱,谁看了都觉得难唱;一变成声音,谁听了都觉得易唱,更觉得闻所未闻,完全是不合规则的一手怪牌。这种音乐总是一新耳目,尤其引起一些院校科班才子的好奇。这样说吧,它是这样一种东西,可以被乐谱引导但无法被乐谱描述,在乐谱之内又在乐谱之外。听了这些歌,一个人可能会多一些幻觉,一声鸟叫,一声风啸,一声汽笛的擦肩而过由厉而钝,都可能让人疑为旋律:原来满世界一直是无音不乐,原来满世界一直管弦遍地只是等待你张开双耳。
很自然,这些歌被有些新派人士誉为新探索,誉为什么主义什么派,引发一些争议,在某份杂志上还形成了专栏。但癫子在边山峒放牛,完全不知道这一切,顶多能从有线广播匣子里偶尔听到芹姑娘的一两段,电流的喳喳声夹杂其中。
镇上出现电视机以后,老寅家里的广播匣子有时呻吟,有时咳嗽,最终成了哑巴,连喳喳声也没有了。他到坡上去查线,发现大段电线不翼而飞,也没有什么人来管管。瘟队长居然到城里做米粉生意去了。
关于主义,他只是在墟场上碰到一位中学老师,才从对方嘴里得知一二。后来又碰到两个专程远道来访的同行,从对方嘴里得知三四——他当时挖了几个竹笋,想在墟场上换几个钱,在街边蹲着,没等到买主,倒等来了两个研究生和几个主义。
“什么主义?笑话,写曲子要什么主义?不要主义,不要主义的,只要有酒就行。没有谷酒,红薯酒也行……”他陪着研究生在街边操练京腔,认真地说得对方疑疑惑惑面面相觑,直到自己的口舌别扭得有些麻木,回到家里以后忘了换舌头,倒是卷舌音主义使老婆莫名其妙——把他疑惑地看了又看。
他说到了门德尔松,说到街上一个疯子,没等客人听明白,还从口袋里摸出两首新歌分送客人,是自己没酒了,就以歌代酒,客气一番。事后他才记得自己未留底稿,纯属胡来。
但既然高兴过了,既然他都开始主义了,其他一切算不了什么。他喜欢所有的同行,喜欢所有让人高兴的事,有时守在家门口心血来潮,邀请过路的陌生人来家里喝酒,一个劲地招手,反把对方吓得快步逃跑。实在无人可以说话的时候,他就走到山上,找块石头,找棵树,把它们当作娃崽哄一哄,或者当作妖魔来一番吹胡子瞪眼睛。一个砍柴的后生曾经听到林子里人声喧哗,以为有人在那里吵架,跑过去一看,发现茅草那边只有老寅一个人,正在与一根刺藤过不去。“你上次咬了老子,前几天咬了老子,你找死啊?你要咬,就规规矩矩地咬。每次都咬个老地方,情节也太恶劣了,影响也太坏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老寅一个人完成了长长的宣判,刀起藤落,把一条刺藤砍得碎尸万段,才气呼呼地住手。
走在山里的路上,他无人说话倒是变得话多,与初交客人时的有三没四大为不同,甚至一张嘴巴直通心思,关不住自己的大小念头:唔呵,我想喝酒了吧?嗯嗯,还可以忍一忍的。我的柴刀呢?怪事,原来在箩筐里啊。不好,又要屙尿了。到茅草后面去屙吧。如此等等都脱口而出。他当然还经常碎念着县城,碎念着美妙县城里有牙刷牙膏而且有瓶装好酒的日子,还有那些让他过上好日子的朋友:芹姑娘、柳老师、何馆长以及那个同房的后生画家。真是些好人啊,真是让人想念啊想念啊想念啊。他们一别三秋怎么就不见了?怎么就不下个通知来让他再去写歌?歌是个好东西,是个酒一样不得不喝的好东西,是芹菜大蒜小葱韭菜之类姑娘们身上不能不流的血,不能不怀胎和生育的娃崽。
山歌天上来(9)
