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语难,解心更难。世上的苦,不在衣食,在不被人所知;别人不知尚可忍,那个你希望相知的人不知如何可忍,它所产生的折磨,真比剖心问髓还要难受。芸芸众生啊,无一例外,皆苦困于此。无论出身如何高贵,如何尊荣,如何富足,终究是知音难觅!
我每个石窟找了一圈,不见石匠的身影。他平时居住的石室我也去了,那里没人。这很奇怪,他能去哪里呢?
将军营里,老铁锤将军这列雕好的军阵左侧,是三星城首任城主的军阵,全是伫立的石柱,从首任城主开始,清一色是与人同高未经雕凿的石柱。在老铁锤将军的队列中,我发现了年轻时的铁锤将军,如同现在义子般身量,憨态可掬,持锤注视着身边的一根石柱。这是此列军阵中惟一的一根石柱,它立于全部雕好的雕像群中显得格外突兀。它与少年的铁锤将军像高矮大体一致,表面粗糙,和首任城主军阵里的石柱一样,一锤未雕。按位次推断,此处应该是石匠,但为什么没雕,只留一块石头呢?
有个问题突然跑进我的脑海:他雕了这么多雕像,为什么不雕他自己呢?
洞内很安静,只有滴水的声音。我带着这个疑问走着,不知不觉又转回来了。青琴还在那里接水,杯已经快满了。
我问:
〃你家主人在哪里?〃
青琴一看是我,脸上立即有了喜色。
他说:
〃公主,你来了,太好了,请随我来。〃
他说罢直起身,端着托盘在前面走。我跟在他后边,走了很远,还没到。全都是下坡路,光线越来越暗。风没有了,但是空气越来越冷。
〃这是去哪里?〃
〃我家主人开了一个新窟。〃
〃为何选如此寒冷的地方?〃
〃听么虎将军说,我家主人在那儿发现了一种神奇的石头。〃
〃什么神奇的石头?〃
〃白似冰,透如水,柔若蜡,坚胜铁,叫水苍玉。〃
〃他雕什么呢?〃
〃不知道,我们都不许进去。前些天还很高兴,最近几天总发火,从昨晚到现在饭也不吃了。〃
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青琴勉强才跟得上我。不知为什么,好像我已经来过这里似的,我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引导着,快步如飞,经过三道石门,径直来到新窟门口。
门虚掩着。一道白光透过门缝洒在地上,像柄长剑。
我问:
〃是这里吗?〃
青琴十分惊诧:
〃是。你怎么知道?〃
我说:
〃我在梦中来过。〃
青琴正了正衣冠,对着石门跪下,双手托起了托盘。
〃主人,饭食预备好了。〃
里边没有声音。
〃主人,饭食预备好了。〃
里边还是没有反应。
〃主人,饭食……〃
青琴说了一半,石匠的声音传出来:
〃放在外边吧。〃
那声音宛若来自地层深处,带着寒气和颤音。好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到达门口时已经格外衰微。
青琴的嘴角在抽搐,两滴眼泪已经滚落下来。
〃这样下去他会饿死的。听么虎将军说,地震前老铁锤将军也和他一样,不吃饭了。〃
我对青琴说:
〃给我吧。〃
青琴将托盘交给我,替我推开了石门。洞内的光线十分刺目,我的眼前一片乱影,过了一会儿才看清里边的景物。
迎面是一处长满蕨类植物的小丘,绕过去才发现这里原来空间很大,像个峡谷。暗绿色的苔藓在洞的四周生长,其中还有一些叶片肥大的萝蔓。左边有一处深潭,四周已经结冰,当中有一处三米见方的水面,还在冒着白色蒸气。潭的北面分布着数十个天然石墩,高低错落。石匠坐在其中的一个石墩上,望着潭水,一动不动。他身着白衣,与白色的石墩连成一体,好似石墩的一部分。他的大铁锤立在他身边,锤柄挂了一层白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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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胡子和眉毛都是白的,离很远就能看见。他呼出的气像烟,也是白色的。他没有回头,提了提鼻子,好像闻到了饭的味道。
