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嘴里刚刚嚼着的薄荷口香糖忽然变了味儿,像是一小片涩涩的苦胆,我也把那苦黏黏的东西吐在纸上,探过头去冲着胡明媚说:“狐狸,这事儿咱以后就别来了,太冒险,最后一次吧。”
胡明媚闭上眼睛,点点头,那样子特别坚定。她回过头来告诉我:“老申吃了壮阳药才导致心脏问题,毕竟七十多岁了,但我也不怪他。”
“傻娘们儿,知足吧,你运气不错,该捞的也捞够了,叫那老申头哪凉快哪呆着去。”肖文汇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把那些喜欢泡妞的男人恨得咬牙切齿。
路虎以140 公里的时速行进着,我扫了一眼肖文汇的那堆音碟,全是故作高深,玩弄玄虚的音乐,什么《骷髅之舞》《哈尔罗德在意大利》》《惊愕》等等。于是,我掏出一张收有《那些花儿》的歌曲递给副驾驶位子上的胡明媚,朴树幽怨的男声悠悠环绕在车里,刹那间,我们的思绪很快融进了这首歌里。
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
第1章 绿丹兰
我们还不习惯文绉绉地管“雪花膏”叫润肤霜的时候,很长时间大家都用着一种叫做绿丹兰的化妆品,记不清是哪个厂家制造的了,但那个翠绿的小瓶子和瓶子身上的小红标却深深印在了我们的脑海,我一直把它视为我们当女兵时代的象征物。直到很多年过去,提起绿丹兰,我们会感觉格外亲切,因为它的绿——是军营的颜色,丹——是我们头上的红星和领边的两面小红旗,兰——正如我们青春花季的兵姑娘。
1982年秋天,那一年我17岁。
美丽的北京西山,绵延起伏的绿色山野悄然罩上了猩红的外套,一个枫丹白露的日子,我们四个漂亮小龙女,四个属龙的天津姑娘随着接兵女军人雷排长坐上了四处透风的帆布吉普车,除驾驶员外,旁边还坐着一位穿四个口袋军装的30多岁军官。他个子矮敦敦,目不斜视看前方,几个天津小美人在他眼里似乎根本不存在,一看那架式简直是假正经。快要下车的时候,我才听见小雷管他叫了声连长。
“连长是咱们这儿最大的官儿了吧?”我们四人中皮肤最白皙的胡明媚说完了傻笑一阵,她表情里透着天真无邪的少见多怪,那是一张洋味十足的脸。接兵的小雷好像是觉得这丫头太露怯,无奈地出口长气,轻轻摇头。
太阳在山顶上吐出最后一片夕辉就晃晃脑袋躲到山背后去了,天色渐渐暗淡。吉普车开到一个枫树掩映的部队机关大院,连长抬手看看手表说:“雷淑梅,雷技师,先叫她们排队吃饭去吧。”
坐了一天的火车、地铁和吉普,我肚子里的肠胃早就勾结起来横竖折腾,听见吃饭两个字别说叫我排着走,爬着走都认头。我们立刻排成一行,朝半山腰的山坡上走去。
四个新兵鸡一嘴鸭一嘴地信口开河,哈哈大笑,穿着面口袋似的冬装,排成一行不伦不类的小队列,每走一步,又肥又大的裤裆就撅起个鼓包儿,我和肖文汇升高将近1 米70,穿1 号军装,胡明媚和金霞领2 号军装偏大,比我俩矮十公分,只好领了三号,我们嬉闹着,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奔跑,在满是枫叶的树林汇成秋的喧哗。
对了,去饭堂的路上,还遇到了几个老女兵,散着香喷喷味道从我们身边走过,斜眼睛瞟着我们,连个笑模样都没有。那几个人中间只有一个矮个子女兵还算漂亮,剩下的全是相貌平平,不过说老实话,她们皮肤特别很滋润,细皮嫩肉,一看就不是在室外工作的人。她们的军装有笔直的裤线,没有大裤裆,可见是改过了。头发的齐眉穗是用什么东西卷过的,虽然不太自然总比直头发好看,这几个人中至少有三个人的马尾巴上系这一条手绢,这也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女人最时髦的一种头饰了。
饭厅盖在山坡上,远远望去,红墙绿瓦灰烟囱被金黄的树叶掩映着,颇像童话故事里的城堡。也许是因为第一天来到一个新鲜的地方,当时我感觉那间饭堂好大,里面摆上十张桌子依然还有不少可利用的空间。
开饭前的一声哨响,通讯员宣布:大家注意,七点开连务会。我们几个新兵随着战士们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挤进饭厅。
开会的时候,瘦高的通讯员抱着一台大录音机摆在油哗哗的饭桌上。我们正在纳闷的当口儿,连长虎着脸说:“同志们!今天,说说女兵话务员机上闲聊的问题,”驴叫“不改,啊?”
