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春丽没有说话,只是在本子上记着。她明白,五千万和一百名招工,大概都
落实不了,陈增一也只是说说罢了。
陈增一说:“请S 县的同志无论如何也要做好这件工作,现在化工三厂离合同
的期限只有一百多天了。如果不能按时完成这批产品,我们就要被人家索赔了,那
可是一个不得了的天文数字啊。”他看看杨县长和诸葛县长。
杨县长笑笑:“请陈市长放心,搬迁的事再难,我们也要把工作做好。只是我
想问一下,化工厂是不是能一次拿出这些钱来。这些钱不多,但是如果一下子拿不
出来,我们又要给农民打白条子了。”
陈增一叹口气:“这个问题,下面我们具体商量。”
诸葛副县长声音颤颤地说:“赔偿是一回事,可我们辛辛苦苦弄了三年的养鸡
场,一下全完了,七十亩果园也完了。还有那么多老百姓,让我们怎么跟乡亲们讲
啊?陈市长,化工厂能不能停产呢?”他看着陈增一。
会场一下子闷了下来。陈市长静静地听着诸葛副县长说话,他手里的香烟灰长
长的,一颤,断在了桌面上,被风扇一吹,散开了。
陈增一看着诸葛县长,他有些艰难地摇摇头:“不能停产。真的,我不能骗你
们。”
诸葛副县长眼睛里有了泪花:“我们也不想找市里的麻烦啊。陈市长,我知道
化工三厂现在出的产品,是出口创汇的。可我就想不通,为什么人家外国人不能干
的项目,非弄到咱们国家来干?”说着一双泪眼就四下盯着会场。
第十五章
人们不敢对接诸葛副县长的目光,都埋下头去了。
谭副市长忙说:“诸葛,话讲重了,讲重了啊。”
诸葛副县长脸红红地说:“谭副市长,重了?老百姓还有难听的话呢。”
陈增一怔了怔,问道:“还有什么难听的?”
诸葛副县长摆摆手:“算了算了,不说了,没意思的。”
杨县长忙说:“老百姓们能讲出什么好听的啊?诸葛,别再说了。”
诸葛副县长猛地一拍桌子:“那我今天就说说。老百姓们都骂市政府领导坏了
良心。良心都让狗吃了。”
杨县长脸色大变,在桌子下面狠狠踩了诸葛副县长一脚。
会场一下子紧张了。陈增一脸色阴下来,猛地站起来:“今天就到这里。散会。”
说完,就先走了出去。
杜春丽看出陈增一真的被激怒了。
人们站起身往外走。
杨县长对诸葛副县长说:“伙计,你今天讲得挺好,就是讲得偏了点。咱们今
天主要是让市里赔偿。别的乱七八糟的少说。”
诸葛副县长说:“我可是讲的真话啊。好些话我还没讲呢。”
杨县长笑道:“你就爱瞎激动。”
诸葛副县长不高兴了:“什么叫瞎激动啊?”
赵占河走过来,笑道:“杨县长,这五千万到我们手里有多少钱啊?”
杨县长笑着拍拍赵占河的肩膀:“县里现在资金也困难,我得跟财政局商量一
下再给你信。另外,那一百个指标,你可不能全用了。县里得用几十个。”
赵占河一愣:“不行,杨县长,那五千万咱们还能商量,这一百个指标可一个
也不能让别人占用。”
杜春丽心事重重地去了化工厂。她脑子里想着诸葛副县长的那几句话。她真的
也被刺痛了。她不理解,为什么陈增一不同意停产呢?莫非市里真的就指望着化工
厂这点利润吗?她半路上拨通了陈增一的手机,她问:“真的不能停产吗?”陈增
一久久没有说话,最后只说了一句:“有些事现在无法跟你说清楚,我也是没办法
啊。”杜春丽突然没有了跟陈增一说话的兴趣,她说:“我知道了。”就关了手机。
她进了办公室,秘书说冯书记正在等她。她去了冯昌贵的办公室。
冯昌贵告诉她许厂长从赵庄回来了。已经住了医院。杜春丽点点头。
冯昌贵又问:“市委到底怎么个意见。现在厂里还停着工呢。开不开工。”
杜春丽皱眉道:“现在市委态度很明确,让开工,不能误了跟外商的合同。可
是,到底开工不开工?我想厂里要拿个意见出来。”
冯昌贵问:“你有什么想法。”
杜春丽想了想,看着冯昌贵说:“如果让我说,只能先停产。”
冯昌贵叹道:“停产好说,一句话的事,可现在外商催得急呢。真违了约咱们
可得赔偿人家啊。市委就要担责任啊。再说,停了工,工人们怎么办?工资怎么办?
