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有一个计算机发出的声音单调地说:“号码是……”
德克尔记住号码,挂上电话,又塞进硬币,按了几个键。
铃响三遍之后,一个疲倦的男声答话了,听起来简直像在叹息:“岩壁旅店。”
“给我接19号房间。”
那个职员对他的要求没作出什么反应。实际上,德克尔只听见咔哒一声响,电话就接通了。他听见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着,想象着麦基特里克朝电话机转过身,脸上满是惊奇和迷惑混杂在一起的表情。毕竟,谁会给他打电话呢?谁会知道他在这家汽车旅馆里呢?麦基特里克肯定在紧张地考虑着接电话是不是明智。
电话铃一直响着。10遍。11遍。
那个职员终于插话了:“先生,他们不接电话。也许他们不在。”
“接着试。”
“但是他们有可能正想睡觉。”
“这事很急。”
那个职员倦怠地叹了口气。德克尔又听见咔哒一声。另一头的电话铃响了一遍,又响了一遍。
“喂?”麦基特里克的声音犹犹豫豫的,比平时低了八度,似乎他以为这样柔声讲话别人就听不出他的声音了。
“要是你运用一下常识,”德克尔说,“这事完了之后你还有可能活着。”
电话里沉寂了。德克尔听到的唯一声音是雨水打在电话亭上的声音。
“德克尔?”麦基特里克听上去像是在怀疑自己神志不清。
“我们很久没说过话了,布赖恩。”
“但是这不可能。你死了。怎么——”
“我打电话要谈的不是我的死亡问题,布赖恩。”
“上帝。”
“祈祷是个好主意,但是比起上帝,我能更好地帮助你。”
“你在哪儿?”
“得了,布赖恩。有关谍报术的那本书是我写的。我从不主动提供信息。接下来你就该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和我一起的有几个人。但是你需要关心的只是你拿到了钱,而我要贝丝·德怀尔。”
电话里又沉寂了。
“要是她已经死了,布赖恩,你就不可能跟我讨价还价了。”
“不。”布赖恩紧张地发出一种吞咽声。“她没死。”
德克尔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是出于宽慰。“让我跟她讲话。”
“这事很复杂,德克尔。”
“以前是很复杂,但今晚,事情变简单了。尼克·乔达诺和弗兰克·乔达诺都死了。”
“究竟怎么——”
“相信我,布赖恩。他们已经不起作用了。没有人寻找贝丝·德怀尔了。你可以留下钱放了她。你是怎么拿到钱的将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麦基特里克犹豫着,他那紧张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想想吧,布赖恩。要是乔达诺家的人还活着,我现在就不会跟你讲话了。出现在交钱地点那儿的就真的是我的尸体了。”
麦基特里克的呼吸声更重了。
“而且这会儿就不会是我在打电话,”德克尔说,“而是他们正在打破你那旅馆房间的门了。”
德克尔好像听见麦基特里克的手捂住话筒的声音。他听见模糊的说话声。他一边等着,一边发抖,一则由于他的湿衣服,再则由于他从骨子里害怕麦基特里克会对贝丝采取什么行动。
在线路的那一头,有什么东西掠过话筒,然后麦基特里克又说话了:“我还是不相信。”
“你是在拖延时间,布赖恩。你想在我对你说话的时候跑掉。我不是一个人。你一旦出现在门口,就会有人开枪,而且我发誓,要是贝丝受了伤,你就会尝到在地狱里有100万美元却无处可花的滋味了。”
停顿。又是一阵模糊的讲话声。麦基特里克再次讲话的时候声音提高了。“我怎么知道如果我把黛安娜·斯科拉瑞交给你你就会放过我?”
“是贝丝·德怀尔。”德克尔说,“这对你可能是个新概念,布赖恩,诚实。我从不食言。我为兰利工作时,就是靠这个才做成一笔笔交易的。人们知道他们可以信任我。而这一次是我想做成的交易中最重要的一笔。”
从电话亭这个有利的地点,德克尔能看见街对面的汽车旅馆,看见向后面的可倾卸垃圾箱那儿延伸的那些平房。他能看见埃斯珀兰萨藏在那个垃圾箱后面盯着那两个旅馆房间。他能看见两个房间的窗户里都没有了灯光。
“你干嘛关掉灯,布赖恩?”
“天哪,你离这儿这么近吗?”
“别干傻事。你想用贝丝作掩护,而且你确信我不会开枪。想想吧。即使我让你带着她逃掉了,你难道打算下半辈子都用她做挡箭牌吗?在交钱地点那儿,系在我头上的塑料袋能证明我愿意为她冒任何危险。我永远都不会停止追杀你。”
没有回答。
“还是只想着那100万美元吧,布赖恩。没人能证明你是怎么拿到钱的,也没人想把钱要回去。只要你从这里开车走掉,钱就是你的了,任由你花。”
“只要你让我走。”
“只要你把贝丝留下。要是你不向我证明她还活着,这场谈话也就没有意义了。让我跟她说话。”
德克尔全神贯注地听着话筒里的声音,对滂沱大雨置若罔闻。而后,他听见了那阵使电话亭玻璃震颤起来的雷声,也听见了他自己内心更猛烈的雷声。
话筒里传出什么声音,像是电话被人移动了。
“斯蒂夫?”
