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10温情马俊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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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10温情马俊仁-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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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俊仁一拍座位扶手:老柯,你这一二三四一总结,我发现把自己的底儿全抖了。 
    作者说:必须把你老马的运动训练学正而八经总结一下,要不,别人还以为你是纯靠蛮干拿的世界冠军呢。 
    马俊仁说:这里的奥妙说穿了就是长效短效问题。你说运动员饭后三小时状态最好,那看你吃的什么。如果吃的是葡萄糖,三小时之后早都饿得心慌了。如果吃的都是最不好消化的东西,三小时以后可能还没到最好状态。精神一样,也有长效短效。平时训练的时候,你就得讲个人前途、家庭期望,加上祖国人民,不这么讲,他坚持不下来那么长时间。可到了比赛前,这么短时间你再讲个人前途家庭期望父母兄弟姐妹一大堆,就乱了套。像冲锋陷阵似的,到了关键时刻你只能喊“冲啊”。那时候你不喊冲,说一大篇乱七八糟,谁还冲得上去?可冲就是几秒钟、最多几分钟、几十分钟的事,你能整天喊冲吗?你能几年时间一口气一直喊冲吗?调动心理调动神经一定要讲究长效短效,不同段落要讲不同的东西,最后才是一声“冲”。 
    作者认为马俊仁最后这段话讲得非常精彩。 
    确实值得所有研究运动训练学、运动心理学的专家们重视。 
    马俊仁在此前此后还不止一次发挥过类似的观点。他说:就像打牌一样,不同时刻出不同的牌,这得讲究。有些话是到了比赛才说的,有些话是临上跑道才说的,不能什么话不分时间段落乱说。提前好几天喊冲,是傻子才干的事情。到了关键时刻不喊冲,讲一大堆废话,又是傻子干的事情。但实际上,我们在训练和比赛中可能经常犯傻。 
    车明显提速了,而后停了下来。马俊仁一挥手:现在咱们要看他们冲了。这是今天下午跑22。7公里的终点。我们站在那里,运动员在那边五六百米处。 
    马俊仁开始向那边挥舞双手,同时用手做喇叭状,以马俊仁特有的招牌式姿态昂起头大声呼喊。看见运动员加劲儿往这边跑来。 
    他们越跑越近,最后冲过了马俊仁伸手比的一条终点线。 
    晚饭后,马俊仁突然沉默下来,皱着眉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按顺序,往下该讲1994年的故事。 
    这一年,马家军发生兵变。这是当年轰动中国体坛乃至社会舆论的一件爆炸性新闻。其后不久,马俊仁的父亲因为马家军兵变的消息大受刺激而发病去世。马俊仁敲着脑袋说:一想这段事就脑壳疼,这一段能不能不再讲了,你有啥资料就写啥行吗? 
    他说,一想起那年的事,就觉得对不起父亲。 



马家军兵变:都怪我
    终于和马俊仁谈起了他难忘的1994。 
    这一天,西北风刮得飞砂走石天气阴霾。 
    作者一大早驱车到达马俊仁所在的中国藏獒俱乐部。马俊仁在大门口裹紧皮夹克迎接作者,说:你看,该讲倒运的事,连天气都不对了。作者自然一言带过,同时想到人天感应,在这种天气中讲述一段人生的特殊遭遇倒是很气氛的。对于1994年发生的故事作者早已有了相当完整的轮廓,然而,最终需要和马俊仁的深入对话中印证一切。 
    马俊仁在这个寒风呼啸的日子里讲述了这一年的经历。 
    这样,在作者面前,那一段历史就显得非常清晰。就好像各种迷雾逐渐消褪,陡峭的山势及错综的河床都显出了本来面目。 
