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玫,快去吧,下次请你们到我的绒树庄园。”
“嗯,下次叫牛海良请我们吃饭,狠狠宰老牛一顿。”
“你们要是给他这样的机会他会乐疯了。”显然,绒儿对牛海良有着一番情深意笃啊。
晚上出钱请客的“大头”男兵是在新疆当兵的复员军人,出两万块钱请客,怪胎一个,马玛竟认识这类人物。
来聚会的有十几个战友,不同程度的沧桑分别写在他们不再年轻的脸上。女兵不多,只有我们四个,当然是盛装出行。跟马玛一起入伍那个叫薛文的女兵临时出差,她跟我们三个天津战友一一通了电话。
金碧辉煌的雅间里,攒局儿的男同学站最显眼的位置,神秘兮兮、表情冷峻,脑袋不小,身子细长,跟只大虾米似的探着身子向大家微微点头。
落座后,他以主角的身份站起来演说说:“我当过兵,还犯过罪,刑满释放后干起了房地产,现在已经能拿一百块钱当一分钱花了。看见电视剧里幸福得像花一样的姑娘们就眼馋,当兵在野战军没见过女兵,也没看见战友聚会、没被人邀请过,我呢,因为总溜级没有同学记住我,因为犯罪也没了战友来往,偏偏就眼馋人家聚会,这辈子没见过聚会多遗憾,今儿我谢谢大伙捧场,谢谢‘阿庆嫂’马姐,谢谢啦!”
“嗡”,我的脑袋都大了,这怪胎不光当过兵,还进过监狱,肖文汇真胡闹,怎么跟这路人打交道。他管马玛叫阿庆嫂也贴边儿,马玛不是开了一家大茶馆吗。我猜想他也许是马玛生意场上的客户吧。
一阵喝彩,接着,大龙虾、鲍鱼、大闸蟹、茅台酒闪亮登堂,人们的眼睛立刻盯在五彩斑斓的佳肴上,然后大家向攒局儿的东家行个注目礼,默默感激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大脑袋”。
攒局儿的“大脑袋”战友喝了口酒,“噌”地一把揪下头上的假发,哇,他的脑袋立刻小了一圈。谢了顶的大脑壳被璀璨吊灯照耀着,两块露着嫩肉的粉白色伤疤像两只没长毛的秃家雀儿亮在他的脑袋上一览无余,这个神速的举动有点滑稽,还有一点恐怖效果。我想笑,不敢笑出声来,怕他不高兴。他摸着头上的一块疤说:瞧,这是在部队连夜开汽车撞在树上受的伤。
他又指指另外一块伤疤说:这是在监狱里为争鹰头被人盖的章,鹰头就是老大。嗨!说这些你们不懂。我害怕吓着女兵姐妹,特意带了假头套。现在,我把第一杯酒敬给在座到四个女兵怎么样?
够爷们儿!好!有两个男人应声附和着,一起举杯。
他沉吟了一下又说:第二杯我想敬敬当过兵的男战友,怎么说当解放军都是我这辈子的最大光彩。
因为男人们频频举杯,肖文汇有些反感,她的情绪同样传染了我和胡明媚。马玛小声告诉我们,一会魏明来,这个秃子原来还认识魏明呢,我刚知道。
哦,怪不得呢,魏明一直在看守所工作嘛。
果然,酒店的小姐把魏明引领进来。秃头男人立刻站起身,走出座位,毕恭毕敬地把魏明让到了主宾席上。秃头没有坐下,站在魏明的旁边冲着大伙说:“这位是我的大哥,也是我的恩人,那年我犯事儿关在看守所,承蒙魏大哥关照才没被人暗算,不然我今天就站不到这儿来啦。”说完,他给魏明倒上一小盅五粮液,自己喝了一大杯。
啊,这下子不用肖文汇去找,指导员就来了,怪不得人们管马玛叫阿庆嫂呢,她太聪明了。肖文汇的丈夫老王不在,魏明似乎流露出了与上次在北京截然不同的兴奋,也敢跟肖文汇嘘寒问暖了。
指导员告诉我们,今天做东的这位先生是83年兵,在芜湖做生意跟税务局犯的案,因为偷开增值税发票被关进监狱,在里面表现好,减刑两年,这里面当然有魏明的功劳。
