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了。教导员说:你知道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我现在命令你回家。
教导员说得越明白,他就越听不出来,简直是鬼迷心窍。
马俊仁便只能服从命令回家。他过去不抽烟不喝酒。部队分了烟,他每次都拿回去给母亲抽。这一天回家也不知道换衣服,也不知道给母亲带烟买烟,迷迷糊糊就走了。7点钟火车,走到苏家屯车站,临发车前,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挺漂亮,梳大辫子,可是患有精神病,动不动就扒自己衣裳,她家里人给她穿,她就还往下扒。马俊仁心想,这么漂亮的大姑娘怎么得了这病呢?太要命了。人到这个程度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看着姑娘病成这样,他心里同情,迷迷糊糊掉眼泪,替人担忧。这时电铃响了,火车要开了,马俊仁上火车。火车刚开一站,急刹车突然停了,一个老太太精神病往火车底下钻,工人去救她,将棉袄剐坏了。处理完事故,车又开了。走到辽阳,坐在对面的老太太非常慈祥,跟母亲个头儿差不多,模样也像。马俊仁说:这年头怎么精神病这么多呢?老太太说:可不是,我儿子得精神病了,刚送他去住院回来。
马俊仁当时看着这些听着这些,心里有一种做梦一样发虚的感觉。
到了站,下车往家走。到堡子前,遇见一个过去认识的人,哭得两眼通红,刚从马俊仁家里出来。马俊仁问:大爷您怎么了,闹眼睛了?他愣没看出对方是在哭。老大爷说:小三回来了?回家吧回家吧。马俊仁往家走,离家二三百米,遇着远房舅舅冲他说:怎么才回来,你妈死了你不知道?
马俊仁一听,天打雷劈全明白了。
当时眼前真正落了个闪电一样,他撒腿往家跑。一到家,看到大门柱倒了,整个像暴风骤雨之后的样子。冲进屋一看,大伙儿在哭。问母亲,说在医院。他发疯一样往市医院跑,在太平间看见母亲躺在那里,脸色没变。听说母亲发烧五六天,受不了了,就是凌晨1点18分的时候,看着她的父亲打了个盹,她就下床出去了。不远有一口井,井边的冰滑着呢,不知是想弄水凉自己失误了,还是自杀,掉到井里了。1点22分,爸爸哥哥起来找,哪儿也没找着,最后拿手电往井里照,发现了。
马俊仁哭完后明白了,母亲落井的时间,正是他在梦里看见梅花鹿掉进万丈深渊大喊一声醒来的时间。
马俊仁当时疯了一样,早知道母亲病成这样,说什么也请假回来了。
可自己还在那里没白天没黑夜地练军事。
马俊仁说:这一次对我的打击太大了,真是承受不了。弟弟妹妹上学,日子过得紧,我当兵也顾不了他们。一看到弟弟妹妹过得不好,就心想,如果母亲在多好。从那以后,我开始有点醉生梦死。过去不抽烟,现在抽上烟了。过去滴酒不沾,现在喝上酒了。喝完酒上街发泄,跟人摔跤。连队找人跟着我,怕我在外边惹事。我那时真是见了虎、见了狮子都要上去和它厮打。也就从那时起,我不那么积极了,也不抢着输血了。要是早知道回家看看我妈,早治病,说不定还能把我妈救过来呢。
母亲去世,是马俊仁人生中遭受的第一次重创。
马俊仁从小以不挨母亲打骂为荣幸,以争得母亲夸奖为幸福。现在这个他曾经崇拜佩服热爱的母亲撂下他走了。马俊仁实际上是经受了一次重大的人生危机。
