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春丽到过赵庄几次,可还是第一次到赵庄的村委会。四面墙上挂满了各种各
样的奖状。宽宽大大的铝合金门窗,还安着一台日本进口的空调。赵臭子进门就把
空调打开了,一边给杜春丽倒水,一边笑道:“操蛋,都立秋了,还这么热。”正
在说着,就听到门外有人咳嗽一声。赵臭子笑道:“村长来了。”
赵占河进来了。杜春丽看看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村长,笑道:“赵村长。”
赵占河忙客气道:“坐吧。”
杜春丽就谈了化工三厂想跟赵庄联合搞治污的设想。
赵占河看看杜春丽,闷了一下,难为情地摆摆手说:“杜局长,我们不想给你
们添乱了。政府讲了,这一次赔偿赵庄五千万。真是不少了。还治什么污啊,算了,
不费那个劲了。另外,还给了我们一百个城镇户口指标。乡亲们有人想进你们厂,
我正想找你们商量一下,看这事……”
杜春丽猛地怔住了,他没想到,这样一个火爆爆的汉子,竟会这样容易被收买。
他是不是已经忘了那些中毒的乡亲了。杜春丽心中一阵悲哀,她抬起头看看村委会
的四壁,见上边挂了许多奖状和奖旗。她一阵恍惚,好像看到了那田野里被污染的
庄稼。
赵臭子一旁嘿嘿笑了:“这一下就算解决了,你们也不必为我们操心了。不治
了,算球了。”
坐在一旁许久没有说话的汤吉民站起来,硬硬地笑了:“赵占河、赵臭子,你
们两个敢不敢把刚刚的话对村里人讲?”
赵占河愣愣道:“有什么不敢啊?政府给的钱人人有份嘛。”
汤吉民再问:“那你们敢不敢对大刘庄、袁家村的老百姓讲啊?”
赵占河愣住了。他不解地看着一脸哀容的汤吉民。他一时没听懂汤吉民说的什
么意思。
汤吉民突然火了起来,指着赵占河吼道:“赵占河,我开始还觉得你是条汉子,
现在我看你就是一个王八蛋。李菊花死了,那么多人在医院里躺着。您心里就一点
也不难过?几个钱就把你的良心全买死了?污也不治了,好,好。你真行啊。可你
还算个人嘛?”
第二十二章
赵占河手里端着一杯刚刚沏好的茶,呆呆地看着汤吉民,等汤吉民骂完了,他
苦笑笑:“我什么不明白?我什么都明白。我心里恨不得把化工厂炸了球的呢。可
是行嘛?县里也给我们做工作。让我们搬迁。我们……唉。”他猛地把茶杯摔在地
上,茶杯碎了,茶水溅得墙上桌上都是。一片茶叶溅到了汤吉民的脸上。汤吉民感
觉烫了一下,他伸手把茶叶掸了下去。
赵占河咆哮了一声:“汤总,你怎么这样看我,我操你八辈祖宗了。”就蹲下
去,把头深深地埋下了。他哭了。
汤吉民和杜春丽一下子都怔住了。
屋里只听到那空调单调的嗡嗡声。赵臭子尴尬地蹲在门口,埋着头抽烟。
窗外的阳光温温吞吞地,像是有些精疲力尽了。
赵占河软软地站起来,擦了擦眼泪,挥挥手:“算了算了,你们跟我讲什么也
没有用。我赵占河当不了县里的家。”
杜春丽泄气地说:“老汤,算了。咱们走。”就大步走出门去。
汤吉民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赵占河,我可告诉你,你这样做,要对赵家庄
的子孙后代负责任的啊。我们真是看错了你了。你不像是个汉子。”
赵占河像一尊泥胎似地一动不动。过了一会,他突然站起身,追出门去,见杜
春丽和汤吉民已经走远了。赵占河一脚踢飞了脚下的一块石子。也转身大步走了。
赵臭子怔了一下,也恶声骂:“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啊?”
已经半个多月过去了,化工厂还是没有开工,杜春丽仍然没有下达生产的命令。
市里打电话催。许厂长和冯昌贵说不动杜春丽,便躲了。陈增一的电话就直接打到
杜春丽的办公室。杜春丽就到了市委。进了陈增一的办公室。
杜春丽苦笑道:“老同学,你撤我的职吧,你不同意,那我就辞职了。你爱让
谁干就让谁干。这种没有人味的差使我是真干不了了。”
陈增一呆了呆,笑了:“你这人,有什么问题可以商量嘛。”
杜春丽阴着脸说:“陈增一,今天我找你,你也不要给我打官腔,市政府到底
是什么意见?为什么污染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就要开工?你不要为难,如果你认为是
绝密,就别说。我只是想问问,我心里好堵得慌啊。”
陈增一呆住,长叹一声:“我知道你对我有误解。实话对你说,实际上关于化
工厂停不停产的事,我一个人是当不了家的。化工厂创汇,市委市政府是跟省委拍
过胸脯的。”
杜春丽冷笑:“你别推三推四的,我总怀疑是你想通过这次创汇,想把你的乌
纱帽换大些的。可是你想过没有,这几天赵庄大袁村几个村子倒下了多少人啊?我
从没想过,现实会这样残酷。我也真把你看错了,为了一己私心,就忍心看着几千
个老百姓……”
陈增一突然火了:“你别说了,你……”
杜春丽怒道:“你还怕我讲你嘛?你先不要讲党性,你还有一点人性嘛?”