一群当兵的人越喝越热闹,都愿意在指导员魏明这样从前的部队的连干部面前吹嘘或暴露自己目前的经济实力,人气指数和手里握着的大权小权。这间屋子里当年最大的官是指导员,现在已经有了三四个处长,好几个款爷和三个富婆了。
魏明喝了几盅之后,话也多起来。今天他穿了西装革履,微腆的肚子小了不少。他还给我们说起了马棚的新鲜事。就是我们在警通连喂猪时候总碰上的饲养员马棚。
对,我突然想到前几天肖文汇发给我的那个短信息,说马棚成了恐怖分子。
前面说过,马棚在部队就恋上了村子里的胖闺女,这马棚看着不傻,长个马脸,大高个儿,却有点缺心眼儿,跟我们部队下坡的胖闺女搞上了,兴许是他瞧惯猪膘,不知怎么就能看上将近200 斤的肥胖症闺女。后来,他想甩掉人家,被胖子姑娘家告到连队。
再后来,女兵们都去喂猪,兴许马棚天天看见一群小仙女就难接受胖闺女了,这坏小子思前想后也没能说服自己娶那个胖姑娘,他挥泪告别了自己喂养两年的大猪小猪,准备复员。
连队宣布马棚宣布退役以后,胖姑娘她爸爸和哥哥不甘心自家闺女就这么被臭小子马棚占了便宜,以不计前嫌的度量和姿态来恳请马棚到家去坐坐,声称以后马棚到北京来就到他家住。
马棚信以为真,非常感动,到了胖姑娘家还真就不拿自己当作外人,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快管人家叫了爹。那胖姑娘的哥哥见马棚醉得不省人事,把他捆起来狠狠教训一顿,然后把马棚托到离营房不远的大树根儿地下,脱了他的裤子,绑上双手,用根儿细细的线绳子把他的老二拴上,吊在大树枝子上面展览。
路过的人看见这小伙子被脱了裤子,还把他老二给吊在树枝子上,围个水泄不通,都来看热闹。指导员魏明从此处路过,万万没想到是快复员的马棚,因为他有没穿军装,凑过来仔细一看,才知道是自己的战士。于是,他跟围着看热闹的人说这是部队大院里的职工,根本没敢说是连队饲养员。他迅速跑到西门卫打电话,叫来几个战士把马棚弄回宿舍。
那天马棚在大树下面着了凉,回去就发烧了。魏明还叫炊事班给他做了病号饭。
复员回地方后,马棚跟着牛海良做起了生意,开石子厂子,烧砖窑,买车跑运输,两个简单粗暴的人混在一起,不到一年就打起来,分道扬镳。
指导员回石家庄探亲的时候找过他,按道理说,指导员那时候主持连队工作,对马棚没有什么恩惠,还在连里批评他,全连为数不多的人没能参加军地两用人才培训班,马棚就是一个,也没叫他学过什么专业技术。
魏明复员后跟他在石家庄相遇,如果马棚表现出对他淡漠也在情在里。结果呢,马棚对指导员像对亲爹一样好,有可能是马棚念及他曾经把自己从大树底下解救下来,或许是马棚他想在指导员面前证明什么。
马棚请他去高级地方吃饭,洗桑拿,给他买名牌T 恤衫,还要给他找小姐,被魏明婉言拒绝了。指导员要回到安徽的时候,马棚见指导员魏明没带水,他跑到车站的站台买了两箱子饮料给指导员送去,火车徐徐开动,马棚吃力地扛着两箱子饮料拼命跑啊跑,那一幕太感人了。到了指导员的窗口,魏明早已经眼含热泪,探出身子跟马棚不停地挥手。
后来,马棚干起了体育彩票,不幸的是他还真就中了不少三四等奖,他觉得自己肯定有福星高照,有财神保佑,加上他新找的老婆花钱如流水,老想发大财,于是乎,马棚在河北省大大小小的城市都买了彩票。
中奖的几率若隐若现,后来就连末等奖都得不上了。他鬼迷心窍地打电话,并且发了好几份匿名信给摇奖的部门说,如果不按照他设定的彩票序号中特等大奖,他就要引爆市中心的最大的商业街区,让他们血肉横飞,让那块地方成为血肉长城。
