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那一片都知道十四岁的马俊仁要替父亲赶大车跑运输了。
他憋足了劲一定要干个样子让所有人看。
这样,我们就看到马俊仁如何在那一年苦干加巧干拼命加琢磨的惊人作为了。
第一样,饲弄好马就是件不容易的事。赶车的把式都对他说,小小年纪不要说拉上货跑,光空马空车地跑几天,能把马料理顺不出事都难。
马俊仁从头一天就想着料理马绝不能落在别人后面。
过去在山里,他帮父亲喂过驴。进了城里,这大马他也没少喂过。那些喂驴喂马的门道他早就琢磨到心里。头一天接过父亲鞭子独自出车,三点钟就起来喂马。他知道,从三点喂到六点,一共喂五和(huò),只有把马真正喂好,才能套车出车。头一和是喂干草,喂了任马吃,他靠着门柱子打瞌睡。听见马在一旁嚼着响,他迷迷糊糊又见亮光和响动,是母亲披衣起身来看他。母亲问:你行吗?这句话母亲那两天已经说了好几遍。他让母亲放心去睡,说自己肯定行。看着马干草吃得停了嘴,他开始喂二和,这次是在干草上加了豆饼水,马吃出豆饼香来,又嚼吃了一气。看看马吃劲儿小了,他打完一个盹,又喂三和,这次就多放了点豆饼。他站在一边摇摇头,熬过瞌睡,看着马吃得差不多了,开始喂四和,这次是加炒熟了的豆面,草料叫豆面一和,马又很香地吃了一气。这样喂着天就有点发明了,再喂第五和,这次是兑点硬料高梁苞米,马吃完了好拉车有劲儿。
马俊仁说,他小时候喂马比大人更上心,比他们喂得更好。
马俊仁说:头一天赶着大马拉车出去,就觉得我的马比别人的马更精神更威风。马俊仁接着说,拉车一白天不回来,车上带着草袋料袋带着桶带着水,装煤卸煤的时候叫牲口一边歇一边吃草料,吃饱了,歇够了,再干活就有劲儿。特别要及时喂水,喂不上水,马吃不好、干不好还要生病。可水什么时候喂合适有讲究。正累得大喘呢,喂水,呛到肺里呛死了。喂马既有合理的吃,还有合理的喝,吃不合理,喝不合理,马干不了活儿。回家卸了车,要让牲口转转圈打打滚,放松一下,休息一阵子,放松中间不能喝水。都完了,然后吃点干草喝点水。劳动就我一个人,常年都得自己这么去琢磨。
马俊仁将抽完的一支烟头放进烟灰缸,紧接着又点燃一支。我趁机插话道:连喂马都要讲究合理地吃,合理地喝,更别说人了。马俊仁接话道:只要是个动物,都有这些讲究。人会说话,好说,动物不会说话,全凭你看。
作者想到马俊仁讲过教练要会看运动员,便问:你当时看马,有些什么看头?