空气紧张得透不出气来。杜春丽突然放低了声音:“陈市长,对不起,我看不
透官场中的事,或者话讲得有点重了。”说罢,就转身出门。
陈增一猛地叫住他:“春丽。”
杜春丽站住了。回过头来。目光厉厉地盯着陈增一。
陈增一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卷宗,打开,取出一张纸,递给杜春丽。
杜春丽呆呆地看着陈增一,接过那张纸,低头看了,抬起头说:“这不是省委
的决定,只能算他个人的意见。”
陈增一从座位上站起来说:“刘副省长生病以后,由他分管我们,他的意见,
你能抗拒吗?”
杜春丽脸色涨红了,恶恶地骂道:“真是这样的啊,混蛋啊!”就软软地坐在
椅子上,好像刚刚患了一场大病似的。
杜春丽和陈增一互相对视着,谁也不说话。过了好久,杜春丽问:“如果我坚
决不下开工的命令呢?”
陈增一转过身去,轻轻地说了一句:“恐怕芝兰挡路,也不得不除。你不会有
什么好结果的。”
杜春丽站起身,重重地吁出一口气:“好了,陈市长。我等着你们撤我的职好
了。”说完,她迈着硬硬的步子走了。
今天检查团要走。冯昌贵打电话来,说严克要坐夜车走,要杜春丽去宾馆送一
下。杜春丽放下电话,刚刚要去宾馆。严克推门进来了。严克脸色十分难看,眉头
紧紧锁着。
杜春丽笑笑:“严总,听说你们今天要走。”
严克强笑笑:“我们马上就要上车了。”他似乎还想说什么。
第二十三章
杜春丽笑笑:“有什么话您说吧。”
严克脸色挺不好看地对杜春丽说:“杜春丽,真是对不起,这合格证我不得不
发了。省里有人三次给我打电话让我发的。不过我没在上边签字。将来官司打起来,
我在法庭上也是有道理可讲的。”
杜春丽看着严克那副难受的表情,苦苦一笑:“严总,您别再说了,我都明白,
您尽力了。”
严克叹道:“我明年就退休了。我不知道明年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严克说罢,就转身走了。杜春丽送他出了办公楼。
夜色已经潮水般涌上来了,晚风悄然地吹着,暮色中,杜春丽怔怔地看着严克
走了。她突然感觉严克这个人还是挺好的。
她突然听到了什么,她一愣,分明是厂子传出的轰轰的机器声。杜春丽心剧跳
起来,就大步去了动力车间。到了动力车间门口,她看到里边灯光大亮,电机声轰
然响着。杜春丽心里一颤,就走了进去,她见冯昌贵和许厂长几个人在车间里转着。
车间主任姜连胜正在跟许厂长说着什么?
杜春丽走过来,皱眉问:“老许,老冯,怎么回事?谁让开机生产的?”
许厂长忙笑道:“市里来电话,让抓紧生产。不能误了工期。我知道你现在还
想不通,我就……”
冯昌贵也说:“杜局长,这事你就不要………”
杜春丽硬硬对姜连胜说:“停车。”
姜连胜一愣说:“杜局长……”
杜春丽摇摇头:“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杜春丽有病啊?其实我也说不太清楚自己
这样做是为什么了。我只是窝着一口气。我觉得共产党的社会是不该这么办的。老
姜,你立刻停车吧。”
许厂长和冯昌贵相互看了一下,悄悄走了。工人们围上来。有人愣愣地问:
“杜局长,这事?……”
杜春丽点点头:“就这样。停车。”
老姜还是愣愣地。
杜春丽怒声吼着:“你们为什么不听,好,都让开。我来。”就大步上前去拉
电闸。
人们吓呆了,谁也没见过杜春丽这样。
老姜紧跑几步,脸色苍白地拦住杜春丽:“杜局长,你不能,你想过后果吗?”
杜春丽苦苦一笑:“老姜,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今天我注定要守在这里了。
我们化工厂是社会主义企业还是资本主义企业现在不重要了。赵庄的老百姓在骂我
们什么啊?骂我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啊。我们一天不停产,WT这只吃人老虎就一天
吞着老百姓的生命啊。咱们都是父母生父母养的,难道我们就连一点人性都没有了
嘛?难道我们真得就为这几个臭钱闹得我们连好事坏事也不管不顾了嘛?”
人们呆呆地听着杜春丽喊着。人们开始往后撤。
姜连胜突然扑过来:“杜局长,让我来。你快走。”
杜春丽大喝一声:“走开,老姜。”
姜连胜冲过来,被杜春丽一把推开了。姜连胜心里一阵难过,他声音有些沙哑
地说:“杜局长,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可是你这一道闸拉下去,厂里的这十几吨的
产品就都得报废了。你可能就要去坐牢的啊。我老了,不中用了,这事情还是让我
来顶雷吧。”
车间里静得吓人,只听到姜连胜的喘息声。
杜春丽眼睛湿了,她凄然一笑:“姜师傅,什么也别讲了。快走吧。”
老姜一双泪眼看着杜春丽。突然转过身呜呜地哭了。
众人倒退着地走出了车间。姜连胜突然喊一声:“杜局长,您这是何苦啊……”
杜春丽咆哮一声:“快走开。”
车间里只剩下杜春丽一个人。她用力拉下了电闸。全厂一片黑暗。她知道,这
一批产品,全部胎死腹中了。她长长吁出一口气,顿时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
感觉窗外的夜空被一道道地撕碎了。撕成了碎片,一片片地在暗夜中消失了。
补记:杜春丽拉闸停产的行动酿成了一起重大事件,引起了省委的高度重视,
省委成立了专案组调查此事,市长陈增一因为面对重大事端而未及时向省委汇报而
被停职审查,省委温副省长擅自强令开工也受到批评,而杜春丽因造成国家经济重
大损失尚在等待处理,这些都将是续篇的内容了。
(完)
原载《上海小说》2001年第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