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他原以为会落在参差不齐竖立着的房顶楼板上,被它们戳伤,可实际上他跳下来时压塌了桌子,滚落到了一边,撞在一只沙发椅上。椅子一翘,又把他摔到了撒满碎块的地板上。或者说,他认为自己是撞到了这些东西上——房间的窗帘是拉上的,里面几乎黑得不见五指。
上面,透过楼顶的那个洞,他听见麦基特里克在喊:“别以为你能躲过我的眼睛,德克尔!”
德克尔忍痛挣扎着站了起来,在黑暗的房间里摸索着往前走,想找到一个出口。火警铃声大作。他摸到一个电灯开关,但不敢打开——若是灯光突然透过屋顶的洞照出去,那就会暴露他的去向。他的心脏怦怦跳着。他摸到一个门把手,转了转,拉开门。但他摸索着往门后走时却一头撞进了带有刺激性气味的衣服里,这才发现自己打开的是个壁橱。
“德克尔?”麦基特里克在上面大叫,“如果你在那个通风管后面——”
爆炸使这套公寓摇晃起来,墙皮直往下掉。德克尔情急之中又找到一扇门。他打开门,看到了从窗户射进来的微弱光亮,感到一阵激动。他是在一条过道的尽头。他从雨水冲刷着的窗户往下看,看见楼前乱作一团的消防车、警车和急救人员。灯光闪烁、马达轰鸣、警笛尖啸。其他楼里穿着睡衣的居民正在往外跑,那些楼的出口还没有被烈焰吞没。
他的身边烟雾缭绕。他不能停下休息。他转身沿着过道向公寓的后部冲去。他跑出一扇敞开的门,门外是楼梯。他知道,住在这儿的人已经跑出去了。
这条有可能跑出去的路线对他是没有用处的。他能否救得了自己并不重要,他必须救出贝丝和埃斯珀兰萨。他撞到了油漆桶、一卷粗绳带和一架梯子上,这才警觉地嗅到新鲜油漆味。他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来到了楼的背面,发现通向安全梯的窗户不是在客房里,而是在过道的尽头。
他往上推开窗,爬出去,到了一个光滑的金属平台上。他右边大楼窗户里冒出的火焰把安全梯映照得清清楚楚。他一边祈祷着雷娜塔在下面不会看见他,一边眯起眼睛看着他左边那幢没被炸毁的褐砂石楼房的安全梯。他本来希望这两道安全梯离得比较近,能让他从这一道跳到那一道上去,但是现在,他不得不绝望地接受这个现实:他的计划绝无可能。那一道安全梯至少有20英尺远。即使是在最佳条件下,大白天,在他身体状态最好的时候,他也不可能跳过去。
他对自己说,贝丝要死在上面了。
他爬回公寓里,心里狂叫着,必须得有个办法。烟雾更浓了,他弯下腰,咳嗽着。他走进过道边的一间卧室,打开窗,探身出去。他现在离那幢楼的安全梯近多了,看起来不足10英尺,但他仍不敢幻想自己能从这个窗户跳到那个平台上去。
必须得有个办法!
他打了个寒战,知道那办法是什么了。他跑回过道。火苗开始透过墙烧过来了。他躲开油漆桶,搬起那架差点把他绊个跟头的梯子,把它搬进那间卧室。上帝啊,求求你,一定要让它足够长。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它从开着的窗户里伸出,朝那一幢楼的安全梯推过去。
一定要够长!
木头刮在金属上的声音使他缩了一下。梯子的一头擦过那个安全梯平台栏杆时发出了嘎嘎的声响。麦基特里克听见了吗?
有什么东西轰地响了一声。又爆炸了?贝丝和埃斯珀兰萨已经死了吗?