芹菜曾经有信捎来,鼓动他为重新改组的山歌剧团写个大作品。他心花怒放,大张旗鼓,蜷缩在床上一睡就是三四天,像一只豹子收缩着身体,充分地后退,小心地积蓄体力,然后投入最后的生死一扑。他从来都把音乐看作体力劳动,重体力劳动,绝不是文弱书生那种纤纤小手做得下来的,因此他的每次下笔都是背犁,都是凿石,都是生死一扑,一旦扑出去,就是连续几天的夜以继日,直到自己累翻在地,瘦得胸脯上的骨头充分暴露,嘴巴大张着喘气。他写下了一部名为《天大地大》的八幕山歌剧,为了移动和削平这一座大山,他还变卖了自己的猪,自己的房子,自己责任山上的好些林木,几乎砸锅卖铁倾囊而出,把它们统统换成了酒,换成了他的弹药,一直等它们已经十倍于敌,百倍于敌,千倍于敌,再把它们捆绑在一起狂炸出去。对于他来说,《天大地大》不是什么音乐,是他全身酒精燃烧和爆炸起来的轰轰烈焰。
他不明白的是,本子寄出去以后为何一直是石沉大海?掐掐指头,至少也有大半年了,居然一直没有个消息。还有柳老师王老师李老师那些胖子,如何就不再办什么学习班?就不再关心农民业余作者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的改造?这无产阶级的文艺革命事业(他不知道这个政治口号已经废止)怎么就不继续往下抓呢?
有问题。
保不定,是村里那个麻子会计拉痢,混里混账把通知书擦了屁股。他看见会计抽烟,就觉得那是隐藏了通知以后抽烟的模样。看见会计吃饭,就觉得那是隐藏了通知以后吃饭的模样。看见会计打儿子的屁股,更觉得那是隐藏了通知以后的心怀鬼胎——每一下都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分明是瞒天过海。
邮递员总是把邮件送到会计家的。他忍不住去了一趟那里,但麻子会计说没有通知,确确实实没有通知。会计还说:“寅癫子,你要认命。你耳朵和眉毛都长得威猛,不同凡响,出奇制胜,就是眼睛太小了,伤了命理的根本,只配在边山峒嗅牛屁股。”
嗅牛屁股是放牛的意思。
他抹一把脸,默默地回家。
秋天,发生了一次意外。他带着儿子在岭脚下烧火土灰的时候,有一只黑蜂蜇了他儿子。他狗一样在林子里上蹿下钻,猛追那只罪恶滔天的黑蜂,决不让它逃跑——按当地的说法,挤出这只黑蜂的汁液,原汁化原毒,才能给伤口最快地止痛消肿。他气喘吁吁追踪到一个山坳,发现了一个大蜂窝。蜂群正从一个岩洞里冲出,轰然一声,一道水桶粗的黑流闪电般掠过,飞旋而上时又散成一片黑纱,遮天蔽日,化昼为夜。嗡嗡嗡地蜂鸣时近时远,时急时缓,时扬时抑,有一种浪潮扑来震撼大地的力量,连草叶都为之颤抖。这种巨大的轰鸣他从未听过,使他惊喜入迷,一时忘了火土灰。
他没有听到远处儿子的叫喊。事后才知道,火土灰冒出了一处明火,被风一鼓,有一朵飘到了路那边的杂树林子里,儿子拿它毫无办法,只能坐在地上哭喊。他赶回来的时候,火乘风势,已经噼噼啪啪烧上坡去,浓烟滚滚之处,鸟雀惊叫着四处逃命,烧炸了的竹子则在烟火深处不时爆响,一声声炸得山体震动,震得他腿都软了,心都空了,根本没法挪动半步。
幸好村里的人看见了烟火,赶上山来扑救。也幸好天降及时雨,没有让火势向更大的范围蔓延。一场黑雨杂着烟尘,在地上洒落出遍地黑泥。
林业派出所的警察来了,宣布他毁坏山林,手铐当啷一声套住他的两手,吓得他老婆哇哇直哭,扯住他的衣袖不放。他一脸烟灰还没来得及洗掉,也吓得牙齿敲个不停,靠旁人七搀八扶,才别别扭扭地滚进小货车,几乎是一堆烂泥。