工人们还要闹事啊。市委还指望咱们这个利税大户创汇呢。”
杜春丽突然冷笑一声:“利税大户?我看真是应该不要这个大户了。”
冯昌贵一愣:“春丽,你是想让厂子垮了……”
杜春丽不再说话。木木地坐着。
窗外的风呼呼地刮着。冯昌贵看着杜春丽的脸色很苍白。
冯昌贵问:“杜局长,您怎么了?病了?”
杜春丽摇头道:“我没事。只是心里堵得慌。老冯,要说我想让厂子垮台,那
是真的。这是不得已啊。我们不得已啊。想想看,我们现在是把利润建在几千户农
民身上的啊。说这话好像是有点不合时宜。现在市场经济,人们都往钱上使劲,没
有谁会管这些事的。可是良心能安嘛?昨天有两个老工人对我讲,杜局长,我们实
在是不愿在这里作孽啊。我心里说,你们不愿在这里作孽,你们以为我杜春丽愿意
在这里作孽嘛?”杜春丽的声音哽住了。
冯昌贵看看杜春丽,不禁仰天长叹一声:“杜局长,您想多了。”
杜春丽凄然地看看冯昌贵:“不是想多了,而是想得太少了。”说完这句话,
杜春丽好像浑身被人剔走骨头,身子软软的了。她觉得自己真想死过去,痛痛快快
地死过去。那就真得轻松。她空空的目光看着冯昌贵,苦笑着。
第十六章
桌上的电话响起来。
杜春丽接过电话,高院长声音沉沉地说:“杜春丽,今天早上五点十分,小李
村又有两个人住院了。现在告状的农民们就躺在我家的门口。”
杜春丽的心颤抖了一下。
高院长说:“我向你们通报一下情况,我现在就给市委挂电话。”杜春丽放了
电话。她一时感觉到天旋地转。她不知道中毒的那几个都是什么样子的。她转身对
冯昌贵说:“停产吧。”
冯昌贵听出杜春丽口气很严厉,他点点头:“我同意。”
谁也没有想到,调查汇报会开过第二天,小李庄的老百姓跑市政府来闹事了。
带头的是李菊花。李菊花也中了毒,她是从乡卫生院拔了液跑来的。小李庄的农民
听说市政府决定给赵庄赔偿五千万,还解决一百个招工指标,都急了。李菊花就带
着嗷嗷乱叫着的村民,跑到市政府要讨个公道,为什么不给小李庄赔偿?
市政府的保卫处冲出来几个人,在门口挡住这些人,两下说急了,农民们往里
冲。保卫处抓了几个农民,一下子把农民们激怒了。农民们跟保卫处的动了手。保
卫处都是些棒小伙子,可是他们人太少了,根本抵不住这些红了眼的农民。农民们
潮水一样淹没了那十几个保卫处的人,冲上了办公大楼。秘书处的两个人被几个农
民打倒在地上。人们叫着陈增一的名字,到各办公室乱找着。
等公安局的赶来时,这些疯狂了的人们红着眼睛仍在乱砸着。有人把手里的铁
锨抡起来了,几个警察被打倒了。后边的警察都急眼了,警察们都掏出了枪。有人
朝天鸣枪。
李菊花就火了:“吓唬老百姓啊。你们是人民警察不?你们开枪啊?”就把衣
服一扯,露出了白光光的胸脯,向警察们逼过去。
警察们呆住了。他们没料想李菊花会这样不管不顾的。他们更没有想到这些农
民这样生死不惧了。
李菊花恶笑道:“你们还有人性没了?跟他们拼了。”
老百姓们就扑过来。警察们一时怔住了,就往后撤。一时就乱了。就听到有人
大喊一声:“都停下。”就见满头大汗的诸葛副县长分开人群跑进来了。
李菊花见到诸葛副县长,就喊:“诸葛县长,他们还动枪呢?”