连长说话带着浓重的山西省乡土口音,把屡教不改的屡念成了驴,并且把“驴叫”拉长,“不改”说得特快。新兵里有一个喷笑的引得我也实在憋不住,我们被女排长雷淑梅扭脸儿狠瞪了一眼。
连长急龇白脸地接着说:“听听!啊?,是谁?自动机房从11点开始录音,俩人占着北京到内蒙基地的军线一直聊到半夜三点。”会场里出现一阵喧哗,看得出,站在我们前一排的老女兵有幸灾乐祸的,有气急败坏的。
机上闲聊?我猜想着一定是女兵跟男人之间的事儿,后来才知道话务员值夜班寂寞了就愿意跟司令部下属部队的男兵闲聊。这不,聊着聊着就聊出了问题。
连长见下面仍然一片嗡嗡声,拍着桌子说:“静!开始!”
会场即刻静默到能听见人们喘息的声音,录音机里响起了一男一女在深夜里的神秘对话,有点像电影里的画外音。
女声说:“冷吗?”
男声说:“呵……有点,不过,你的声音很温暖。”
“哎!猜我长了几斤?”
“猜不着。下月我到北京见见你,行吗,小土豆?男兵的嗓子有点沙哑,说话声音软软的,一听就知道是南方小伙子。”
“真的?不来是小狗儿,那,可不能让你看见我这么胖哎。”女兵的声音酸溜溜,那边的小伙子也赖唧唧地说:“我就喜欢女孩丰满,忘记问,你长得白不白?”
“白呀,我个子不高,可不是五短身材,你呢?奶油小生?”
“忘啦,我叫老虎,是大个儿,不是小白脸,见面就让你魂不守舍,先让我抱抱你,小不点儿,在你耳朵边说一句话,然后……哎呀!现在就想。”
“嗯……不嘛,我怕。”
嗯的声音拐着弯儿像个撒娇的小女孩儿,听着让人心里痒痒的。我立刻巡视着前排的老女兵。
老女兵的军装可不像我们,不光是有条笔直的裤线,她们的军装一看就是精心改良过的,我们四个还没跟她们说话,通过眼神的交流就能看明白,这些老女兵对我们怀着莫名其妙的敌意,不屑一顾。
是谁呢?看背影她们谁也不算胖人啊!只有左边站着的小个子略微有一点点富态,难道是她?连里的官兵大都竖着耳朵听,咧着嘴坏笑,唯独连长和指导员绷着脸在运气。
录音机有一段杂音,很快就恢复了清晰的男生:“小土豆,想你都快想疯了,得亲亲你,就一下,一下,咬你嘴里馋虫虫。”
“呀……死老虎,看我怎么掐你。”
“停!快停!伤风败俗!这个叫小土豆、小,小不点儿的女兵是谁?散会后去找我,好好反省,停止上机,到炊事班帮厨一个月。”连长是真生气,他的说话的时候嘴都气歪了。
录音停了下来,会场掀起一阵小的骚动,连长刚要张嘴,站在女兵队伍左边个子最矮那位突然向前迈出一步。
啊!我猜对了,果真是她。这是在老女兵里最漂亮的姑娘,除了个子稍矮,身材微胖,那张生动的脸蛋真可谓美不胜收。她并没低头,垂着长长的眼睫毛,扬着脖子像英勇就义。她看也不看连长说:“我现在就当着全连人承认,是我。”
说完,她头也不回,旋风一般跑走了,快到门口时,连长大喊:“站住!杨绒儿,把机房钥匙交给新兵。指导员冲我大声说,你,跑步前进!把她钥匙拿过来。”
毕竟这是我刚来部队头一天啊。我不规范地把胳膊肘夹在腰上,倒着小碎步在全连人的眼皮子底下跑到饭堂门口,站在杨绒儿对面等着接钥匙。
杨绒儿并没有把钥匙递到我手里,她掏出钥匙,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容斜睨着我,突然扬起手,把那两把拴在一块儿的钥匙狠狠地扔出我身后十几米远,推门跑掉了。钥匙借着光滑的地面溜到了饭桌底下,我又一次扭搭扭搭跑回去,钻到桌子下面捡钥匙。眼睛里含着泪水,但我始终没让它掉下来。站在我身后的高个儿、长头发女兵拍拍我的肩膀小声安慰我说:“没事儿,没事儿!”