在往下的两年里,马俊仁在部队始终提不起精神来,他落后了。
这足以说明母亲去世对他的打击如何致命。也正是这种人生体验,马俊仁后来认识到,一个人精神最重要。一个教练要不懂得精神的第一意义,就全完了。
原本肯定要提干的马俊仁,再也轮不上提干了。
1968年,他复员回地方。
说起母亲去世后自己在部队最后两年的消极,马俊仁也颇摇头。
马俊仁说,精神就是一下子缓不过来。两年多时间,才好像慢慢消化过去,适应过去。又说,就是那一段体验,让他常常将心比心去想运动员。运动员要是家里父母这么不好那么不好了,你让他照常十分劲儿跑,就很难。人心都是肉长的,不好的事、难受的事总得慢慢消化,有个过程。做教练的得帮着他消化。
马俊仁这番话与我们随后着重剖析的马俊仁运动训练学有关系。
马俊仁看了看手表,说运动员们快跑回来了,他要去迎一下。我们到了院外,往远处看,还没有运动员队伍跑过来。马俊仁又看了看表,说还有几分钟路程,决定开车迎过去。他发动了那辆灰奥迪,我们几人都挤在车里,他开上很利索地出了院子,几个弯,就高速行驶起来。没一会儿,他放慢速度缓缓停住了。二十来人的运动员队伍,在冬日的黄昏烟霭中沿路跑过来。马俊仁下车,在路边站住。运动员们一见马导来了,老远就显出兴奋来,他们像冲刺一样跑过来。马俊仁在路边一个一个飞快地点着名字,一言半语地鼓励夸奖着。而后,他又招呼我上车,将车倒了一个弯,缓缓跟在队伍后面。
运动员们跑回院子了。里面的藏獒吠成一片。
马俊仁双手插在黑皮夹克口袋里,站在院门外的寒风中,讲了他人生的又一转折。
马俊仁说,消沉了两年,复员了,脑袋瓜儿慢慢醒悟过来。这时,中学又缺体育老师。他原本想在工厂干,最后决定还是去教体育。先到五七师范学了半年多,1969年半中截儿去的,1970年初分配。他说,他从小到大老在琢磨怎么干活,怎么跑得快,怎么养马养车,怎么当技术尖兵,怎么出成绩,可就一直没想着琢磨人际关系,不明白关系学。那么多人在五七师范受训,训完了,原本按照训练时的学习成绩,他家又在市内,应该分配在市内中学。结果当时很多成绩差的人都分得挺好;而他却被弄到离家四十多里路的远郊区学校五十五中。
马俊仁说,他当时心中虽然不平,但又一想,农村就农村,条件差不怕。他要好好干。
新生活开始了。
然而,当马俊仁拿着行李踏进五十五中校门时,他傻眼了。学校建在一个埋坟的山包上,不要说没有体育器材,没有操场,几乎连一块立脚训练的平地都没有。
看着这所新建农村中学教室四周丛生的荆棘在寒风中摇曳,马俊仁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
卧薪尝胆不能烂在山里
每一个成功人生都可能像一部史诗;而成功人生常充满艰难,在许多关口都有那么点险胜的意思。就像一场田径比赛,胜利仅仅由于0。1秒的领先。又像一场战争,胜利的取得可能仅在于最后一分钟的坚持。每一步似乎少一分力量都不行。
马俊仁的人生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机会和努力都没有丝毫富裕地迈过来的。
小的时候,他如果上山采药时被木刺扎穿脚板滚下坡摔得爬不回家了,他那时就完了。上小学时,放学二十里地回家遇到狼,如果胆量小一点,和狼斗眼力时露出怯懦,可能已被狼吃掉了。十四岁拿起马鞭替父亲赶车拉煤辛苦一年,如果人困马乏上坡时不小心翻了车,身体伤残也便没有了今天。如果陈老师后来让他冲刺小学毕业考,他没有那个复习功课的冲刺力,小学没毕业中学自然也没上,他又不会有今天。