诸葛副县长吼道:“李菊花,你把人弄到这里来干什么?”
李菊花愣了愣,也吼道:“干什么?让他们赔。”
农民们涌上来,就上前扯几个市委干部的衣领。
诸葛副县长大吼一声:“都停手。”说着,就卟嗵一声跪在农民们面前。
人们都怔住了。
诸葛副县长声音颤颤地说:“乡亲们,别再乱闹了。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啊。
我诸葛光明求求你们了。回去吧。我叫你们爹叫你们娘还不行吗?我求你们了。别
再闹了。”
人们都静下来。只听到诸葛县长似乎烧着了的声音。李菊花没想到诸葛副县长
会跪在他们面前。她脸一红,慌忙拉起诸葛,怔怔地看着诸葛:“您这是干什么嘛?”
诸葛副县长泪就淌下来:“乡亲们,你们骂我吧。我做为管农业的副县长,没
把县里的事情搞好,我心里也是不好受的。可是这样干是不行的啊。”
李菊花一下子软下来:“诸葛县长,我们听你的话,我们这就走。诸葛县长,
我们今天做得有些过头了,我们是粗人,讲话也没有分寸,您别介意。说老实话,
这些年化工厂对我们李家庄的支持也不是小,可是,他们污染闹到这个分上,谁也
不好讲好了。这是要出人命的事啊。”
诸葛副县长没想到李菊花会讲出这一番烫人的话来。他一时怔住了。
李菊花突然身子一歪,就栽倒下去。过来几个农民忙扶住她。李菊花一张嘴,
一口鲜血就吐了出来。身子就软软地歪倒了。众人吓了一跳,围了上去。诸葛副县
长忙过去问:“菊花,你怎么了?”
李菊花摆摆手,脸白得像张纸了。她苦笑着说:“我没事。诸葛县长,我们不
疯闹一下子,他们不会停产的。诸葛县长,我们李家庄的老百姓可就靠你了啊。”
诸葛眼睛里含了泪,点点头:“菊花,你相信我诸葛,是不会骗人的。”
李菊花吃力地笑笑,几个农民就背起李菊花走了。
第十七章
市委门口剩下了一些呆呆看热闹的行人。人们怔怔地盯着刚刚李菊花吐得那口
血,血已经凝固了,成了黑红的颜色。在阳光下十分刺目。
农民们刚刚撤走,有几辆轿车开进了市政府,人们看到从第一辆车下来了陈增
一。
陈增一十分恼火,他没有想到农民们会冲击市政府。他刚刚正陪着几个外商在
市里参观,保卫处的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说农民正在冲击政府,请示可不可以开
枪。陈增一气懵了,骂道:“你们要朝谁开枪。你们要开枪,先朝我开枪。”保卫
处的人吓得放了电话。
他转身对身后的罗军说:“打电话,让杨明华立刻到我办公室来。”
罗军说:“我刚刚打过了,说他正发烧呢。病了。”
陈增一火冒冒地吼道:“他只要没有死,就得来。爬也要爬到市政府来。”
今天检查团来了,杜春丽带着严克一帮人在厂里视察。严克一劲问为什么停产?