一时间,市领导,公安局出动了大批人力防爆,接着,有关部门也派出警力破案侦查,在发出这个匿名信不到三天的时间里马棚就落入法网,再后来,判了他有期徒刑三年。
魏明听说了马棚的案子,又关在石家庄地区的监狱,他亲自跑回石家庄,托付他的哥们儿叫他见见马棚,那哥们儿也正是当地的看守所长。再过半年,马棚就要放出来了。
听指导员魏明讲完,出钱请客的秃头大款立刻表示,马棚讲义气,脑子一时进点水,不是坏人,待他从监狱里出来,他一定帮着马棚发财,这家伙牛气熏天,好像他是所有人的救世主一样。
我厌恶这个秃头大款。在医院工作了二十多年,很少遇见这么粗鲁或者叫二百五的家伙,我立刻对这个战友聚会产生了强烈反感。我发现肖文汇也闷闷不乐,皱着眉头。
酒足饭饱之后,那个喝得烂醉的秃头拿着酒杯摇摇晃晃地凑到我们面前讪笑,结结巴巴地冲我说:“瞧,你,你,越活越年轻了,脸上那么多壮疙瘩,憋,憋的吧?”
莫名其妙,这人怎么会如此无理。我无奈地摇摇头,想说一句:“你是怎么变成秃子的呀。”忍了一下,没说出口。
“别看你们当兵时候是小美人、小辣椒,那时候你们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现在,你们已经是老娘们儿了,我也就陪你们说说话而已,白给我都……”秃头说这话的时候斜眯起眼扫了我们三个天津兵一遍。
“狗烂儿,你说的是人话吗,有俩臭钱就找不着北了,没关系,姑奶奶也能结账,如果那样,太便宜了你,不值!”肖文汇把酒瓶往桌子上用力一砸,碎了一桌玻璃和酒。
“嘿嘿,来劲儿了老美人儿,听说当过女兵的没几个是处女,对不对?”跟秃头一起来的男人说。
我也气急了,脱口而出地说了句:臭混蛋!那感觉真像被人煽了耳光又往脸上涂抹一堆狗屎,甚至差一点要大声尖叫,我学着电影上对待恶棍的样子拿起桌上的酒杯朝他们泼去,摔了门走出餐厅,身后传出一阵野蛮的怪笑和叫骂,接着,我听见了肖文汇和胡明媚的声音:“妈的,这几个王八蛋,给复员军人丢脸!”
“我要吐,要去洗胃,吃下去的东西像狗屎一样堵在心里。”肖文汇说。
很快,我又听见餐厅里面马玛的叫骂,砸桌子砸酒瓶的声音。
马玛跑出来,她深表歉意地说:“对不住了,里面骂起来,要动武了,中午去高速迎接我们的男兵战友在跟那秃子宣战。”
“以后别理秃子这号狗烂儿,太下作。”肖文汇说。
玛玛跟上我们,小声说:“这秃子是喝多了,平时不这样,心眼儿不赖,是他给指导员了十万块钱,叫魏明给他的老婆治肾病,所以,看见了没,指导员魏明接了个电话,从餐厅的小后门儿溜走了。”
肖文汇的眼泪立刻就噗噗地掉了下来,她伏在我的肩膀上失声痛哭。我劝她说:“算啦,魏明接了电话走的,人家有急事儿,他都已经成了老头子,生活的压力那么大,已经不是部队里的那个魏明了,也没有那种呵护你的精力和闲情逸致了,别把什么都想得那么理想化。”
“我真后悔,不如给他打个电话,就不再相见,第一次打电话听见一个行将退休的男人放声大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傻冒,人家为你哭啊,是他这么多年太不如意了。”胡明媚说。
我知道,肖文汇这次苦口婆心地说服老公王兴泉,准备了给指导员和绒儿每个人一笔钱,当然,绒儿不需要了,可这个灰溜溜逃走的魏明,这个不辞而别的魏明,竟然那么怕得罪秃子,为了秃子给他的一笔钱不敢出来跟我告别吗,他怎么会如此懦弱,也许,生存的残酷,逼迫他不得不这样做,可是,他怎么会想到,肖文汇这次给他的经济帮助肯定要超过秃子给他的十万块钱啊。