但是他却说:
〃你来了?〃
我说:
〃是,我来了。〃
〃你是来给我送饭的?〃
〃青琴预备的,我拿进来了。我来给你送请柬,请你去赴宴。〃
我将托盘放到他眼前的石墩上,将请柬从袖口内取出,递给他。他没有接,也没有看我。他的睫毛上结满了霜花,眼睛依然是黑的,但他那如同梦游人的眼神让我害怕。他身后的石壁上有一个很小的龛,安提诺的那个破碎了又粘在一起的石膏小像就放在那里,白得耀眼。小像是一个异邦男子,他一丝不挂,孤零零地站着,好像已经冻僵。
石匠问:
〃谁的请柬,赴什么宴?〃
我说:
〃铁锤黑星婚宴的请柬。〃
他冷笑道:
〃你父王又派来了个公主?〃
我说:
〃不,与他成亲的是随我而来的管事婆婆。〃
他哼了一声说:
〃管事婆婆?管事婆婆都能嫁将军了,三星城看来真是没有女人了。〃
请柬(3)
我打了一个喷嚏,急忙用帕子掩了嘴。
他说:
〃你走吧,这里很冷。〃
他的目光始终不看我,而是盯着潭水。
我看着那平静的水面,一丝波纹都没有,像一面镜子。四周石壁的倒影映在里边,石匠的影子也映在里边。
〃首任城主和他的部属为何全是石头?〃
〃我没见过他们,不敢雕。〃
〃为何也没有你的雕像?〃
〃我看不清我自己。〃
〃不是有镜子吗?〃
〃铜镜里无法窥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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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潭水之中呢?〃
〃潭水波动,也看不明白。〃
〃怎样才算看明白?〃
〃用祖先的目光和我的心。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能雕我不认识的人。〃
我站在他身边,以同样的角度观看那潭水。水深不见底,可以说是黑色的,也可以说是白色的,因为这两种光都在水面上跳动。我甚至还能看见数不清的小气泡从地心深处快速上升,临到水面的时候才纷纷碎裂。
它们碎裂的响声很大。
〃此为何地?〃
〃这是离家父最近的地方,我最近才发现。〃
〃这潭是当年地震形成的?〃
〃是,家父此时就住在里边。〃
气泡在水面之下形成了无数条白色的细线,我的目光被它们拉住不放。气泡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宛如铁锤砸在人脑袋上头骨爆裂所发出的响声。恍惚间,我看见一个老将军,手持黑色大铁锤,身披红色战袍,白发如云,乘着一匹黑马在水面上疾驶而过。再定睛看时,那个影像却变成了一个白衣公主,长发飘飘,在临风抚琴。
我猛然抬头,才发现原来是潭水对面的石壁上一尊未完工的雕像的倒影。她的头、上身和左臂均已雕完,只有右臂、腰腹和双腿尚未成形。由于下身还是隐藏在石头里,所以整个雕像看上去就像是在云朵中弹奏的一个神女。她的身形虽然不完整,但她奏出的音符却飘飘渺渺地传来,此时我清楚地听见了它们在洞内的回声。
石匠起身,带我来到雕像面前。
我激动地说:
〃这个是我。〃
石匠说:
〃炎帝有女瑶姬,未嫁而亡,葬于巫山之阳,精魄神化不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乎若云,皎乎若星,将行未止,如浮忽停,而有西施之形。家父生前每次舞锤,说都能听见此巫山神女的演奏。在她的演奏中,他找到了一条回乡的小路。他不停地在雕凿,不停地赶路,离祖先越来越近。最后几天,他说他隔着一道帷幔看见了他们,就坐在那里等着他到来。〃〃他没问他们的姓名吗?〃
〃就快问了,地震就来了。〃