现在,马俊仁又面临一个更逼近更严厉的“如果”了。
如果他在这个荒凉简陋没有任何体育条件的山村学校消极混日子,走不出第一步,马俊仁也便成不了日后的马俊仁。
作者对马俊仁这段人生采访调查时,是又一个寒冷的日子。
又是在清晨来到藏獒俱乐部。
这一天,依然看到马俊仁的中长跑运动队进行一天五十公里的长跑训练。也依然看到雄壮如狮如虎的藏獒被饲养员女孩们牵出院子,气昂昂地奔跑。所不同的是,作者对马俊仁教练生活的透视做了更充分的思想准备。
作者知道,马俊仁往下面对的是他体育教练生活的第一步。
虽然他只是当体育老师,训练的是普通的中学生而非运动员。但实际上,马俊仁意义上的教练生活已经在这里开始了。
往下作者对马俊仁采取更逼近的姿态,提问也将更加尖锐直接。
读者会看到,这位世界级田径教练能够取得一流成绩绝非想当然。
这样,我们就接上了上一章那一幕。
马俊仁提着行李站在寒风萧瑟荆棘丛生的山村中学前。校长后来领着他前后转了一转,看着脚底下跌跌撞撞的山坡和野草荒凉的环境说了一句:因陋就简吧。
马俊仁当时心里边就像堆满了这荒凉野草一样发冷。他在五七师范学习训练时,如同他过去一样要强,方方面面争着往前。他想着,他起码去个鞍山市中等水平以上的学校,然后力争把这个中学的体育搞上去,在市里争第一第二。
他曾经编织了好多计划。
但现在明摆着什么都干不了,脚底下没有三尺平地。
他从小到大吃苦着过来的,这是第一次觉得命运对他有所不公。他说他过去就从来没有想过命运公不公的问题,现在全想起来了:别人家的孩子从小有鞋穿,他为什么没鞋穿?别人家的孩子用不着十四岁去赶大车拉煤吃苦受累,他为什么就都赶上了?他初三时报名参加工作去当小学体育老师,当时还有一个很主要原因是家里弟弟妹妹多,生活穷,为什么他就不能好好接着读高中上大学?最眼前的事,别人家父母当这干部当那干部可以走关系找好工作,都是进体育师范训练的,那些学习差的也都分到了像样的中学里,他却分到这毫无用武之处的山村中学中。
马俊仁说,他当时踏着碎砖烂瓦荆棘野草转完学校,狠狠地发了一阵儿呆,最后把行李一撂,对自己用力说了一句:就这么干吧,不能烂在山里!
作者非常注意马俊仁这句话。这完全是他的风格。
马俊仁说他终于想明白了,他爸爸是个赶大车的,他不能靠着他走关系。再说,他至今也不会走关系。他从小会苦里受苦里干。这回就再凭苦里受苦里干了。
这一年,马俊仁二十六岁。
他已经结婚成家。这位想在体育教练事业上闯过第一关的人物,除了要披荆斩棘,同时也有了新的生儿育女养家活口的家庭负担。
还要补充说明的是,体育师范这一次毕业分配的四五十人,其余的全部分在城镇厂矿,只有马俊仁一个人被分到农村。这个分配最差的体育老师迈开了今后成为世界一流田径教练的第一步。每个成功人物在他一生中都有他的处女作:作家是他的第一部小说;商家是他挖到的第一桶金;政治家是他第一个展露的政治作为。马俊仁的处女作将在这所荒草一片的农村中学中打造。
马俊仁要在一个别人看来完全没有条件的情况下出人头地。他当然是想出人头地的。但是,马俊仁当时更直截了当的归结还是刚才那句话:不能烂在山里!
马俊仁从小从山里走到山下来到城市。
这一次他是要从山里打出来、打进城市、打向世界。
作者想了解马俊仁当时更深刻的情绪,问:你当时对分配不公除了愤愤不平,心中还有什么念头?