肖文汇不哭了,她说再也不想看见魏明。我劝她说,这可能又是误会,魏明不是那种人,当兵以来,我们战友之间的误会太多了,一定要了解情况才可以判断是非。
几个复员男兵们动起武了,连滚带爬地打到了马路上。
那个请客的秃子首先摘掉了自己黑色宝马上面的汽车排照,接着,马玛也摘下自己的牌照,并且她眼急手快地摘下黑色桑塔纳汽车的牌照,叫我们上了她的红色奔驰。
石家庄市中心的夜景很美,可我们无心观光。
“去我的茶社坐坐吧。”马玛开着车说。
“马玛,秃子,还有你为什么摘下车牌。”肖文汇问。
“嗨,是怕有人报警或者记下车牌号,明天万一有什么问题,公安部门就来询问,做笔录,那样太麻烦了,主要是跟他们耽误不起时间。”
“哦,你真是绝顶聪明的美女。”胡明媚说。
“唉,我们已经被那个秃子叫做老娘们儿了,多可悲呀,指导员怎么认识的这坏蛋。”
“不,一点不坏,他甚至有心地善良的一面啊,这个世界上我们和他们之间无法沟通,理念不同,只是没有共同语境。我们不会记恨秃子什么的,还吃了人家的龙虾。”我说。
“那算个屁,赏他个脸就不错了。”肖文汇说。是啊,她和胡明媚根本看不上这顿丰盛的饭菜。
车上的人安静了不到五分钟,就开到了市中心的一幢楼前。马玛的茶社太气派了,门楼上的牌匾写着“浓情雅轩”四个柳体字迹,一看就是出手不凡。茶楼上下两层,面积比天津最大的茶社不相上下,里面的小姑娘穿着水绿色的小衣裤,带着白色的花边头饰和小白围裙,鲜亮得像朵朵小茉莉。
小丫头们一看是女老板带来的客人,献出了她们最大的殷勤,甜甜地微笑着飘过我们身边,这些小孩子们也就相当于我们女儿的年龄。
马玛把我们带进了她的四人单间,里面装修古朴典雅,一些不太起眼儿的地方陈列着许多珍宝。
墙上有长裱好的字画,是阿庆嫂坐在茶馆里端着紫砂壶的写意图。上面有几行草书写道: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啊。。。有什么周详不周详!
我还发现她的桌子上有个紫砂雕塑,是位渔家女背竹篓安详地坐着,那个姑娘的脸特别像一个人,一时间想不起来到底像谁,但绝对不像马玛。是谁呢?我拿起来看看又放了回去。
在茶社聊天的心境被刚才酒店那秃子给搅得兴味索然,我们很可能各自都在走神,想着心事儿。
马玛指着那个紫砂雕塑说:“这个雕塑你们猜猜是谁送给我的,猜得到吗?”
“是咱们战友吗?”
“对,你们都认识他。”
“小耿,电影队的耿红耀,对吧。”胡明媚说。
“对呀,我刚才一直想,这渔家女像谁的脸,一时间想不起来,这是胡明媚的脸,小狐狸,你们看,这双眼睛,小厚嘴唇,越看越像。”肖文汇说。
胡明媚看着那雕塑,微红着脸问:“小耿他,他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小耿始终没有结过婚,当然他不会没有女人,我见过有个漂亮姑娘就长在他的工作室。他在扬州附近开了个作坊,专门做影视道具也做泥塑,雕像,我有他的地址和名片。”
不知道为什么小耿始终没有结婚,小耿始终没有结婚……
这句话久久地回想在我的耳畔。看着那个轮廓很像胡明媚的雕塑,我断定,胡明媚准会想起曾跟她海誓山盟过的那个瘦长的江苏兵小耿。
胡明媚的手机铃响了,她起身,避开我们到门口去接听。
狐狸的神色有点不对劲儿,她点头答应着什么,沮丧地合上手机。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