散会以后,这长头发女兵甩甩马尾辫儿笑着冲我们新兵说:“我叫姚新燕,自动班的。”
自动班?对什么是自动班我还一头雾水,后来才知道,通信排全部女兵是分为两个班的,总机班接电话,自动班技术性强些,负责维护和保养机器。雷淑梅是话务员出身,属于总机班,她跟自动班那班长方剑兰是死对头。因此,很多年来,老女兵们之间的矛盾因为这两个班长的不和而此起彼伏,而受制的大多是总机话务员,她们跟男兵聊天稍微过火,就有被自动班录音交给连干部的可能。
现在,我已经感受到老女兵冷峻的目光里隐含着对我们几个刚刚到来的天津新兵的鄙夷。她们要是都像姚新燕该多好。不过,我能理解杨绒儿对我们的冷淡,她是愤怒的,在全连人面前播放人家的电话录音,确实太栽面儿,也有点不近人情。
没入伍之前,我带着许多疑问和新奇猜测着新鲜浪漫的绿色生活,谁想到抵达连队头一天就亲眼目睹了揭发男女战士谈情说爱的场面,还当着全连一百多号人把声音放得跟电影院那么大。我听着听着,刚才吃过的大菜包子开始在胃里翻江倒海,真像找个没人的地方用手指抠是嗓子眼儿把那些包子吐出来。一种难以名状的颓丧情绪涌了上来,我心里讨厌连长指导员把人家小儿女的隐私弄到全连来曝光。
青春本该是伴着爱情度过的,可女孩子只要穿上军装服兵役就要严格遵守军人的清规戒律,不许谈恋爱。也许我能咬咬牙,忍它三年,可她们呢,花儿一样怒放的年龄,那些超期服役的女兵也要忍到复员吗?女战士就是万绿丛中最耀眼的一点红,想藏藏不住,想躲躲不开的。军队熔炉能叫人百炼成钢,但是,在斑斓迷乱色彩中找到内心里的秩序不一定容易,那只能是一种凭心去感受的东西。
刚才听着电话录音的时候,我脑子里便开始勾勒着那个叫老虎的男兵的模样,不过,哪个男兵见了绒儿那张洋娃娃般的脸庞不会春心荡漾,她的天然卷发,她的明眸皓齿让女战友都得流连忘返啊!虽然她给我留下了傲慢、耍小性儿的印象,可不知道为啥,对她并不反感,我似乎能察觉到,在她那张可爱的娃娃脸背后隐含着与众不同的纯真和正直。
说来,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的女兵接线员同男兵聊天跟今天的网上聊天很相像,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罢了,自动班那些老女兵就像现在的网管,逮住聊天的女兵易如反掌。你看,杨绒儿还有个昵称叫小土豆,那男兵不是也有个昵称叫老虎嘛!通信兵聊成恋人、聊进一个屋檐下成为夫妻也算是家常便饭,据说,连队的男女战士也闹过类似现在网友见面的笑话,电话里聊得如胶似漆,见了面驴唇对不上马嘴,与彼此想象的相差悬殊,让人心灰意冷,只是那时候互联网和比尔?;盖茨还没出现,谁也想不出“见光死”这个词儿。
三年的时间放在生命长河,也许连个浪花都不曾激起,可同样是三个年头,在军营的三年却像是一阵惊涛,让我们至今还能感受那场惊涛掀动的涟漪。
说不清是幸运还是遗憾,我们四个刚当兵没能经历新兵连集训,直接进入话务员训练阶段,每天坐在小马扎上背电话号码。说幸运是因为我们没有像别的女兵吃那么多苦,遗憾的是我们没能真正体验到系统的新兵训练,只是听说她们那些紧急集合穿错裤子,穿错鞋,一出门背包就散架的狼狈。不过,也招致了老女兵变本加厉的愤懑和不满,她们觉得我们没有体尝过刚当兵时候度过的艰难日子,加上我们是四个小美人儿,所以老女兵总拿出一种发自心底的妒忌和失衡对付我们,拿革命口号压制我们。
