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特别关心缅甸和印度的打仗,可惜近来报纸上这方面的新闻不太多)。若碰上音乐爱好者,他还说得清歌剧《刘三姐》的一切细节,对中外音乐大师的作品如数家珍信手拈来,从老莫(莫扎特)到老李(李斯特),从瞎子阿炳到王同志(洛滨)和雷同志(振邦)和何同志(占豪),全不在话下。不要看他的发声有点尖削,甚至有点娘娘腔,但这个时候的他随口唱出一个音,就是准确无误的中央C,或者是铁板定钉的降B,根本用不着什么定音叉和定音笛,让行内人不得不服。他随手抄起一件乐器,无论胡琴、琵琶、笛子、芦笙还是唢呐,不说玩得天花乱坠,至少也耍得中规中矩。还有手里的石头,脚下的水,嘴里的一片树叶,桌上的筷子和碗钵,都常常被他折腾出声音,准确地说,是折腾出音乐。
多少年后,有一个记者想写篇民乐奇才的文章,到边山峒去访他,一进山就有各种离奇的景象竞相入目,让人晕眩和踉跄。一只老鼠居然把老猫追得四处乱窜,不知是来自噩梦还是来自现实。悬崖陡壁的当中位置立着一只山羊,前后无路,不知是如何上去的。有时南瓜地里有一个瓜出奇的巨大,整整有桌面大,但其他南瓜该小的小,该死的死,它们各行其是从不引起人们的在意。有时还有一大片燕子不知从何而来,栖在几面粗糙的墙上,使白墙突然变成全黑,如此吓人的景观却被人们视而不见,从不瞥上一眼。记者一路上心惊肉跳,发现山里的很多事物不是憨头憨脑随心所欲,就是胆大包天胡作非为,都是醉翻了一般,只能使人们的脑子跟着生乱。他说,他已经知道老寅是怎么回事了,知道老寅的曲子是怎么回事了。
山歌天上来(5)
记者后来没有采访到老寅,据说是遭遇到了瘴气,两腿立即肿大和奇痒;又据说是糊糊涂涂迷失了方向,只好搭乘一辆运木头的汽车出山。
这些说法,也没有得到过证实。
四
老寅还玩不了单簧管,钢琴也戳得有点臭,让柳老师稍稍放心了一点。柳老师执意要在钢琴上试奏学习班的所有作品,试完以后又急风暴雨般地来一段赋格,即兴加一点花,好好杀一下他的气焰。他默听了一阵,抬起眼皮,挤出一句嘿嘿,停了停,再挤出一句嘿嘿,没有说什么。
“你觉得怎么样?”
“好,嗯,就是好。”
“好在哪里?”
“你的记性真是好,身体也好。”
这话怎么听也不像是夸奖。
临出门时,他记起了什么事,回头丢下一句:“第二个爱夫长矮了。”
爱夫就是F。柳老师后来才闹明白,他的“音矮”是“音低”的意思,指琴弦有点松,该请调琴师了。如果说“音瘦”,就是指音有点弱,可能是琴槌有毛病,也得想办法修整了。至于某段曲子“没吃饭”,是指动机内蕴贫乏;某段曲子“没长肉”或者“不调皮”、“打瞌睡”,是指发音缺乏松弛和变化。还有性能不同的各种和弦,在他嘴里就成了“亲兄弟”、“表兄弟”、“远房兄弟”、“桃园三结义”等等,听上去很别扭。在这里,他好像不是在谈音乐而是谈人。或者,乐符在他那里从来不是什么声波,不过是一些要吃要喝和有哭有笑的小家伙,是可能犯错误也可能闹别扭的小家伙。那么,每个作曲者不是别的什么,只是子孙成群的大家长,是管理着音符们的饲养员,应该腰扎一个围裙,手里咣咣咣地操一个饭勺。