杜春丽只好把跟农民冲突的事件讲了。严克皱眉道:“这不行嘛。不能因为这个影
响生产嘛。”
严克带着人在各车间转了转。就快下班了。杜春丽就让人把检查团拉到市里很
有名的汇通酒楼去吃饭。严克一劲问有没有卡拉OK。 厂办公室主任胡瑞年笑道:
“有,您严总喜欢什么咱们就有什么。”
到了市里的汇通酒楼,连陪同的一共满满当当坐了三桌。检查团里有几个能喝
的,咕咕灌凉水似地喝五粮液。喝得杜春丽心里直骂,心说这要是你们家的能这样
喝嘛?严克跟胡瑞年干了几杯,又转着圈跟几个化工厂的领导干杯。杜春丽听说过
这个严克能喝。据说能喝一斤多还带唱革命样板戏的。而且他还爱唱,喝点酒就非
唱不可。果然,严克喝了一会酒,就捏着嗓子开始唱,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嗓子
劈劈啦啦的。胡瑞年几个一劲鼓掌。杜春丽也跟着喊了几声好。她心里骂,这是唱
戏嘛?跟杀猪的差不多。
乱乱哄哄地吃完了。胡瑞年就陪着严克一帮人去跳舞了。杜春丽就和厂里的几
个领导回来了,忙着开会,商量怎么打发严克这帮人。有人提议给严克钱,让他痛
痛快快把合格证发了算了。甭麻烦了。也有人说,不能惯严克这个毛病了。这家伙
是贪得无厌。
会议开得挺闷,冯昌贵说严克这帮人不好打发,看样子不给点钱是糊弄不过去
的。杜春丽看看大家,都不说话了。汤吉民坐在靠墙角的一张椅子上。他刚刚从老
家回来。杜春丽看出他情绪不大好。杜春丽就说:“散会。下来再研究这件事。”
人们就走出去了。杜春丽喊住汤吉民和冯昌贵。杜春丽问汤吉民:“汤总,你
说咱们这次给姓严的塞多少钱合适吧?”
汤吉民想了想,“伸出一个巴掌。”
冯昌贵皱眉道:“这,也太多了些吧?”
汤吉民苦笑道:“我前几天给山东的老赵挂了个电话,老赵说他给了严克五千
块钱,严克到现在还没吐口给他发不发证呢。”
杜春丽骂道:“姓严的也太黑了点了。对了,你老娘怎么样了?”
汤吉民摇头:“还说不清楚呢。好像也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了。”
杜春丽叹口气:“我已经想到了。现在各村中毒的人数不断增加呢。”
汤吉民闷了闷,突然问一句:“杜局长,冯书记,你们两个人跟我说句心里话,
这次你们真想让严克发给咱们合格证啊?”
杜春丽看看汤吉民:“现在停产是暂时的,可总不能让厂子停产吧?这几千人
的厂子要吃饭啊。再说这批产品是要创汇的啊。”
冯昌贵也苦笑:“是啊,停了产,工人的工资怎么办呢?咱们总得让工人吃饭
吧。其实工人们是不管污染不污染的,他们就是要开工资。你不开工资,大家就要
闹事的。现在国家一直把稳定放在第一位的啊。”
杜春丽看看汤吉民:“吉民,这件事咱们班子要步调一致。”
汤吉民摇摇头叹道:“稳定第一,那农民就不讲稳定了吗?”
杜春丽和冯昌贵都不说话了。
汤吉民叹道:“我突然好像明白了一个道理,现在搞企业,就要入帮入伙。大
家在一起商量怎么对付国家,怎么对付税收,怎么对付工人。只有在这个问题上一
致,这个班子才算得上团结。人真是悲哀啊。”他凄楚地看着杜春丽和冯昌贵,就
转身出去了。
第十八章
杜春丽一震,她没想到汤吉民会讲出这样刻薄的话来。
冯昌贵苦笑笑:“这个老汤啊。话说太刺激人。好像咱们都……唉。”冯昌贵
摇摇头,也走了。
杜春丽感觉胸口一阵发闷,她感觉自己这些天是太累了。她倚在沙发里,想闭
上眼睛休息一回。刚刚闭上眼,门就敲响了。她忙开门,是保卫科长小乔慌着一张
脸进来了。
小乔急道:“杜局长,赵庄的人来了。您先躲一躲吧。他们说赵占河的孙子丢
了,怀疑是咱们厂干的。”
杜春丽火了:“他孙子丢了找咱们。这是找别扭嘛。让他们去找公安局。”
小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