    1994年的开头十分红火。由于1993年的辉煌胜利,马俊仁的光荣在1994年才登峰造极。对伟大成就的赞美欢呼总是滞后于伟大成就的产生。现在,马俊仁实际上比1993年还要风光。年初一开始,就有各种领奖活动出现在全国新闻媒体,其中包括领取了霍英东奖给的以公斤论分量的大金牌,也包括此前已经提到的王军霞获得了欧文斯杯国际大奖。马俊仁的名字那时在中国颇有点如日中天,各行各业各种有力量的单位都在想方设法邀请马家军参加这样那样的光荣活动。马俊仁及马家军在那段时间成为中国最受欢迎的人。马俊仁出现的任何一个场面,身边立刻包围如云的记者。马俊仁带领马家军在任何一个地方进行集训,驻地周围的所有宾馆都被记者包了。 
    在新闻媒体这个市场上,马俊仁的新闻成了最畅销的产品。 
    马家军成为媒体制造畅销产品最富足的资源。他们在一般情况下已经不接待个别记者采访了,实在不得已时,就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把一群记者三言两语同时打发,然后,听任他们根据马俊仁的三言两语各自去打电话发传真,抢先做新闻。 
    在当今时代,任何光荣都有可能转化为金钱,创造商机。马俊仁又成了商界瞄准的金矿。在这一年年初,马俊仁一口气签下了几个轰动全国的保健营养品合作项目。中华鳖精、生命核能之类打着马家军品牌在中国掀起畅销高潮。各种各样的赞助项目纷纷然出现在马俊仁面前。 
    在这一年上半年,荣誉与金钱对马俊仁的簇拥达到了顶峰。 
    这也是马俊仁人生的一个顶峰。 
    但是,正像古代圣人老子讲的“物壮则老”一样,事物达到顶峰就潜伏了衰落的危机。考察所有杰出人物的一生,我们都能发现,很难有一个人在人生中一直直线上升。马俊仁自从1970年到鞍山五十五中担任体育老师以来,二十四年的奋斗基本上处于直线上升的状态,已经堪称奇迹。这时候,上帝终于要让“曲线定律”来表现它至高无上的权威了。 
    马俊仁对作者坦承,他那时确实对危机的出现思想准备不足。他说,那时根本就没有想到要走下坡路。他从小到大就是要往前走往上上。他没有被那些荣誉和金钱搞花眼。他也没有自满。但同时他又承认,太多的荣誉和金钱还是对马家军有负面干扰。 
    马俊仁所承认的干扰或者今日所谈的危机,在那时可能已日显征兆。 
    马家军原是一个团结奋斗的大家庭,然而,如同历史上很多团结奋斗的大家庭一样,当他们发达了,分配荣誉与金钱的问题就必然会出现。马家军这些年来,特别是1993年以来,得到的各种奖牌奖金是个可观的数量,此前大部分都由马俊仁替运动员们保管着。马俊仁就像这个大家庭的家长,觉得运动员们还年轻,还在出成绩的年龄上,还要集中精力训练、继续创造新的成绩。替她们保管这些奖牌奖金,绝非想独自占有,也不可能独自占有。用马俊仁的话说,是早是晚,该是谁的就要归谁。只不过他想,这样集中保管一段不长的时间,使运动员们先少想享受消费,思想更单纯,继续往上上。 
    这种想法不能说完全有理,但无疑有一定道理。 
    如果马家军在1993年的辉煌后,还是一股劲儿奋斗向上的团结队伍,这样暂时不分家,可以说是个相当自然的过渡。马俊仁说:孩子大了都要分家,财产多了也要分家,特别是奖牌奖金本来都各有名目,该是谁的一清二楚,其余像赞助费之类的,公平合理分配也都很好说。 
    然而,事情并非都像马俊仁想得那样。 
    荣誉和金钱既有正面的鼓舞力,又有负面的干扰力。这样或那样的细节,这个文本无须再重捡陈芝麻烂谷子,我们能够概括的是,关于这笔钱或那笔钱该如何分配的小嘀咕已成为动摇这支队伍团结的大大小小因素。历史上很多共同奋斗的联盟,在取得胜利后难免要出现分歧。胜利到手了,原来的阵营中为分配胜利果实便出现了不平衡。现代的各种经济活动中,我们也常看到成就成功往往带来合作者的分裂。 
    马俊仁看了一眼被大风吹得呜呜作响的门窗对作者说,他当时确实没有这种历史眼光。 
     
