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麟的天气算不得好,尤其春天,不仅许多地方被白雪覆盖着,天儿也是说变就变,就好比说前一刻,薄言看天的时候,还是一片浅蓝,几朵蓬松的云朵满满的移动着。
也就是喝了一杯酒的时间,那天就阴郁了十分,那云彩早就不再蓬松,乌溜溜的难看的紧,不大一会子,就瞧见细密的雨水像是断了的绣线一般,洋洋洒洒的往下落,低落在船舷上、桌面上,打在湖里,泛起一点一点小小的涟漪。
船老板做的是船屋的生意,主打湖上餐馆,老板是个十分有实力的人,在船上盖了五层楼高的饭店,远处瞧着,就觉得这是个庞然大物在湖上飘着,眼见着下了雨,许多人在外赏景的人都没了心思,全都回了船屋中,倒是薄言一人巍然不动,细密的雨水打落在周身,晕了一层氤氲的光影。
“这位爷,要不您也进去吧,在一会儿雨大了,得该湿透了。”船上小儿打着伞前来。
薄言摆了摆手,顾自倒了杯酒,视线望着因为雨水浸泡,而瞧不出任何精致的湖面,小儿又道,“你要是你进去,稍等,我找人给您支把伞。”
“有劳。”
这次,薄言倒是十分大方的道了谢,小二动作利索,不消一会儿,便支了把打伞,将薄言的桌凳统统罩在了下面,还大了一圈,确保他不会被雨水侵袭后方才离开。
雨下的并不算大,细细密密的,但确来势凶猛,丝毫没有见停的意思,船上的小厮都是见过世面的,可大半时辰过去,无聊的紧也拿起一直坐在外头的薄言打趣。
几人说的正是兴起,有人来说有个姑娘要登船,找人去搭把手。
这怪事儿还真是年年都有,前头有爷们在外头吹风瞧雨,这时候又有姑娘来登船,就是自家生意好,这下雨天也没必要这番上杆子的不是?
众人只倒是今儿怪的很,一番哄笑之后,小二撑着伞出去,还真就瞧见了个姑娘站在自己的跟前儿,身上、脸上、头发上都散发着水汽。
“姑娘,要不要先进屋暖暖,好去去寒气。”小二将伞撑到来人头顶问道。
“不必,我找人。”
“那,您是……”
不等小二说完,自己的手便被人一推,他转眼就瞧见那上来的姑娘朝着方才一直在外头喝酒的爷们走去,这么一说,倒还真不是因为他们家的名气大到可以叫人忘记糟糕的天气了,小二瞧了一眼,默着声转回了船屋。
薄言抬头瞧了一眼来人,虽然沾了雨水,但人瞧着还算是规整,他倪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呦,我主子这是开窍了,不扮人妖了?”
“薄大少,嘴欠是病,得治!”
唐淼直接坐在薄言的对面,瞧一眼湖面,怪道说,人背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唐淼觉得,自从自己离开大夏开始,这天儿似乎就没好过,不是下雨就是飘雪,就算天麟真是这样,可下的也忒勤了些。
“我跟你身边多少年了,这病你都没治好,能说你是个庸医么?”
薄言毫不客气的瞧了一眼唐淼,听得唐淼一点儿脾气没有,一点反驳的话都没有说,薄言转过脸来,将唐淼好好瞧了一遍,取了桌上的空酒杯满上,给唐淼推了过去。
“流星来信说你长大了,我还不信,如今瞧了,还真是,你现在还好不?”
“大人的世界还真是复杂,我倒着长回去行不行?”
唐淼仰头便将酒饮尽,这酒当真是辣啊,比往日里的刺激多了。
“你就这点出息啊,当初找我当手下的出息呢,再不济,不还有我们陪着你呢么?”
薄言扫了一眼唐淼,这话从唐淼嘴里说出来,还真是让人觉得难听。
唐淼弯着唇笑了笑,抬手从额头捋到了下巴,整个人瞧起来精神振奋了不少,“所以,你都要跟我说啥呀?”