柳老师被第二个爱夫搞坏了心情,化悲愤为苦斗,化雄心大志为挑灯夜战以及在书橱前对苗、侗、瑶、傣各民族的紧急流窜——他必须从书本中抓到什么,必须比老寅抓到更好的音乐素材,写出副组长的杰作,不能栽在乡巴佬面前。结果,他的一大堆谱子出手了,但自惭之余,还是没敢往上送。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寅的作品在地区大赛中出线,虽然在最终的评审中,被说成“没有突出阶级斗争”,“没有充分体现时代精神”,失去了获奖资格,但音乐圈子里开始流传毛三寅这个名字,还有他有点奇特的来历和习惯。同行们都在向柳老师打听老寅,包括《犁田山歌》是如何来自他谷酒狂灌之下的清醒。有一种说法传出了县又传回了县里:那一天雷雨大作,又停了电,老寅到了交稿限期的前夜,从被子里钻出来,把四张竹椅子换来的钱,全部买成了酒,三大瓶立在油灯前,如同供上了三尊菩萨。
他正襟危坐,两个嘴角微微往上翘,扯开了一张报幕员登台时的笑脸。他其实没有笑。同他处久了,才可知道似笑非笑就是他酒力发作的表情,是饲养员准备工作的常规表情,只要有了这种表情,就有了主人面对音符崽崽们的现场感,有了面对油灯后面一片黑暗的激情,肯定乐思如涌,怎么写都来神。
地区文化局长是个转业军人,以前的手风琴手,对音乐有点发烧,亲自就音乐创作召集过一次讨论会,让各县的音乐主创人员参加,还特别点了老寅的将,说“那个酒癫子不要漏了”。荒唐的是,老寅不识抬举,居然不知道这次机会何等重要,把自己一个小娃崽带去了那种场合,据说是这次要带儿子到大城市看看火车。他们摸到火车轮子的时候,刚好火车一声大叫,吓了他们一跳,父亲就说:“你看这家伙还怕挠痒痒。”这是娃崽报道的故事。那娃崽一看就是个上天入地的种,在会议室里跑进跑出,嘀嘀哒地狂叫,一下撕坏了报纸,一下撞倒了茶杯。大概是看到大楼外的其他孩子抱着布娃娃,他善于学习,不知从哪里抱来一块木板,兴致勃勃地给木板喂水,扶木板走路,给木板抽尿,抽得自己的尿急了,便掏出小鸡鸡当着局长的面抛出一线黄水。在此天下大乱的危急之下,老寅完全不像是一个爹,不加以管教和喝斥,也不知拿一块糖来稳定局面,只是在旁边打哈欠。虽然后来扯上了儿子的裤头,但地上已有了热腾腾的尿渍,实在是不像话。
他扯下自己的袖套去擦尿,会议室里的笑声便更为膨胀肥大。
他踢开木板,狼狈地带着娃崽去了厕所,一去便久久没有人影。柳胖子看见局长拉长了脸,还有一再看手表的动作,感觉自己责任重大,只好急急地出门去寻找。奇怪,厕所里没有人,女厕所里也没有人,二楼与三楼还是没有人……这是招待所两栋模样和结构相同的大楼,有廊楼在东头相接,还有走廊与政府办公大楼相通,确实有点结构复杂。柳胖子一直走到饭堂旁的锅炉房,才发现毛家父子在那里东张西望着急万分,看来是迷路了。你是个卵。你才是个卵哩。你脑袋里灌了水。你脑袋里才灌了水哩。我叫你走这边你不信。我叫你上楼你不信。你猪娘养的不记路又不听话。你才是猪娘养的不听话又不记路……他们跟着柳胖子往回走的时候,还在气呼呼地斗嘴,不饶不让,没大没小,纲常全无,骂得既愤怒又认真。
“以后带你出来,硬要带一副牛绳,把你时时刻刻套住才好。”柳胖子气呼呼地擦着汗。
“有绳子就好了,这恐怕是个办法。”老寅认真地同意。
山歌天上来(6)
“绳子归我来牵。”儿子也热烈拥护。
午餐铃已响,发言的时间是不够了。“我虚心接受各位老师的宝贵意见,回去以后好好改正缺点,坚持批判修正主义的文艺路线,把各项工作都抓上去。”老寅结结巴巴的这一句,算是结束语,但口气说大了一些。
老寅低声问柳胖子:“我还想说一句:以后用正确思想的牛绳套住鼻子,永远走在时代精神的犁路上。你说行不行?”
“这些话就不要说了。”
“这样好的话,说不得吗?”