马俊仁一挥手说:就想打败他们!他们有能耐,都分到条件好的学校去了。我一定要从零做起打败他们。
这才是马俊仁当时最直接的情绪。他那争强好胜、百折不挠的性格在挫折面前就这样表现了出来。马俊仁原本想着到学校狠抓体育,一年之内就打出成绩来。面对着这个连片站队列的平地都没有的学校,他把计划拉长为两年。
一个有八百学生的农村中学,没有地儿上体育课。
一开学,马俊仁就带领学生抡铁锹镐头刨出一个四合院,起码上体操课能站个队活动一下。接着又领着学生放炮,在山包上铲出一个小平台,平出一个篮球场。在教室房根儿底下开出一条二米来宽的路做跑道。这样一边开辟着运动场地,一边就开始了训练。接着又打眼放炮,劈掉半拉山,修出一个小操场。再接着领着学生上山拉木头,做双杠、足球门、篮球架、乒乓球案子。学校没钱,全是他领着学生白手起家干的。没有铅球也不怕,河滩里满是大石头,一帮学生下到河滩里,看见圆咕隆咚的石头,就欢呼着向他举过来。
马俊仁说,那两年太辛苦了。十四岁赶大车拉煤那一年,是特别苦受的一年。后来当兵大比武苦练,又是苦受的一段。现在又是他一生中苦受的一段。那几乎就是咬着牙干下来的。学生们跟着他忙完放学了,他还拿着铁锹镐头一个人修操场。木匠活儿、铁匠活儿、石匠活儿,他都学着干。看着白天钉起的土双杠不够结实,他夜里披着月光一一加固。有一回领着学生们上山拉木头,一个学生腿伤了,不能走路,马俊仁一肩扛着挺沉的木头,另一手就把学生夹在自己腋下下了山。
作者趁他换烟时插话道:别人光知道马俊仁后来风光了,不知道马俊仁一步步过来这么不容易。
马俊仁说,他那时每天累了就对自己说:马俊仁,没人看得起你,你全靠自己干。
马俊仁说,他那时就一心憋着上全市中学生运动会。
马俊仁发现,山里孩子没见过大市面,各种球类活动技术反应有时差些,但最大特点就是吃苦耐劳,而吃苦耐劳特别适合田径比赛。田径比赛绝不能带一群少爷小姐兵,那绝对练不出来。别看这群山里小孩穿得不好,连双正经鞋都没有,可光起脚来练跑步,个个儿吃苦肯练。这让他想到自己的童年。他从那时就认准了,练中长跑要找那些能吃苦的穷孩子。而后来的马家军也确实大部出自不太富足的家庭。
临近中学生运动会了,他领着学生筛沙子卖给施工单位,又领着学生到山上捡干柴卖给酒厂,为的是参加比赛做路费,买运动服买运动鞋。那年头中国人生活水平不高,山里的孩子吃得更差。他早就琢磨到运动需要营养,便领着学生种菜养猪。
临近中学生运动会了,杀猪营养小运动员。
马俊仁说:那时候,遇到区里市里开有关体育方面的会,我就是竖着耳朵听,埋着头抽烟,绝不露出头角。等中学生运动会逐步开始了,区里比赛再到市里比赛,我也是走一步露一步,绝不唱高调。我要最后让他们看好看的。
从区到市,没有人把五十五中放在眼里。
五十五中从来没拿过任何成绩,地方穷,条件差,没有体育训练条件,明眼人都知道。记得全市中学生运动会开幕那天,我领着五十五中运动队一到,没人正眼看。我们再筛沙子卖干柴服装也还是最不整齐,山里的孩子营养差个子又矮小,和别的学校走到一块儿,冷眼一看显得寒碜。有的小运动员从小光脚走路没穿惯鞋,买了运动鞋,临比赛又决定不穿了,光着脚就上了赛场。有的我特意让他们准备了一双袜子,算是半光脚,免得煤渣跑道扎伤了脚。人们管我的队伍叫“赤脚大仙队”。有些过去和我一块儿在体育师范培训的见了我领的队伍,那眼神有点同情可怜我。有人好心地说,想办法活动活动吧,还是调到市里来。我不露锋芒地点头应酬一下,心里边不领这空口人情。当年分配时,你们都争着走后门,把我挤到没三尺平地的山包上。现在说这些我还真是不认好。我这次是哪个后门都不走,前门请我才去呢。
马俊仁花自己钱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