还单独把她给约出来,怪道是让人觉得神神秘秘的。
“关于你阿离哥哥。”
手中刚刚提起的筷箸成功的顿住,这是自离开大夏后,正儿八经的听姬若离的消息,与其说第一次,不若说是她故意在回避。
哪怕她猜忌便宜师傅,哪怕风冥涧内,并不够稳定,他们师徒存在权利相互倾轧的可能,但只要她想,她依旧可以在第一时间内得到姬若离的消息,她家的事,天麟的局势,即使在如何窘迫,也还没有到她完全自顾不暇的时候。
薄言淡漠的瞧着唐淼,在她的手僵直在原地的时候,他甚至以为她不会在继续这个话题,可她却开口了,“我上次听说,他要选妃了,怎么样,他的正妃是谁家的姑娘,薄大少,你在上京城见过没有,好看么?”
被主人握住的筷箸,下一刻没有一点儿迟疑的夹住了碗碟中的糖花生,薄言一面抿酒,余光一面倪着唐淼,“是选了,听说正妃的人选都定了,就是不知道是谁。”
瞧着唐淼没动静,只安静的吃着花生,他又道,“许是因为大夏近来朝局也是乱的很,没有直接倒出是谁,也是图个省心,那位太子和他二哥斗法斗的可厉害,也是没心思管这事儿罢。”
耳边是细密的雨声,掺杂着些微筷箸搅动糖花生的声音,薄言静默瞧了一会儿唐淼,她也不说话,是默默的夹着花生,眼神认真的很。
许是最后,她委实是腻了,方才搁下手中的筷箸,“若是这样,倒也挺好,记得,他大婚的时候,提醒我送贺礼过去。”
薄言一听这话,立刻端正了身子,将唐淼瞧了个仔细,好半天也瞧不出对面这主子这话是虚情还是假意。
唐淼被薄言瞧得直接翻了个白眼,“瞧够了没有,我脸上没花。”
“这不还是因为你和大夏那太子忒熟了些,他的令牌在你这儿,你的信物在他那儿,你们这些个主子闹不愉快,难做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做小的。”薄言煞有其事的感慨,“这世道出来混,谁都不容易。”
“我也是不容易,就想图个清静,你们一个个上赶子的来跟我说,我阿离哥哥选妃了、王妃定了,下次是啥,孩子会打酱油了?”
唐淼觉得,她这些手下有时候,就是忒热心了一些,
“我估摸着凌妈是想叫我知道,我阿离哥哥不靠谱,叫我早早死了心的好,薄大少您这是为啥?”
唐淼两手一摊,似乎薄言带来的消息并没有对她产生十分大的冲击力,淡漠的好比再听旁人家的事情一样。
“不为啥,容家还在探你的消息,毕竟你如今也算是人家的副家主,大夏那边儿趁着你不在给你阿离哥哥选妃,大底也是看着你人不在大夏,容家如今掌权的都不在的缘由,定了人选也没敢声张大底也是这般,我就是瞧着他们忒欺负人了些,所以便来说与你听听。”
薄言瞧着唐淼没动静,又道,“如何,容家那边怎么办?”
“怎么办啊?”
唐淼起身,瞧一眼湖面,已经朦胧的什么都瞧不清楚了,不知何时起了雾气,蒙蒙的一片。
“搁那吧,等我什么时候有空,给浅浅姐写封信,她这份大礼,我收不住。”
“我倒是不知道你脸皮什么时候这么薄了,旁人白送的东西,你竟然能这般轻易的送回去。”
薄言起了身,瞧一眼唐淼单薄的背影,叹了口气,一手压在她肩上,整个人斜倚在她身上,“流星说你长大了,如今瞧着,你不单单是长大了,还变狠心了,怕是你离开大夏的时候,就这般想了,虽说这决定对你对他都好,但我总觉得有些可惜。”
“呦,这还是除了我三哥外,第一个待见我阿离哥哥的人,薄大少慧眼如炬,竟然从来不跟我说我们不合适。”
唐淼说着,身子往旁边挪了挪,叫薄言失了支撑,“我说,大少,如今我可是个姑娘家,你这么靠着我多不好,注意影响。”
德行!