没时间了!德克尔从窗户爬出去,平趴在梯级上。雨水把梯子淋得滑溜溜的。由于他的体重,梯子弯了下去,开始晃动起来。他似乎看到梯子坠落下去、自己摔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血肉飞溅的景象。他抛开这个噩梦般的想法,把注意力集中在越来越近的安全梯上。他的手发抖了,雨水打得他直眨眼睛,风吹得梯子扭动了一下。不。他尽力伸长左臂,绷紧肌肉去抓栏杆,就在这时,一阵更强的风吹过,梯子整个儿地扭动起来。
梯子的那一头从栏杆上滑了下来。就在德克尔感受到那令人眩晕的地心吸引力,开始和梯子一起往下坠的那一瞬间,他在黑暗中往上跃起,左手抓到了栏杆。但金属栏杆又湿又滑,他差点脱了手。他把另一只胳膊甩上去,右手手指迅速抓住栏杆,上气不接下气地悬在空中。
在他下面,梯子砸到了地上。下面有人喊了一声。麦基特里克听见了吗?他知不知道那些声音意味着什么?他会过来看个明白吗?
德克尔吊在那儿,绷紧胳膊上的肌肉,慢慢往上撑。雨水抽打在他的脸上。他弓起身体又撑高了一点。栏杆擦到他的胸脯了。他弯身翻上了平台。
他弄出的金属振动声让他不由得缩了一下。他颤抖着站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抽出枪来。他的枪一直装在那儿。他一边往上盯着楼顶,随时准备射击,一边登上最后一段阶梯。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疲劳过,但是他的决心不容许他放弃。
他到了上面,扫视了一下楼顶。麦基特里克在左边。在沿着墙过去四分之三的地方,墙上头就是贝丝和埃斯珀兰萨被困的那个楼顶。麦基特里克站在固定的墙梯中部,正越过墙顶往外看。他能用一只遥控起爆器引爆炸弹而不用担心伤到自己。
德克尔蹑手蹑脚地冒雨向他走去。
“你到底在哪儿?”麦基特里克朝那边的楼顶尖叫着,“回答我,要不我就把你那婊子炸到曼哈顿的另一头去!她就躺在一包C—4炸药旁边!我只要按这个按钮就够了!”
德克尔非常想开枪,想连着扣动扳机,但是他不敢,他怕麦基特里克还有力气按下起爆器,在他能救下贝丝之前的几秒钟里炸死她。
安全梯上传来哐哐的沉重脚步声,他急忙卧倒,躲在一个通风管的后面。模模糊糊的人影出现在金属楼梯顶上,他们丝毫不在乎自己弄出的噪音。现在很容易看得出,那是三个消防队员。在火光下;他们的防护帽上滴着水,厚厚的橡胶服和靴子被雨水冲得很光滑。麦基特里克急忙转过身来,左臂勾住一级梯子,右手从腰带里抽出手枪;把三个人全打中了。其中两个就地倒了下去,另外一个踉跄着退后几步,从楼顶边上翻了下去。大火的呼啸声盖住了枪声和那个消防队员掉下去时的惨叫声。
麦基特里克左臂仍勾在梯子上,摸索着把枪插到腰带里。他的左手仍抓着起爆器。德克尔利用麦基特里克注意力分散的机会,从通风管后面蹿出来,冲到梯子下面,跳起来伸手去抢起爆器。他抓住了起爆器,身体落下来时把它从麦基特里克手里夺了过来,几乎把麦基特里克也从梯子上拽了下来。麦基特里克骂了一句,想再举起手枪,却发现枪钩在腰带上了。德克尔开枪时已经晚了——麦基特里克放弃了拔出枪来的企图,从梯子上扑了下来。德克尔的子弹砰的打在墙上,麦基特里克猛地撞在德克尔身上,和他一起摔倒在楼顶上,两人在水洼里翻滚起来。
德克尔两只手里都有东西,他左手拿着起爆器,右手拿着手枪,在他的位置上要举枪瞄准是很难的。麦基特里克压到了德克尔身上,举拳猛打,又来抢起爆器。德克尔用膝盖顶着他,翻滚着想要拉开距离瞄准,但是他打在麦基特里克小腹上的那一记还不够重。麦基特里克追上德克尔,又举拳对他猛打,劈他的右腕,把他的枪打脱了手。手枪掉进一摊水里,麦基特里克猛冲过去想抓枪,德克尔抬腿一扫,把麦基特里克摔得远远离开了手枪。
德克尔摇摇晃晃往后退去。他撞在护墙上,差点翻了下去。麦基特里克又去抓插在他自己腰带下的手枪。德克尔不知道自己的枪掉到哪儿去了。他紧紧抓着起爆器,转身躲到安全梯上。他的鞋在消防队员掉的什么东西上滑了一下。他突然明白了那是什么,急忙用空着的右手抓起消防斧。麦基特里克刚从腰带上拔出枪来,他就把斧头掷了过去。
德克尔听见麦基特里克大笑起来,接着,他听见斧头砸在了麦基特里克的脸上。开始,他以为是钝的那一头砸中了麦基特里克,但斧头没掉下来。它还留在那儿,竖在麦基特里克的额头上。麦基特里克像个醉汉似的晃了晃,倒了下来。
但德克尔还不放心。他蹒跚着上前,捡起麦基特里克的手枪。他希望大火的呼啸声能掩盖住枪声。他对着麦基特里克的脑袋连开了三枪。
6
“德克尔!”