马俊仁往下有关看马的一大篇足以让养马行家对这十四岁的小男孩刮目相看。
马俊仁说:看马,第一要看它吃。马要今天吃得不香了,吃得比过去少了,胃口减了,那肯定是累着了。再吃得差,就可能有病了。马要是真的吃不行了,那就全完了。第二,看干活。看上坡用力的时候能不能上去。如果上坡比往常吃大力了,腿打闪打得多了,该快跑的时候给它鞭子也跑不起来了,那就是把马使着了。第三,看喘。马要是干活吃力时喘得比平时厉害了,那就是跟人一样,体力有些不支了。听喘,什么都能听出来。真要是身体不行了,感冒生病了,那一喘,声音都有点发裂。第四,看嚏喷。马也打嚏喷,该打嚏喷打嚏喷属正常。打得多了,就和人一样可能是感冒了。第五,看唾沫。有点唾沫是正常,唾沫多了,不是累着了,就是有病了。第六,看打滚。卸了车,遛完了它,它打滚打得欢,打完噌地就起来,那就是马没有使过头。遛完它,打滚打得没精打采,打完了一下两下蹿不起来,那就该好好歇歇养养了,要不非把马使坏了。第七,听它叫唤。驴叫马也叫,一听叫声就知道它欢不欢、有劲儿没劲儿、累着没有,就像人一样,累过头,不要说大声叫唤,连说话都没力气。第八,看腿,看尾巴。腿要是打抖打得多,也是累着了,和人累着了爱抽筋一样,马也抽筋。蚊虫上来叮咬,马全凭尾巴扇,尾巴扇得有劲儿没劲儿,就看出精神大小了。第九,马全身上下都能看出马的情况来。马也有脸,也有眼睛,它累着了,跟人一样,也是低头耷脑不精神。要是休息得不够,也是眼屎多,要是没吃好,没营养好,皮毛也都跟着发暗发锈。
作者一边听马俊仁滔滔不绝,一边一言不插地帮他归纳。他说第一时,我就在一旁伸出一指,第一说完了,我便向他伸出二指,这样,我就用手势一二三四帮他往下数。
马俊仁笑着一指我:这次你成了我的教练,指挥我一二三四了。
作者笑了笑。
马俊仁说:这就是当教练的通过各种方式进行场外指挥。
作者赞叹马俊仁看马看得好,说他现在会看运动员,和从小那种劳动锻炼动脑筋琢磨有关。作者依然在关心陈国新老师的话题,这时便问:陈老师当时对你拿起鞭子替父亲赶大车什么态度?
马俊仁说:我一说要请长假不能上学了,他就说,不上学哪儿行啊。紧跟着陈老师就来了我家,一看家里大大小小十来口,又知道我父亲住了医院,便没什么话好说。我看出陈老师难受了。他难受,我也难受。
作者问:你刚才说他挽救了你一生是什么意思?
马俊仁说:这得往下才能讲到。陈老师那天看了看我要赶的大马驾的大车,又看了看我那还没有长起来的小个子,咂咂地摇了摇头,而后就叹着气走了。
马俊仁说任何人当时看了那大马大车,再看他的年龄和个子都会说不行。
可他只能行不能不行。
马俊仁说养马这一关他还能过。
最难过的大关是他人小力气小。这一天拉煤连装带卸二十多吨,怎么办?
是个人都觉得他难办。
你个子矮,装煤就装不上去,这装煤第一下就能把你弄住。全凭动脑筋琢磨,在技术上下功夫。马俊仁说,他发现,装煤把车停在哪个位置上最讲究。车要停在坑里,车装满了,就拉不出来了。车要停在高地方,装满了,牲口拉省力。不光车要高点,还要想办法人站得高点,人比车高,才能弥补个儿矮的缺点。他就把马车使劲儿后捎捎(shaò)到大煤堆上,辗着点煤坡,尽量让马车后座插到煤堆里去,然后把车刹住。这样,一脚踩着煤堆,一脚踩着车,人就高了,小个子就变成大个子了,煤就能装上去了。奥秘是你要比别人早出车,一大早占住这样的位置。看着别人马车一辆辆过来了,你人小力气小,拼命赶着往前干。十四岁跟别人家三十四岁的大老爷们儿一样,人家车装完了,你也得装完,得跟人家一块儿走。人家装两吨六,你还憋着劲儿要装两吨八。装车这一关过了,赶车个子也欠点,想坐着赶马车上不去,不够高,就从车后边上,走到前面站在车架子上赶马车。一手扶车,一手扬鞭,马车跑起来,路颠着,全凭技术好胆大心细才能站稳。如果你坐下了,没了这高度,根本没法抡鞭子看着前面。当时那种赶马车的姿势谁看着谁说有点险。碰到路不平,自己也给自己捏把汗。