    一个人或一个集团在达到光辉顶峰时,虽然可能潜伏了衰落的危机,但是如果有足够的清醒,善于调整,就完全有可能在平稳状态下做一个从容起伏还无伤大体地继续发展。曲线定律是不可抗拒的,但不那么大起大落、比较平缓起落地前进却是可能的。 
    只是绝大多数人都很难做到这一点。 
    在顶峰状态到来时,他们经常不但没有意识到潜伏的危机,相反,经常被顶峰状态迷惑,过高估计自己的力量,结果,以错误决策促发了自身的危机。这种教训比比皆是。远的不谈,仅看当代经济生活,多少像模像样的大企业及跨国公司都崩溃于飞黄腾达时的贪多求大。 
    马俊仁在1993年1994年间同样很难避免地犯了这个错误。 
    他决定立即将辽宁省队从沈阳转移到大连,并在大连建造田径训练基地。这个动议最早来自于大连方面的热情邀请。大连气候宜人,经济发达,市容环境方方面面都在辽宁省首居其一,在这里建立田径训练基地,从长远上应该说是一个英明举措。但是如何搬迁如何建设,在时间早晚方式方法上应该多有斟酌。 
    马俊仁那时无疑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力量,多少有些一手撑天地推动这项事业。 
    正是他的推动下,1994年2月,辽宁省官方出台了关于建设大连马家军田径训练基地的文件。在马俊仁忙得不可开交的张罗筹划中,马家军率先于这年7月从沈阳搬迁到大连。马俊仁无疑太急了,就像他后来对作者所讲的那样,一到大连,他心中也嘀咕开了。这里除了一个能住人的大楼以外,一切田径设施都没有。要训练,还要跑到别人家学校去,占用人家的场地。没搬来时,想着只是一个短暂过渡,不要紧,一旦搬来,运动员在毫无田径气氛的大楼里孤零零一住,要什么没什么。虽然大连方面准备了盛大的欢迎,各地的记者也包围了几次,但是,田径训练基地一定要有它的规模,有它的设施。没几天,运动员都显出没精神了。 
    马俊仁那时也觉得这里人气物气方方面面气儿不够,但他硬撑着,天天把话往大了说,往兴奋了说,往开展了说。然而,不管他怎样鼓舞运动员,还是觉出大家没精打采。本来在沈阳,从住地到训练场地一片正规田径气氛,这儿上下左右不搭界,他马俊仁再说鼓劲儿的话,气氛也显得十分冷落。 
    马俊仁只想着尽快把田径训练基地建设起来。 
    他说自己生平三大宏愿,夺世界冠军,破世界纪录,建田径训练基地。前两件事他都做成了,第三件事他一直想做。但真做起来就发现,这根本不是一个教练能完成的事情。他马俊仁知名度再高、能力再强,也觉得实在太难了。在1994年的一年里,他脑壳里占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怎么为建田径基地搞钱,还有就是关于施工的一大堆乱七八糟。马俊仁当然是从来相信自己穷则思变琢磨拼搏的。但是,又要搞基地建设,又要维持运动员的训练,又要应付国内外的各种比赛,马俊仁真正觉得自己捉襟见肘了。 
    有一天傍晚,大概是这一天买菜被人坑了,马俊仁站在楼下连发脾气带骂人,忽然觉得背后有人,忘了是哪个女运动员走到他背后站住了,说了一句:马指导,别烦了,烦多了伤着自己。 
    马俊仁看了对方一会儿,叹口气,摆摆手让对方回去了。 
    作者说:你当时可能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力量。不光把女子中长跑队伍搬迁到大连来,一手操办田径基地训练,还把男运动员也引入了你的训练队伍中,想男女中长跑一人全管起来。 
    马俊仁说:最累我的是建基地。不建基地,男女运动员在一块儿都管起来,我毫无问题。我现在就经常这样管着。建基地真把我努着了。 
    作者说:过高估计自己力量,这是一个最低级的错误,也是一个最高级的错误。说过高估计自己力量是最低级的错误,是因为它有时候并不需要很高智商就能避免。说它是高级错误,是因为历史上有极高智商的人都难避免。这种错误人人在一生中都难以避免。掌握自己力量的极限在哪里,是件不容易的事。 