他的勇气已经耗尽了,一开始甚至没有意识到是埃斯珀兰萨在喊他。
“德克尔!”
他转身看见埃斯珀兰萨站在麦基特里克引爆过炸弹的楼顶上。埃斯珀兰萨的身后,火苗蹿了起来,在雨水中咝咝地响着。
德克尔向前迈了一步就摇晃了起来。他终于抵制不住震惊和疲劳的侵袭了。但是他不能停下,尤其是在他马上就能救出贝丝的时候。他发狂地冲到梯子下面。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去的。他和埃斯珀兰萨绕过楼顶上一个个炸开的洞,发现贝丝正拼命想从大火边上爬开。在她身后,她原先躺在上面的那张塑料布烧了起来。
德克尔帮她起来的时候,火光照亮了他身上刚才又受的伤。“麦基特里克死了。”
贝丝轻声说:“谢天谢地。”
“但我们还得提防雷娜塔。”他和埃斯珀兰萨搀着贝丝,跌跌撞撞地从炙热的火焰旁逃开,向梯子那儿走去。
德克尔又一次神志不清了。他不知道是怎么把贝丝弄到梯子下面来的,但当他来到麦基特里克的尸体旁边时,他又清醒了几分。他停住脚步,让贝丝靠在埃斯珀兰萨身上。
“怎么了?”埃斯珀兰萨问,“你干嘛停下?”
德克尔累得没力气解释。他搜遍麦基特里克的湿衣服,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麦基特里克的汽车钥匙。麦基特里克曾在电话里吹嘘说,德克尔到楼下时他正在街上看着呢。他们很有可能找得到麦基特里克开的那辆庞蒂亚克。
但这还不是他要找的全部东西。麦基特里克刚刚把德克尔的手枪撞飞了,但枪不能留在这儿。他竭力回想他们搏斗的过程,跌跌撞撞地奔向手枪掉进去的那一摊水。但是他把手枪插到腰带上之后,又不情愿地想起他还有事情要做。他晕乎乎地晃了晃。“这事儿永远没完。”
“你在说什么?”