作者听着马俊仁的讲述,想像着当时的情景,心中颇感叹十四岁的小孙悟空真是倍受考验。
有一回拉着一车煤上磅秤,磅秤铁板一响,马受惊了,跑。他单凭手扳不动车闸,脚踩着车的门撑子,浑身一使劲儿,将车闸拽紧勒死了,算是避免了一场马受惊的事故。可是扳完了,车闸勒得过死,他松不开了。警察过来了,说你这么小的人没有驾驶证,不能赶车。马俊仁赶忙叫他叔,说:我爸住院了,没钱,你帮帮我。警察看了看他,也是叹口气,不但放马俊仁走了,还帮他把闸打开,指点着马俊仁车旁边的车把式们说:你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走,让小孩在中间,你们帮着照顾照顾。
装车关过了,磅车关过了,走车我一路站着颠着关也过了。轮到卸车不如人家有劲儿,人家哗哗地卸完了,就往回返。我再努着自己,也没他们人大力气大。两天下来,我就在车上找窍门。我把马车底板都弄成活的,拉煤一到地儿,铁锹一撬,煤就从车底下漏下来了,卸完车,再把板子铺上。就这一招儿,让我卸车跟上了那些三四十岁的大老爷们儿。人干活是要实干苦干,还要加巧干。要不,我当年哪有出头之日。
拉煤连装带运带卸几大关都过了,又去拉麻袋,就更难了。高梁米一麻袋一百八十斤,豆子一麻袋二百多斤,个子小根本扛不动。可这一袋一袋都得装上车,再卸下车,那时间真累得咳嗽。他说,苦干加巧干,在那一阵真是用到了极点。身上驮着袋子,让叔叔们帮我上到肩上,然后两手撑膝一步步蹭到车上。上不去,找一个跳板架上,沿着跳板挪上去。硬搬不动,就一头儿一头儿搬,挪完麻袋这头儿,挪那头儿,一装好高,然后用绳子前后左右勒住,不让麻袋掉下车来。卸车时,就反复琢磨车停的位置,琢磨怎么从最高一层一层层往下卸,充分利用麻袋往下落的惯性,用一分劲儿干两分事。
劳动创造智慧,劳动也能开发智力。
马俊仁说:这段赶马车真累,活儿不能比别人少干,还要比别人多干。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天天比那些大老爷们儿拉得还多一点,现在想起来都替我那时候觉得了不起。干活时经常饿,带了饭也常常顾不过来吃。大人们装了车走,你也得跟上走。饿了就一边赶车一边抓把干粮往嘴里塞。
就这样,马俊仁差不多整整干了一年。
作者问:那时候除了累,除了饿,还有什么感觉?
马俊仁说:累是累,可我驾大马赶大车、站在那里挥着鞭子挣钱给爸爸治病,觉得自己也挺英雄。
作者问:这年赶大车的时候,遇到过陈老师吗?
马俊仁说:遇见过。第一次正拉着一车煤哗哗地路上跑,看见陈老师,赶紧遮住脸过去了。本来一身上下黑糟糟的,脸也黑得只见牙了,就不好认,这一遮脸就躲过去了。怎么说不上学也不好意思见老师。那天回来心里挺难受,吃了饭躺倒就睡,母亲问我怎么了,我也没话。
作者问:后来呢?
马俊仁说:又一次,在赶车路上遇见陈老师,那时候一年也就剩一个月了,父亲出院了,但还不能用大劲儿。我赶车,他坐在车上。到了装煤卸煤的地方,我干活,他帮我料理一下马,喂个草料,喂个水。陈老师在路上把我们喊住了,父亲告诉他自己出院了,再歇上几天就可以干活了。陈老师听明白了,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走了。
又过了半个来月,陈老师来到我家。
这就要说到陈老师和我的故事了。
陈老师到马俊仁家,是让他参加期末考试。
他对爸爸妈妈说:大人出院了,还不赶紧让孩子上学?马上就要毕业考了,小学毕业就能找上工作,小学毕不了业没法找工作。
老师翻来覆去地劝父亲母亲,可我却就打算这么地了。