“人家童局长要吃饭啦,不要说了。”
“那好,”老寅转向大家,“本来我还想说一句,柳老师说不要说了,我也就不说了。完了。”
“你继续说,继续说嘛。”局长还有兴趣。
“柳老师他不要我说。”
“你嘴巴不是长在他身上吧?”
老寅转低声问柳胖子,“那我还是说?”
“想说就说吧。”胖子有点不耐烦。
“好吧,我继续说。”老寅转向大家,“我要说什么呢?怪了,刚才看着看着出来了,一下子又进去了。”他抓抓脑袋,意思是要说的话突然找不着了。
大家嗤嗤好笑。
有人提示了一句:“你刚才说到了修正主义。”
“哦,说修正主义。这么说吧,这么说吧,”老寅咳了一声,小心地寻找着字句,“修正主义确实歹毒,确实无血,不光要谋害毛主席,还害得我们坐在这里开会,几句话嚼过来又嚼过去,耽误了好多瞌睡啊。”
有人捂住了嘴巴,还有人前仆后仰地捂住了肚子,看局长连连敲击桌面,也没有静下来。这使老寅大为奇怪,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笑什么?我说错了吗?修正主义没有耽误我们的瞌睡?”
笑声总算被哭声打断,原来是他的儿子用一口砖砸了自己的脚。这个挖坟揭瓦的活祖宗,还是很善于学习,大概是看见大楼外的其他孩子玩积木,刚才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些砖,在会议室门边辛苦地搭砌火车站,没有砌稳,便发生了工伤惨剧。这样,老寅忙着去抢救伤员,修正主义就没有了下文。
五
芹姑娘走进了这一个故事,用一副玩具积木换下了小娃崽的砖块。
她是县文艺宣传队(后改名为山歌剧团)的主要演员,演唱过老寅的歌,曾经放出话来:“只有毛老师的曲子才唱得有味。”后来见到不是毛老师的柳老师,一再招呼,发现对方面有愠色,根本不理人,这才伸伸舌头,发现自己闯了什么祸。她马上改口,说毛老师的歌只是有味,但柳老师的歌更有水平,水平啊,水平这东西不是想有就有的,不喝上几桶墨水是吹不出来的。她抓住机会给柳老师吃一颗酸梅,哎哟哎哟地哀怜自己的肩周炎,要柳老师给她揉揉肩,终于让对方有了笑脸,还有了一种惬意得哼哼的可能性。对方幸好没有尾巴,否则肯定也摇摆不已。
一个肩周炎便能够化险为夷。她就是这样小奸小坏,有时呆,有时精,有时呆中有精,或者以呆卖精,一句句话让人难辨真假,到处都是迷魂阵,后来被女友们私下里叫做“肩周炎”、“膝盖炎”以及“小嘴炎”,是圈子里鬼鬼祟祟的取笑。至于业务上,她是队里第一嗓,只是很小就进了戏班,没读过多少书,别说是五线谱,连简谱也啃不动,一见乐谱就冒汗,越冒汗越是舌硬,几个音符在嘴里嚼来嚼去,折磨得颈根都要抽筋了,衣衫汗得水洗一般了,还是成不了句。说实话,当年要不是这一条,凭着她的音域宽和气韵长,省里的专业院团早就把她挖走了,按照柳老师的宣告,柳某人也早推荐她到什么大学去深造了。
台上唱不过她的姑娘们,一般都在乐谱面前找到心理平衡。一见她太得意,就拿一个什么本本来大唱特唱,迫使她闭嘴,无精打采地坐到一边去,闷闷地叠纸船或者钩头巾什么的。她知道,乐谱成了她永远的克星。她的歌喉所向无敌,她的一个眼风或者一条腰胯的线条,能调动和控制剧场里每一个角落的目光,但她就是没法迈过最简单和最基本的一步。以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的演唱都得由别人一句句教。这成为了行中笑话,成了她最大的污点和心病。
老寅不大看演出,不大认识她,说到她的时候,有时叫她“菜姑娘”,有时叫她“蒜丫头”或者“葱妹子”,不知是从哪里随便抓来的名号,不知是有意打趣还是真在菜园子里昏了头。他说过:“蒜姑娘好就好在没多少文化。”这句话没头没脑,差不多是癫语,听者不把它当真,没有往下问。
没人问,他就不说了。
他还说过:“芹菜是我们家宽老倌的那只霸王鹅,占了人家的窝,还发脾气。”
这句话还是癫,听者就算想往下问,也没法问。
没人问,他也不说了。
芹姑娘倒是来问过一次。她额头冒汗,拿着老寅的几页新作,说里面这么多升半音和降半音,教唱人都觉得难度太大,她一个乐盲看了更是两眼黑,怎么唱?是不是搞错了?要不就是要害死她?她去找过柳老师。堂堂柳老师也教不了她,一上调就晃晃悠悠,好像纸上全是西瓜皮,没几块能让人踩稳。柳老师觉得这硬是胡来,民歌民歌嘛,从来都是啷咯哩咯啷,宮商角徵羽,五音阶当家,怎么能搞得这么多半音?玩西洋套路也不能这样的。柳老师还有了一种警觉:老寅这个人就是骄傲,不知自己八两半斤了吧?资产阶级音乐体系正在回潮吧?