薄言心中给唐淼翻了个白眼,倒是不跟她保持称兄道弟的模样,双手环了胸看她,“你这人聪明,合不合适,你自己心中怪是清楚的很,可就是叫人看着怪憋屈的。”
薄言低头叹了口气,“罢了,容家那……谁!”
“谁!”
唐淼与薄言异口同声,主仆二人齐齐冲着船屋的方向看去,船屋有处比成年汉子要高一头的架子,上头码放着东家自酿的黄酒。
两道掌风齐齐劈向那架子,有酒坛晃荡了两下,应声碎裂,一时间,酒气飘散,沁人心脾。
有小厮端着茶碗准备给唐淼送去,临跨出那一步,被人拽了回来,“还是别了,外头的风景咱还没那本事看。”
小厮被人拽了回来,众人也是觉着,这热闹还是不看来的安全,纷纷下了船屋内的帘子,只当外头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日我说你藏得深,原来还真是没错。”
南宫琰自架子后走了出来,发丝一撮一撮的粘在一起,瞧着还真是站了许久了。
“南宫太子还真是走哪儿到哪儿,你秋楚当真这么闲?”唐淼挑着眉瞧了一眼南宫琰,这人也是忒喜欢偷听人说话了,每每见着他,就这一出。
南宫琰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袖子,一步一步的朝着唐淼走来,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倒真叫人觉得,他是从水中优雅的走来的俊俏儿郎。
“我不闲,只是碰巧路过,天麟如今正热闹,这般热闹,怎可不观摩观摩?”
他便说着,便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抬手冲唐淼一笑,“不打扰少尊主吧?”
“只要没叨扰了南宫太子的雅兴便好了。”唐淼亦是坐了下来,拿起酒杯,“权当唐某给南宫太子赔罪了,请。”
她一饮而尽的洒脱,叫南宫琰尽收眼底,微微有些发愣后,他亦是饮尽自己杯中的酒,“我还是喜欢少尊主以前的样子。”
“以前么,人总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么,南宫太子见笑了。”
她笑,客气疏离的叫人看着提不起任何的心情,南宫琰一瞬不瞬的瞧着唐淼,想要瞧出点什么来,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末了,他扯出了声不大好听的笑声,听着有些刺耳,“好个年少轻狂,莫不是少尊主自私呢?”
“南宫太子千里迢迢来大夏,便是为了骂我一句自私,我多谢太子高看。”
“少尊主不管任何时候,这脸皮都是厚的很啊。”
“南宫太子谬赞,脸皮不厚,江湖混不下去啊。”
她笑,笑的周遭的精致都失了色,笑的格外迷人,却惹得南宫琰拂袖,“你知我说什么,只是这一次,弃他的人是你。”
唐淼知道南宫琰说的是姬若离,这一生,弃他而去的人太多太多,以至于最后,自己都要弃他而去,她儿时的承诺,在大夏的所有言语仿若一个笑话,是以,她真的笑出了声,抬头和南宫琰对视,显得格外没心没肺,“是我。”
“唐淼,你这就是仗着他宠你、纵你,所以肆无顾忌的伤他么?”
南宫琰的声音拔高了些,听着很突兀,唐淼瞧着南宫琰激动的模样,嗯,这些年,阿离也是有知心好友的么,至少这样,她的负罪感也能小些。
“嗯,就是这么回事。”
唐淼理所当然的点头,惹得南宫琰直接拍着桌子站起来的,“唐淼!”