石匠让我站在雕像身旁,然后倒退了一步,打量着我和雕像。他来到了我面前,盯着我的脸看,然后将双手放到我的脸外侧,并不和我的皮肤接触,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轮廓。这比实际接触更让我紧张。我脸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感受到了来自他手心的热度,我的呼吸在他的手上被挡回来,重新撞在我脸上,就像千百个炙热的铁锤敲击过来,我的那些汗毛宛若山坡上的小树林,纷纷倒下。
我屏住了气息。
他的手还在移动。
那双手在抖,滑过了我的腮和我的脖颈,在我的肩上稍作停留,就来到我的胸前。我明显地注意到那双手拉开了与我身体的距离,但我还是感到一种极大的重压,逼得我想要喊叫。我的脸上、脖颈和前胸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说:
〃坐下,弹琴。〃
我依着他的吩咐,取下披风铺在石头上,然后坐在了上面。此时,不用他说我也恨不能马上坐下了,我的双腿实在发软。前面并没有琴,我的双手架着,做出拉琴的样子。我体内的月在上下翻腾,好像急于找一个隐秘的地方遁去。
〃左手抬高一点。〃
〃头稍歪一下,下巴抬起一点。〃
〃眼睛看前方,看左边。〃
按着他的命令,我一一照做了。其实我完全可以不听他的命令,但是我的身体已不听我的使唤。在他那双没有和我实际接触的手的摆弄下,变换出了他要求的各种姿势。
他在我的面前蹲下来,手从我的腰际向下滑动,一直摸到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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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衣服的褶皱是这样的!〃
他的手仍没有和我接触,连衣服也没有碰。
〃原来腰线的转承是这样的!〃
他两眼兴奋地发出奇妙的光。在这种光的注视下,我有些晕眩。那双手从脚下又游动上来,在腰际略有反复,又移到了我的胸口。
我闭上了眼睛。
他呼出的气吹到我的脖颈,像四处逃遁的蚂蚁。我感到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心都快跳出来了。他的手还在那里,我的呼吸就要停止了。体内的月在急速下沉,似乎要把我带到一个无底深渊,我短促地尖叫一声。
我们都好像从梦中醒来,他后退了一步,躬身向我行礼。
〃多谢公主!〃
我快步跑开了。我的脚步可真轻,感觉上不是在跑而是在飞。我的衣袖飘飘扬扬的,像风。我来到门口,请柬从我袖口里掉出来。我捡起它放在石头上,有一串话从我嘴里轻盈地飞出来,如同一群春天的燕子。
请柬(4)
〃宴席中午举行,在第二城铁锤黑星将军营,你来不来?〃
〃你弹琴吗?〃
〃弹!〃
〃你来不来?〃
〃来!〃
我像一朵云,在百神殿内飞过。
安提诺停下手中的工作,抬头望着我喊道:
〃不提!不提!不提!〃
我俨然是巫山神女在云中飞翔。我的笑声洒了一路,在每个石窟里回荡:
〃菩提!菩提!菩提!〃
失火(1)
喜宴气氛十分热烈。
石匠、么虎、青琴和那个骊罢人安提诺都来了。铁锤将军和铁锤黑星非常高兴,请石匠和么虎同坐首席,安提诺与弦音、搔耳等坐次席,青琴与义子和长猿狼同坐。他们都换了新衣,头发也精心梳理过,神采飞扬,状若仙人。安提诺穿了一身锦缎,宽大的袖口总是使他不知怎么才能把手伸出来,样子滑稽可爱。铁锤将军等人也是除去了甲衣,衣着常服。他们虽无盔甲在身,但毕竟是军中之人,个个体魄雄健,举手投足之间尽显英武之气。