他在派出所的小房子里一蹲个多月。毁林三百多亩,差不多是大罪,本来足以送他去法院判刑。后来考虑到他癫里癫气的也不宜过分较真,考虑到他是远近有名的山歌王和作曲师,警察以罚代刑,罚他一千块,再罚他植树两百棵,算是从宽处理。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在派出所多住一天,派出所就多乱一天,让人受不了。
他闲得无聊,便给自己的检讨书谱曲,画出了好多蝌蚪文,谱出了一曲冗长的认罪语录歌。觉得还是闲,又顺手捡起《森林保护法》的小册子,也当作歌词,密密麻麻地谱下去。咣咣咣咣——嘣嘣嘣嘣——!一段管弦乐的前奏过后,森林是国家的宝贵资源成了颤音,严禁任何人乱砍乱伐有了和声,一经发现严惩不贷成了圆乎乎的男低音美声,忽悠了好一阵,最后一个“贷”字迟迟出壳,让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地。第一条,第一条,第一条,大概是为了有所强调,这三个字重复了多遍,声情并茂地有扬有抑。第二条,第二条,第二条,这三个字同样重复了多遍,绕出了悦耳的花样,然后才转入节奏分明的快板:各级政府必须,高度重视而且,狠抓落实贯彻,防火防盗各项……到最后,一部马拉松式的地方法规由他唱完了,“现予公布实行”一句,余音渐弱,圆乎乎的无限深情送向远方。
警察们开始以为他疯癫,最后才知道那是什么宣叙调,洋人的宣叙调就是唱不太清楚的,就是开唱时嘴里含了个热萝卜。
派出所旁边是供销社的屠房,还有镇上的兽医站、农药仓库以及裁缝店。几天来,居民们从未感受到美声森林保护法的说服力和感染力,倒是毛骨悚然,浑身鸡皮疙瘩。不管天有多热,大家乒乒乓乓地关窗子。
山歌天上来(10)
后来,警察去屠房买肉,遭到了严厉拒绝。“你们派出所天天鬼叫,叫得我睡不着觉。你们吃肉的时候就想起我来了?”王屠夫把砍刀一拍,“今天对不起,我补了觉再说。”
屠夫老婆也出来骂人:“你们派出所说是保一方平安,其实是搅一方瞌睡,还让人活不活?”
警察们一合计,只得让老寅赶快走人。
老寅倒是不急,甚至于有点恋恋不舍,走出小房子的时候揉着眼皮:“这个地方好清静,是个孵蛋的好地方,补足了我的瞌睡。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你要是舍不得,就再住三年。”
“走,要走的。客走主安。”
“把罚款赶快交来,听见没有?”
“当然,当然。你们这样看得起我,只罚这一点点,我也要对得起人,不会耽误你们的公事。是不是?”
警察发还一些收押嫌犯时的扣押物。他清点了自己的鞋垫、酒葫芦以及粮票(这些已经没什么用的纸片他还总是带着),笑着说:“你们真是太客气,太客气了。不收粮票,天天有茶有饭,三天两头还让我出国观光,实在不敢当。”他说的观光,是指看到电视里的国外风光片。他一口一个“谢谢”,一口一个“再见”,见人就握手,不像是囚犯出监,倒像是领导下来慰问。三个警察没来得及躲,被他分别握了一下。一个送柴的汉子正好进了派出所,也被他当成警察握了一下。
“快走快走。”警察觉得手上怪怪的。
“不握一下手,辞行哪有个式样?两军交战,也要以礼相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