我说我不去。老师问为什么。爸爸妈妈听了老师劝,也觉得我该去。可我就是说不去。我挣钱养家干了一年,现在说什么话父母都不能随便驳。我快一年没上学了,还有半个多月期末考试,功课落下那么多,考试坐黑椅子叫人笑话。我从小就怕别人瞧不起,怕考试排在后边,怕老师批评罚站。我丢不起那个脸。
老师做了一天工作没做通,回去了。
又接连几次来家里,他们嘴皮都磨破了,我还是不答应。
陈老师就给我爸爸妈妈出了一个损主意,当时甭提我怎么恨他了。
爸爸妈妈对老师讲了,孩子不想去考试,嫌寒碜。老师对我爸妈说:这是为了他将来好哇。爸妈说:现在说不了他,他不听。老师对我爸妈说:实在不行,你们不好揍他一顿吗?我妈说:这孩子从小不用我揍,你心里想什么他就能干什么,我怎么能揍呢?我爸说:我治病的钱都是他挣的,全家吃饭靠他,我怎么下手?老师当时对我爸妈说:你现在看到孩子给你挣钱,只是暂时的,孩子没有毕业证,将来找不到工作,能老跟你赶一辈子马车?小孩子明白什么,你们当家长的不会假打他?只要他害怕了,逼他去上学了,毕业证就拿到手了。
就这样,老师硬是把爸妈的工作给做通了。
大冬天,马俊仁在大门外街上,棉袄棉裤被当众扒光了。父亲大声嚷着,让你上学你听不听?他就是说不听。父亲只能抡起手来打他。引来邻居老多人围观。陈老师就站在一边瞅着,不说话。马俊仁说:当时硬跑完全能跑,爸爸出院不久,身子弱,肯定追不上我,但是我不想累着爸爸,更不想气着爸爸,结果被摁在地上。雪下得老厚,肚皮底下那个凉啊。父亲用鞋底子打我,一边打一边问我上不上学,我说不上。他再接着打。但我能觉出来,爸爸的手打到屁股上,高高地抬,轻轻地落,再问我上学不上?我还是说不上。爸爸再接着打,落下来的手也重了。我看爸爸气得呼哧呼哧的,当时真不好受,不是打得受不了,是替爸爸受不了。当时脑子里想,我爸是真生气了,要是把他气病了,再躺一年医院,全家靠谁呀?我还得自己赶马车。再一个,满街男女老少围观,太叫人笑话了。心想上学成绩再差,也比这样被大伙儿看着我光屁股挨打强点。这个寒碜,比上学考试坐黑椅子更寒碜。我便说:我上我上。
马俊仁说:你看,我十四五岁的被脱光了在雪地里当街当众地打了一顿,最后不得不答应去上学。当时一边挨打一边心里咬牙切齿恨陈老师。你让家长这么揍我,你这老师太损太坏了。可是,后来一辈子感谢陈老师。没有他,我小学不能毕业。
我当时从雪地里一站起来就对陈老师说,你让我上学,我跟不上,坐黑椅子寒碜。陈老师说,这次肯定不罚你坐黑椅子,只要你上,你肯定能行。我给你补课,帮你学习。父亲也在一旁说:你对家里有什么条件,也都答应你。
马俊仁当时就昂起头提了三个条件:一,做一套新衣服,要不上学让人笑话。这一年拉煤,衣服早就又脏又烂了,他不能这样邋里邋遢上学去;二,二哥的上海表得借给他。全家就这一块表,他要戴着掌握一下时间;三,大哥二哥原来住东屋,现在他要求两个哥哥到别的屋里打地铺,等他考试完再回来。他这半个月要连夜干,不想影响别人睡觉,也不想影响哥哥们上班。
在父亲生病住院时拿起马鞭辛苦一年支撑了全家的三儿子,此时提出了冲刺毕业考的条件,无疑被父母毫无保留地答应了。
离小学六年级期末考试还剩十五天。一年来超强度的劳动,马俊仁脑袋里除了铁锹、煤就是骡马大车了。他说,一年来他黑着一张脸煤灰里来煤灰里去,忙得连喘息的缝都没有,现在重新拿起课本,真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十五天太宝贵了,哥哥的表拿过来了,房间独自一个人用了,他给自己订上了计划,每天几点钟补哪门课,再几点钟又补哪门课。旁边放一脸盆水,挂一条手巾,困了,就用手巾洗洗脸,用力掐掐脸和大腿。六年级的书全部看一遍,会做的做,不会做画个问号,白天去学校问老师。赶大车时,每天三点钟起来喂马,现在差不多就通宵不睡了。过了一个星期,熬得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