由于铁锤黑星和妩媛婆婆都上了年纪,拜堂、入洞房只是个形式。盖头早早就掀去了,一对老新人喜笑颜开,逐席敬酒。伴郎是搔耳,伴娘是,两人一老一小,一个状似黑塔,一个形如茉莉,反差极大。他们随在铁锤黑星和妩媛婆婆左右,这四人的组合十分奇特,席间引得笑声不断。铁锤将军军令严格,平时一律禁酒,所以机会难得,众人饮得开怀。铁锤将军成亲之时,因为我误了时辰,仓仓促促,未能尽兴。又兼铁锤将军和我的身份,仪式庄重有余,却热烈不足。这回却不同,大家随意畅饮,戏耍取笑,荤素夹杂,无所顾忌。这顿饭从中午吃到日落,大家意犹未尽。
铁锤黑星和妩媛婆婆喝得红头涨脸,脚步蹒跚,但他们仍坚持敬酒。很多将士已呈醉态,可还在推杯换盏。安提诺醉眼朦胧,中间去了三次茅厕,回来还喝,满嘴话语,可谁也听不懂。长猿狼喜好嬉闹,两人勾肩搭背,他说什么就跟着学着样叫,听上去就像是两只异乡相遇的狼在交换旅途上的见闻。
这边,弦音突然停杯对搔耳说:
〃这伴郎不该你当。〃
搔耳问:
〃那该谁当?〃
弦音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铁锤将军的义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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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他当。他俩才是一对。〃
义子和同时羞红了脸。
搔耳一拍大腿说:
〃可不是,我说我怎么站在这儿这么别扭呢!〃
长猿狼喊道:
〃嗨,快过来!〃
搔耳和长猿狼说着就去拉铁锤将军的义子。义子想挣脱他俩的手,却被抓了个结实,一下便提到了面前。
搔耳用手按着他的肩膀说:
〃他俩还真是一对儿!〃
弦音说:
〃今天也一块儿拜了算了!〃
用袖子遮了脸,推开弦音的手跑开了,可没跑几步便被弦音逮回来,又按到了一起。
弦音说:
〃请公主发个话,让他们拜堂吧!〃
我说:
〃我们可是要嫁将来的铁锤将军的。他有这个宏愿吗?〃
铁锤黑星说:
〃嗨,你有没有?〃
义子说:
〃有!〃
搔耳说:
〃看看,那还犹豫什么?拜吧!〃
青琴看着,笑着兀自饮了一杯。石匠和么虎都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们。铁锤将军的义子和两人不敢互看,头低得不能再低,仍在挣扎。
铁锤将军说:
〃他们还是娃娃,放了他们吧。若是天定姻缘,将来再拜不迟。〃
搔耳和弦音这才撒了手,两个小家伙飞也似的逃走了。慌不择路,一头撞在妩媛婆婆肚子上,差点把她撞倒。众人哄笑。铁锤将军向石匠敬酒,两人对饮。
妩媛婆婆说:
〃这小丫头,你的日子早着呢,这么起兴!把我都撞得站不住脚了。〃
我说:
〃是你晕了,自己站不住了。〃
妩媛婆婆说:
〃我能站得住,你看我走得多稳!〃
她拿着两盏酒走过来,边走边晃,若不是铁锤黑星扶着早摔在地上了。她一把推开铁锤黑星,坚持自己走。她左摇摇,右摆摆,进三步退一步,已然醉了。
〃看我走得多稳,看我走得多稳!〃
我说:
〃好,我弹奏一曲,若是一曲终了你还没倒就算你走得稳!〃
取琴过来。我将杯内的酒饮了,开始弹奏。我弹的是一首《步步娇》,曲风诙谐,节奏明快。一会儿我就变乱了妩媛婆婆的脚步,她开始前仰后合,找不到方向。我越弹越快,她脚步紧踏,不知不觉开始原地打转。
众人盯着妩媛婆婆,笑声一片。
石匠的目光与众人的方向完全不同,他在盯着我,不是我的琴,而是我的脸。我的脸上立时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灼痛,琴声突然失去了原有的节律。
而妩媛婆婆却站稳了脚步,冲我抬脸道:
〃看,我站住了,我走得多稳!你弹多快,我就能走多快!〃
我取下发插,任头发披散开来。头发遮住了我的脸,却遮不住他的目光。那目光像太阳穿过密林,无论怎么奔跑都逃不过它的追捕。
我命令:
〃倒酒!〃
斟了满满一杯。我举杯,众人也举杯。铁锤将军和石匠在附耳低语,我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