新兵临时宿舍被分配在地下室,因为过不了一个多月就会有老兵复员,等她们走了才能给我们腾出宿舍。
杨绒儿端着小盆儿正从地下室的水房走出去,看样子她洗了头,卷曲的长发挥散着蜂花洗发香波的味道,被头发遮掩的脸上还有泪痕,刚洗过的半个脸如凝脂一般透着嫩白。
肖文汇依然记着杨绒儿在食堂扔钥匙给我的细节,她带着几分得意的表情瞥了绒儿一眼,到屋里跟我们几个新兵说:小土豆,哎,数这小土豆儿刻薄,还打情骂俏呢,活该!雷淑梅排长听见,翻翻白眼球看看我们,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水房里晾着绒儿刚刚洗过的淡绿色胸罩和浅粉内裤,那是一套让每个正在发育的女孩子都向往的内衣,我站在那,想象着我的身体要是装在这漂亮内衣服里一定像朵水中莲。真想知道这种带花边的内衣到哪儿去买。
傲气十足的两个老兵姐们端着公主般的架式,抱着一摞小盆儿纷纷下楼来洗脸刷牙。合体军装包裹着她们圆圆翘起的臀,张扬出蓬勃的青春性感,又一阵清新的香脂味儿随着她们曼妙的绿影徐徐飘过,这香型似乎是我们闻所未闻的。
搞不懂她们为什么对新兵爱搭不理,有一点是不争的事实,无论怎么臭美,她们也赶不上新招来的四个新兵养眼。
老兵们躲在水房里间屋子,分门别类地使用完她们手里的小盆盆,很快洗完上、中、下三个部奏。她们的盆里还摆放着一个翠绿的小瓶,通体绿色,只在瓶腰的地方有个同耐克商标一样的小红飘带,在当时的化妆品包装瓶里一比太漂亮啦。我后来才知道瓶里的白色乳液很贵,以我们的津贴肯定买不起。
老女兵们跟绒儿一样,也得意地把五颜六色的内衣秀在了水房,着实好看。我们从家来的时候只让带一个洗脸盆,当时我好像问了句接兵的雷排长,洗脸、洗脚、洗屁股都用这一个盆吗?
雷排长瞪了我一眼说:“对!想当兵还是当大小姐?别看老兵们穿花哨内衣,新兵连期间只能穿部队发的绿裤头儿。”
唉!现在想想那雷淑梅也够可恨,她怎么连穿什么样内裤都管?我们从里到外都是军用的,内衣想穿穿自己的也不行啊,幸亏部队没发明军用乳罩。新兵训练得三个月结束,那种一只裤腿儿能装进两个女兵的大裤头连我姥姥都不穿了,我们还得洗了穿,穿了洗。
水房里有个老兵在晾衣服,肖文汇有点装傻充愣地想主动跟人家套近乎,她堆着笑脸带着轻微的津腔问那个正在擦脸的老女兵:“这小绿瓶儿的雪花膏叫什么呀?有花边的乳罩和裤衩真好,在哪买?”
我想或许是因为肖文汇比我们更想买那个带着硬布衬的花边胸罩。用现代眼光看,肖文汇自信又风情,她那张脸有点像当时的一个日本红影星栗原小卷,还长了个模特身材,细腰长腿。但她乳房小得忒可怜,她换衣服我偷偷注意了,怎么看都像两个小桔子,这样的缺陷并不妨碍她在女兵中抢眼的靓丽,因为我们的军装都那么肥大,看不出这种私密细节,只有跟她睡在一起的人才能知道。
老女兵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犹豫理不理睬肖文汇这问题,她皱皱眉头咕哝了一句:“狗屁雪花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