山歌天上来(7)
老寅大概还记得她的积木,收捡自己的散乱衣物,意思是给来客让个座。“大妹子,莫急莫急,这首歌最合你的口味。”
“你肯定是两碗猫尿灌迷糊了。”女演员看了看桌上的酒瓶,不奈酒气,站到了门边比较通风的地方。
“你小时候喜欢打架。”
“同打架有什么关系?”
“你还比较蠢。”
“说什么?你才蠢呢。”
“你说得对,我是蠢。我是蠢人喜欢蠢人,蠢人喜欢唱蠢歌。我同你说,你不要怕半音。半音是什么?半音是你的崽,你怕你崽做什么?”
“你好好地说嘛。”
“我知道你还没有嫁人,只是打个比方。我是说,你听啊,山里的牛叫、羊叫、鸡叫、鸭叫,车子叫、磨子叫、锯子叫、刨子叫,还有各路贩子打吆喝,哪一样没有半音?放个屁也有半音吧?”
“呸呸,难听死了。”
“好,不说放屁,我们说贩子的吆喝。你听听满街的吆喝,伢崽都学得像,你一个戏子如何就学不会?”
“谁是戏子?”
“好,演员,是说演员,人民的演员。演员的眼里不是夹豆豉吧?你到山里去看,光是一个绿,你看得多了,保不定看出上百种绿。光是一个黄,你往细里看,保不定看出几十种黄。颜色就是音乐。呵呀呀,这里面就有好多半音,好多半音的半音。呵呀呀,哪是五个音阶写得尽的?哪是五个或者七个音阶唱得完的?”老寅已说得眉飞色舞,“说画画只能用七个色彩,狗屁!就像说音乐只能用七个音阶,也是狗屁!世界上好多人成天放狗屁,越放狗屁人家还越说他们高明!”他一股火气不知是冲着谁而去。
芹姑娘似懂非懂,“柳老师也是大学生,还会五线谱,又是手风琴又是钢琴,他也唱不出来。”
“柳老师好聪明的人啊,好有学问的人啊,长得又白又胖,衣袋里挂着两三支水笔,当然不会是聋子,起码有两只猪耳朵。”
芹姑娘忍不住笑,注意到老寅的大耳朵,笑得更厉害了。
“妹子,你听过禾凤子叫吧?”
“当然听过。”
“那好,你叫给我听。”
老寅让姑娘学禾凤子,在对方的鼓励下,一次次叫得更悠长,不知什么时候,他接过禾凤子的声流向上一挑,走,向前一带,再走,声音就有了节拍,有了旋律起伏,就成了他乐谱上的句子。芹姑娘大为奇怪。她平时学一首歌,至少得跟唱七八遍才会,这一次她只跟唱了两三遍,一首歌居然就顺风顺水一通百通。遵毛老师之令,她尽力忘记音阶,确实忘记了音阶:不就是牛叫、羊叫、鸡叫、鸭叫的那种味道吗?不就是布贩子、油贩子、糖贩子、药贩子、铜铁贩子到处吆喝的那种劲头吗?升半音,降半音,原来没什么了不起,原来一开始就没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