德克尔感到膝部软弱无力。虽然他心意已决,但现在他意识到,他并没有完完全全地相信自己还能再听见贝丝的声音。
“谢天谢地。”德克尔脱口说道。
“我不敢相信这是你。你怎么——”
“我没时间解释。你还好吗?”
“吓死我了,但他们没有伤害我。”她的声音既轻柔又虚弱,而且由于紧张而发抖,但他是绝不会听不出来的。他想起了贝丝第一次对自己说话时的情景,想起了当时她的声音使自己联想起风铃和香槟。
“我爱你,”德克尔说,“我会把你从那儿救出来。你那儿有几个人?”
话筒里突然传出碰撞的声音,麦基特里克讲话了:“现在你知道她还活着了。我怎么才能活着从这儿出去?”
“打开灯。拉开窗帘。”
“什么?”
“让贝丝到窗前来,要很容易看得见。拿着钱出来。上车。你这么做的时候,可以一直用枪瞄着她。这样,你就知道我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对付你了。”
“直到我到了街上,看不见她无法瞄准为止。那时候你就会想法杀死我。”
“你必须信任我。”
“放屁。”
“因为我值得信任。我会让你看看我实际上有多么值得信任。要知道,你把贝丝留在房间里以后会很安全的,因为我会和你一起上车。我会做你的人质。你在路上开上一段,确保没人跟踪的时候,让我下车,我们的交易就成了。”
又是沉默。雷声。
“你在开玩笑。”麦基特里克说。
“我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你?”
“我不知道。”德克尔说,“但要是你这么干,我有朋友会去追杀你的。我愿意打赌,你想马上就把这一切都结束掉。我是认真的,布赖恩。给我贝丝,你拿着钱走。我永远不会再找你了。”
麦基特里克有一会儿没说话。德克尔想象到他正在打主意。
麦基特里克声音含混地向旅馆房间里别的什么人说了一句话。“好吧。”他对德克尔说,“给我们五分钟,然后我们出来。你举着双手等在我的车那儿。”
“这交易你做成了,布赖恩。但万一你想反悔,记住这一点——另外有人正瞄准你呢。”
6
由于担忧,德克尔感到口干舌燥。他挂上电话,走进雨里,觉得更冷了。他快步穿过街道,走进汽车旅馆那黑洞洞的停车场,借着黑暗的掩护,来到可倾卸垃圾箱的后面,耳语着向埃斯珀兰萨说了说他达成的交易。雨声模糊了他的声音。
“你这是在冒生命危险。”埃斯珀兰萨说。
“还有什么别的可说的吗?”
“大胆干吧,伙计。”
“他不会杀我的。他不想把下半辈子的时间都用在逃命上。”
“从你那些想象出来的朋友手下逃命。”
“这个,我倒认为他要是杀了我,你会追着他不放的。”
“对。”埃斯珀兰萨想了想。“对,我会的。”
19号房间拉上了的窗帷后面亮起了灯。
“我不能让他在我身上发现武器。给你我的手枪,”德克尔说,“万一事情变糟,别犹豫,开枪杀了他。”
“这将是我的荣幸。”埃斯珀兰萨说。
“等我叫你往旅馆正面扔东西的时候,捡起你脚边的那个空瓶子扔过去。扔得高些,他就不知道你在哪里了。”
德克尔不想暴露埃斯珀兰萨的藏身地点。他爬回到黑暗中,从停车场另一部分的暗处走了出来。他举着双手,趟过一摊摊积水往19号房间前面的庞蒂亚克走去。
窗帷像剧院里的幕布那样拉开了。德克尔看见了显露出来的情景,这情景使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正常节律,使他心乱如麻。贝丝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嘴里塞了一团破布。她那蓝灰色的眼睛由于惊恐而神情慌乱。她披散着头发,鹅蛋形的脸绷得紧紧的,高高的颧骨抵在皮肤下面。因为害怕,她看上去显得格外苍白。但是接下来她隔着窗户看见了他,德克尔被她眼中那取代了害怕的深情和看见自己时那种信赖的表情感动了。显然,她觉得欣慰,对他充满了信心。她相信他就是她小时候所梦想的那个英雄,她的英雄,他会救她的。
一个人藏在窗户和房门之间的煤渣砖窄墙后面,从左边伸出一只手臂,把手指向贝丝的太阳穴。那只手里握着一支打开了保险的左轮手枪。
德克尔紧张起来。他听见门后有响声,门锁打开了,把手转动了一下。光线从一条窄缝中射了出来。
“德克尔?”麦基特里克并没有探身出来。
“我在你的汽车边上——我说了我会在这儿的。”
房门大开。麦基特里克走了出来,灯光勾勒出他那结实的肩膀和橄榄球运动员的身材。他的胸膛看上去比上次德克尔看见他时更厚壮了,亚麻色的头发剪得比德克尔记忆中的还要短,使得他那方方正正的粗犷相貌更引人注目。他的眼睛让德克尔想起了猪的眼睛。
麦基特里克微笑着举枪瞄准他。德克尔一阵惊慌,真怕麦基特里克会开枪。然而,麦基特里克从敞开的门里走过来,抓住德克尔,猛地把他推得趴在庞蒂亚克那仍旧温热的发动机罩上。
“你最好没带枪,老朋友。”麦基特里克粗鲁地搜了他的身,同时一直把枪口抵在他的后脖颈上。
“我没有武器,”德克尔说,“我谈成交易后一向履行诺言。”德克尔的面颊贴在庞蒂亚克湿漉漉的发动机罩上。他斜过眼去,瞥见了灯光下的窗户和对准贝丝的左轮手枪。凉凉的雨水浇在他的脸上,他不停地眨着眼睛,以便看得更清楚。
贝丝恐惧地扭动着身体。
麦基特里克粗鲁地搜查完了,退了一步。“我的天,你真这么干了。你把自己交给了我。你对自己这么有把握。是什么让你认为我不会对准你的脑袋开一枪的呢?”