他的声音似乎都因为生气而有些发颤,薄言亦是拍案而起,身边两个男人俨然要打起来的架势,唐淼却是不为所动。
“南宫太子,阿离哥哥曾说这辈子他都绝不与我动手,若有可能,我亦然,但世道不公啊,与其我日后断断续续的伤他,不若我伤个彻底,从此江湖不见两相忘。”
“好一个江湖不见两相忘。”南宫琰夸赞道,“谁道男儿皆薄性,我瞧着到了你我这一辈儿,这女儿家是一个比一个心狠,弃了他你是要选谁,莫不是殷蓄的选妃宴上,要有惊喜了,我拭目以待!”
“劳太子费心,那一日,您去了不就知道了?”
“好,好!好!”南宫琰怒极反笑,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唐淼,她唇角的浅笑却没有丝毫要崩裂的意思,“容家都不要了,都两相忘了,还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的?”
“帮我跟他说,那金蝴蝶不是给他的,搁在青霜剑上当真是难看。”
“放心,保管一字不差!”
“多谢。”
余光里再也没有南宫琰衣裳的颜色,唐淼才站起身来,莞尔道,“所以,他到底干嘛来了?”
薄言道,“我给你拽回来问问?”
唐淼摆手,“别,还是别了,我难受。”
“哪儿难受了?”薄言拧眉。
“我心里难受,这算不算自作孽不可活啊?”
“算,流星说你作天作地,早晚得是被自己作死的,如今可不就真相了?”
薄言面不改色的说着唐淼,下一刻有是话锋一转,“难受的厉害么,实在不行,肩膀借你哭会儿?”
唐淼默不作声的摇头,薄言笑,“怎么了,怕我笑话你啊?”
唐淼摇头,“薄大少,我哭不出来,分明心里像是有人拿着刀一点一点儿在捥,可就是哭不出来。”
“得!”薄言是看明白了,“你不是自私,你是在逃,在自虐啊!”
61 断了线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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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么?”
唐淼挨着薄言坐着,下巴低着他的肩膀,眼眸中是一片迷蒙的白雾,“嗯,薄大少,这次我不与你争,我是逃了,我这人胆儿小,又好吃懒做,儿时怕长大,仗着家世纨绔惯了,后来仗着师傅和一众手下,浑浑噩噩的度日,遍越发的不敢长大了,这滋味太痛了!”
她淡漠的说着,很轻很淡,说的清浅,听得薄言心中一痛,这透着哀伤的声音,不该是唐淼的,不该是他认识的那个唐淼的。
“若你想,其实你可以一直不长大的,你父兄会惯着,你阿离哥哥会宠着你,我们所有人会陪着你,你……”
“大少,你知道这不现实的,我是可以这般任性,可是他们所有人都要受累,何况,迟早要长大,越晚长大失去的越多,心里也就越痛,我再不清醒也知道,我是个怕痛的人。”
怕痛又怕失去,所以宁可逃避,至少逃避了或许不至于失去,多么矛盾的心理,可她就是这般矛盾的人。
唐淼从未想过她有一天会做到这般地步,十年前和姬若离立约的时候,他们两个脸上的笑是多灿烂,可如今她却回想不起来了。
若她不曾与他定下这般约定,若她对他的兴趣只止于兴趣,若她此番没有去大夏,若他们只是保持着友好的朋友关系,她的心会不会就不那么痛了?
可这世上从来只有结果,而不曾有过如果。
“或许因为你生的世道不好。”薄言扬了声故意调侃道,却是没有调侃的步调,反而像是在叹息。
天麟于大夏,就好比杀父一样敌对的关系,大抵也是他们两个一开始,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原因,若是寻常百姓,谁还去说什么,可偏生这两个,一个生在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家中,一个是大夏未来的天子,分明最先看明白的是他们这些局外人,可到了唐淼真的看清了,逃了、避了,他这局外人,却跟着叹息了。
唐淼未再答话,她歪了脑袋靠在薄言的肩膀上,静默着瞧着远方,薄言什么也不说,只陪着她坐着。
良久,麻木的肩膀上一轻,唐淼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面上已恢复如常,再没有先前情绪低落的模样。
“薄大少,容家那边,什么都不要去说,只道我一切安好,让他们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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