    马俊仁说,他当时一点都没想到服输。他想到十四岁那年赶大车拉煤了。 
    他要拼上命再干一年,一定闯过这一关。 

    马俊仁并不曾想到人生有些关口是不容易战胜的。 
    胜败乃兵家常事用在人生中有时也是一份真理。 
    荣誉与金钱的负面干扰,在这一年正在解构马家军。应该坦率承认,这种负面干扰对马俊仁这样目标远大的世界杰出田径教练也是难以完全逃脱的。更主要的是,他犯了过高估计自己力量这个又低级又高级的错误,基地建设成了1994年悬在马俊仁头顶的最大阴影。马俊仁被基地建设搞得心力交瘁。本来经过1993年的辉煌,在1994年如何练到位、调到位、继续比到位已经是个高难课题,如果马俊仁全力以赴,这个难题本是有可能解决的。但是,基地建设及荣誉金钱带来的种种社会活动分散了马俊仁相当多的精力,这个难题就很难解决了。 
    1993至1994年之交的这个冬季,马家军以往长年坚持的艰苦冬训在相当程度上未能原样坚持。接下来的训练与比赛也缺乏以往几年的紧张和有序。马家军的运动员都是一流优秀的姑娘们,自然知道运动是她们的事业,紧张有序的训练和比赛是她们人生前途所在。看到这一切正松懈下来,她们的心理自然有了种种疑虑与动摇。 
    当1994年的训练与比赛越来越多地显出某种衰退迹象时,运动员心中的动摇便像大风雨中的船只越来越明显了。舆论常常是道是有情又无情的,锦上添花的是它们,墙倒众人推的也可能是它们。大墙现在虽然没倒,但它一露出动摇和缝隙,舆论的诘问立刻开始。虽然马家军还得到新闻媒体的偏爱,但是,一些尖锐的或者可以说具有先见之明的忧患文字已经隐约指向了马家军。这些文字进一步加深和哺育了运动员心中的忧虑不安与动摇。于是,这个过去看来似乎是团结奋斗的团队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矛盾。 
    那一年夏天以后,特别是秋季过去冬天开始时,马俊仁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他当时还不可能意识到自己日益暴躁的危险性:因为脾气暴躁,他和运动员的关系日趋紧张;因为和运动员关系日趋紧张,他就更为暴躁。 
    结果,大事小事和运动员们之间的矛盾显得更多了。 
    事隔十年回忆那段历史,马俊仁知道自己当时主要因为方方面面太不顺心。他现在回忆起当年与运动员关系日趋紧张来,反复慨叹的是,自己要做的事太多,所以不能像过去一心一意抓运动员的训练生活和比赛,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方方面面关心运动员的生理和心理,所以渐渐激化了矛盾。 
    直到1994年冬天来临,看着大连临时训练基地种种衰退迹象,他依然不认输,觉得自己一定能够力挽狂澜闯过这一关。 
    但是,就像这一年的寒风越刮越猛天气越来越冷一样,马俊仁没能挡住马家军分裂的势头。走在大楼里,楼道房间都显出凌乱慌张的气氛。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心气儿把这一切再撑起来。他开会讲话鼓动,运动员坐一屋子,神情黯淡反应不热烈。他训她们斗志衰退,运动员们都用心事重重的目光横过来看他。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对这支队伍有些号召不动了。 
    马俊仁开完这样的会后,常常一个人一支烟接一支烟抽到凌晨三四点。也常常像过电影一样,想过他从小到大过五关斩六将闯荡过来的路程。他心中虽然也动摇,但过完电影,依然觉得这一关还能过。他甚至想过大连基地不搞了撤回沈阳算了,但又知道那就前不是后不是两头都不是了。马俊仁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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