“我告诉过你了——我有后援呢。”
“是的,当然了,对呀。谁帮你呢?联邦调查局?这不是他们办事的方式。兰利吗?这与国家安全无关。他们为什么要操这个心呢?”
“我有朋友。”
“嗨,我一直在监视你,还记得吗?在圣菲,你没有任何朋友,没有一个你可以信赖、可以给你作后盾的朋友。”
“是以前的朋友。”
“见鬼去吧。”
“弄出点声音来。”德克尔对暗处的埃斯珀兰萨喊道。
一只空瓶子突然落在汽车旅馆门旁的人行道上,麦基特里克吓得一缩。玻璃片四下里飞溅。
麦基特里克沉着脸,又把枪对准了德克尔。“据我所知,那是个酒鬼,你付给他钱,他就扔那个瓶子。”
“问题是你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德克尔说,“干嘛冒险呢?”
“能让你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会高兴得要命的。”
德克尔又是一阵恐慌,他真怕麦基特里克会扣动扳机。
而麦基特里克却朝敞开的门喊道:“走吧。”
一个身影出现了——此人中等身材,穿着件过长的黑雨衣,戴着一顶橡胶雨帽,宽宽的帽檐垂下来遮住了面孔。不管他是谁,此人左手拎了一只手提箱,右手仍举着左轮手枪瞄准窗前的贝丝。
麦基特里克打开庞蒂亚克的后车门,让这个穿雨衣的男人把手提箱扔进车里。等那人坐到后座上,麦基特里克才打开司机座旁的车门,让德克尔上车坐到那一边去。后座上的那个男人坐在德克尔后面,用枪指着德克尔的脑袋,麦基特里克则一边拿枪瞄准贝丝,一边坐到方向盘后面。
“干得好。”麦基特里克狞笑着。“没这些麻烦,我也就不用操心了。现在,老朋友,你得到你想要的了。”他的语调严肃起来。“我们带你去兜风。”
麦基特里克发动起庞蒂亚克,打开前灯,开始倒车。车前灯的强光照着贝丝。透过流淌着雨水的挡风玻璃,德克尔看见她正挣扎着想摆脱捆住自己的绳子,同时转过头去避开车灯的强光。庞蒂亚克继续向后倒,她变得越来越小了。然后,麦基特里克调过车头往前开去,加快速度,渐渐驶离了汽车旅馆。贝丝安全了,德克尔感到欣慰,但同时又觉得很孤单,心里空落落的。他转身看了她最后一眼,看见她正使劲想挣脱把她绑在椅子上的绳子。她往他这个方向看着,眼神忧郁得让人心碎,她在为他担心。
“谁会猜得到?”麦基特里克把车开上汽车旅馆外面黑沉沉的街道,朝右拐去。“一段罗曼史。”
德克尔什么也没说。
“她肯定已经使你着迷了。”麦基特里克说。
德克尔仍不答话。
“喂,”麦基特里克把视线从道路上移开,用手枪指着德克尔的脸。“这种谈话太没劲了。”
“是的,”德克尔说,“她对我有吸引力。”
麦基特里克轻蔑地咕哝了一声,又回过头去看路。他望着后视镜。“没有车灯,没人跟上来。”
“我第一次遇到她时她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德克尔问。
“什么?”
“她只是利用我得到额外的保护吗?”
“你可真奇怪。表面上像个内行,能控制住自己,却为一个女人毁了自己的一生。”
“我不这么看。”
“那你到底怎么看?”
“我没有毁掉自己的一生,”德克尔说,“我找到了真正的生活。”
“可这种生活长久不了。你想谈谈被毁掉的人生吗?”麦基特里克厉声说道,“你毁掉了我的生活。要不是你,我就会继续在情报局工作,我就会升职,我父亲就会为我而感到骄傲,我也就用不着在执行署干这份该死的差事,给黑帮当保镖了。”麦基特里克提高了嗓门。“我就还能待在罗马了!”
坐在后座上的男人说了句什么——他的声音粗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很古怪。德克尔没听懂他的话。德克尔曾听见过这古怪得出奇的声音——是他在麦基特里克的房间外面偷听的时候。但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好像他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