“麦基特里克。我们不能就这样把他留在这儿。我不想让别人认出他来。”
他们抬着麦基特里克往梯子那儿走时,这具死尸显得格外沉重。埃斯珀兰萨爬到楼顶上。德克尔费力地把尸体举起来递给他,跟着自己也爬了上去,他们抓着麦基特里克的四肢,尽量走近火焰,把他扔进去。尸体消失在大火中。德克尔把斧头也扔了进去。
他一直担心雷娜塔会发现他们。他和埃斯珀兰萨小心地回到他们放下贝丝的地方,抬起她继续顺着楼顶往前走。他们打算使用最远的那道安全梯,估计雷娜塔不会埋伏在那儿等他们。
“也许还有别的路。”埃斯珀兰萨说。他带着他们走到相邻楼顶上的一个棚式结构前,但他试着开门时,却发现门被锁上了。“转过头去。”埃斯珀兰萨站到一个子弹不会反弹到自己身上的角度,朝锁周围的木头连开几枪。门的那部分碎掉了,埃斯珀兰萨抬脚一踢,门就颤颤地开了。
他们进到里面,避开了大雨。灯光微弱的楼梯井里空空如也。没有居民跑下楼梯的声音。
“他们不会听不见警笛声的,楼里的人肯定撤走了。”德克尔说。
“但是火还没烧到这么远呢,乘电梯还是安全的。”埃斯珀兰萨说。
电梯把他们送到底楼。他们走到喧闹混乱的街上,被马达的嘈杂声、喷射着的水声和人们的喊叫声搞得晕头转向。他们奋力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闪耀的灯光照得他们眯起了眼睛。
“我们这儿有一位受了伤的女士,”埃斯珀兰萨说,“让我们过去。”
他们往右挤,沿着人行道经过一辆消防车,避开消防车另一边的朝什么人冲去的医护人员。德克尔感到,每次他和贝丝一起移动时,她就要缩一下。
“庞蒂亚克在那儿。”埃斯珀兰萨说。
车在靠近街角的地方,车型较新,是蓝色的,很明显是麦基特里克开的那一辆。德克尔试着把钥匙插进乘客座边上的门锁里,正合适。
30秒钟之后,贝丝躺在了后座上。德克尔跪在她旁边,埃斯珀兰萨坐在方向盘后面。一辆救护车挡在了他们的车前。“扶好贝丝。”埃斯珀兰萨说。
“你要干吗?”
“绕点路。”埃斯珀兰萨启动引擎,发动庞蒂亚克,猛地把方向盘往右打。他踩下加速器,颠簸着开上了人行道。
贝丝被颠得呻吟起来。德克尔靠着她,用力不让她从座位上滑下来。埃斯珀兰萨把庞蒂亚克顺着人行道往前驶去,行人四下里散开。开到街角处后,他又把车颠簸着开回到路上。
贝丝呻吟着,她疼得更厉害了。
“这样就成。”埃斯珀兰萨看看后视镜,飞速开到下一个街角,转过弯去。“没人跟着我们。你们只要放松就够了,伙计们。享受乘车的乐趣吧。”
德克尔不需要鼓励。他太疲劳了,连呼吸都费劲。更糟的是,他控制不住地要发抖,部分是由于过分激动,但他知道主要是因为他在雨里淋了这么长时间,已经从骨头里面发冷了。
“埃斯珀兰萨?”
“什么?”
“给我们找个能待的地方,要快。”
“出了什么——”
“我觉得我要得——”德克尔的声音颤抖起来。“体温过底症了。”
“天哪。”
“我得脱掉这些湿衣服。”
“把手放在腋窝下面。别睡着。后座上有毯子什么的吗?”
“没有。”德克尔的牙齿直打战。
“现在我只能打开取暖器。”埃斯珀兰萨说,“我要找个地方弄点热咖啡来。支持住,德克尔。”
“支持住?当然了。支持住我自己。我把自己抱得这么紧,我都——”
“抱住我吧,”贝丝说,“抱紧些。用我的体温取暖。”
但无论他往她身上靠得多么紧,她的声音都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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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克尔梦见了雷娜塔,这个又瘦又高的黑发女人嗓音古怪,喉咙上有个张开着的洞。他觉得雷娜塔那黑压压的身影朝自己压下来,她高举着一块石头,要砸他的头,但正当他要反击时,他的神志清醒了,意识到向自己俯下身来的不是雷娜塔,而是贝丝,那个东西也不是石头,而是一条毛巾。
还有个人和她在一起——埃斯珀兰萨——他们按住了他。“放心好了,你很安全。我们会帮你的。”
德克尔不停地眨着眼睛。他头昏眼花,好像醉了一夜似的。他努力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全身疼痛,胳膊和面部痛得像针扎似的。肌肉抽搐。他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样疼过。远一点的地方,苍白的阳光从拉上了的窗帘边上钻进来。
“我是在——”
“泽西城外的一个汽车旅馆里。”
德克尔扫视着幽暗的房间内部,回忆起麦基特里克囚禁贝丝的那个汽车旅馆,这使他很不舒服。
“来了多长——几点——”
“将近晚上7点钟了。”贝丝坐在他旁边,用那条没受伤的腿支撑着身体。她把那条毛巾放在他前额上。毛巾是在滚热的水里浸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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