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有两儿一女了,不错,不错,还是不如朕啊,朕这边已经有三个儿子七个女儿了,朕经常领着常洵去南街那边走走,领他吃南街那个红烧肉,这孩子越吃越胖,现在朕专门领着他练身体。”
万历皇帝说这话,有放松气氛的意思,说着说着,王通这边还没说话,万历皇帝的情绪先是低落了下来,他晃动手中的银杯,喃喃说道:
“当时母后和张先生让朕简朴,想过瘾吃顿肉都是不行,还是张伴伴领着朕出宫去吃,就在你那个美味馆里……朕……”
说到这里万历皇帝说不下去,只是叹了口气,继续晃动银杯,里面的酒都已经洒出来了,他却好像没有察觉,王通此时也觉得嗓子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坐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这也算是少年时的回忆,那时候,大家还没什么心机……
但王通的情绪恢复的快一些,他注意到“母后和张先生”这个词,王通还记得自己没有离开京师去南方之前,皇帝说起这两个人的时候,都是称为“太后”和“张居正”,就好像说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现在语气变化了。
人的观感,在一个时期是一种,经过时间的推移,经历的多了,原本的观感也会发生变化,王通坐在座位上迟疑了下,却起身离席,跪拜在地,开口说道:
“陛下,臣有事相求,请陛下恩准。”
万历皇帝停住了手上酒杯的晃动,却先抿了口,微笑着问道:
“松江住不习惯,想要回来了吗?”
王通跪在地上,没有看到万历皇帝的表情和眼神,他只是开口说道:
“陛下,慈圣太后娘娘如今仍在宫外,陛下待张公公如此厚恩大德,慈圣太后娘娘想来也是欣慰嘉许。”
这话前后不连,语句矛盾,万历皇帝将手中的银杯放在桌上,却是陷入了沉思之中,安静了半响,万历皇帝也是站起,躬身将王通搀扶了起来,看着表情沉静的王通,点点头说道:
“你是忠臣,你是忠臣啊!”
现如今万历皇帝的权力已经是近乎独裁,文官、勋贵都是没有办法抗衡,慈圣太后在宫内还是宫外居住已经没有太大的影响,这次张诚死去,万历皇帝悲恸不已,安排人去吊唁操办,这都没有什么错处,可一个奴仆下人如此重视,自己的亲娘还在舅家居住,这可就太容易被人说嘴了。
张诚的年纪大了,偶感风寒就逝去,慈圣太后历史的身体也不太好,真要是死在宫外,万历皇帝在道德舆论上就非常麻烦,但万历皇帝一直没有就这个事情表态也是有原因的,决定毕竟是他做出,收回有些麻烦,又因为他的独裁和大权独揽,或者那个被打死的言官也是原因,谁也不敢开口。
说白了,万历皇帝现在需要一个台阶,需要有人开口,王通正是看准了这一点,万历皇帝自然是顺势而为,肯定不会是君臣这一番对话就会实行,少不得还要有言官进谏,一系列的虚文手续要走的。
“你不在京师,朕有什么事都没有人去商量,也没人陪朕说说朝政和天下事,气闷的很,等你松江开埠的事情忙完,就回到京师来,咱们君臣一起,好好操持经营。”
提出了那个建议之后,万历皇帝对待王通的态度立刻是亲近了不少,先前当然不是不亲近,能宫内赐宴,说起这么私密的事情,本就证明两个人的关系,可王通提出这个建议之后,却有了微妙的变化。
或许是这个建议让万历皇帝揭开了心中的一个难题,接下来,万历皇帝明显是轻松了很多,先前的沉重气氛也是一扫而空。
“你不在京师,真是让朕烦恼的事情,前段日子,总有人和朕说,虎头那边权力太大,和天津卫的关系太密切,而且虎头出身低微,难保在一些应对和大义之事上看不明白,让朕选一个更识得大体的人来做。”
听到万历皇帝这般说,王通也是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这件事王通在松江那边没有得到消息,那就说明不是通过正常的言路或者是公务途径进行的,应该是什么勋贵或者是宫内吹风。
“虎头对陛下忠心耿耿,而且虎头虽然年轻,可少年老成,经历过大风大浪,待人接物也都是稳妥,这个还请陛下放心。”
对于李虎头的事情,王通自然知道该如何表态,万历皇帝也在那里点头,不过万历皇帝的话还没说完,将酒杯放在桌子上,脸上也是露出了个苦笑,开口说道:
“你知道是谁拖人来吹这个风吗?是历家啊!”
听到这个说法,王通还真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历家,自然是历韬的家门,历韬是虎威军这一系的英杰人物,在陕西坐镇也是权重一方,怎么却在背后说起李虎头的不是。
“朕也知道都想着在京津这边驻防,可其他处就不是大明了,再说了,他们和朕有什么不能说的,还拐弯抹角找人说这个,一概不理会。”
万历皇帝在那里很无奈的说道,对历韬这样的动作,王通心里虽说惊讶,却能明白他到底怎么想。
历韬这人功名野心太重,现如今天子也是年轻,能在京师附近镇守,靠近京师皇城,对日后的升迁什么的大有好处,再者,现在天下间论起富庶繁华,那里有能比得上京津一带的,陕西那边也是苦了点。
再者,王通去往松江,李虎头这个和王通关系极近的人会不会被猜忌,或者找人关说后,会有人猜忌到,这都是有可能,若是旁人或许不会这么做,但历韬却很有可能在其中动动手脚做文章。
当然了,情谊还是有的,历韬的运作也不过是想自己和李虎头换个位置做,而不是要中伤打击,几个团总,李虎头、历韬、孙鑫三人都是虎威武馆出身,曾在万历皇帝身边的亲卫武将,分封到各处军镇的时候,所在地方的好坏,位置的高低,自然有了分别,没有了王通这个上面压着的人,矛盾自然会产生。
而且历韬背后是历家将门,这个也和下层军将出身的人不同。
“……真是胡闹……”
王通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出来了一句这个。
一千零四十八
王通在的时候,虎威军上下都以他为主,虽说各个团总的身份不同,可在王通面前也只有听令服从的立场。
现如今禁军等于是天子直管,从李虎头到韩刚,实际的官职和身份高低有别,但位置上差不多是彼此平等的,他们彼此之间就说不上什么了。
李虎头家中没什么背景,也没什么亲厚的人物,他的父亲李文远位置还没有他高,他和韩刚算是王通这一系,厉韬这边则是天下第一等的将门子出身,父兄都是总兵参将的位置,显赫异常,孙鑫这里,则是京营的中下层军官比较熟悉,而齐武这里,虽说是王通的亲卫,但他身后也有蓟镇的影子,而镇守山西的谭兵,谭家家将这是一块,但以这些年的判断,归化城商团和山西商团跟他关系密切,或者说是提供了许多的支持。
这些背景和关系并不是简单的年节来往,各个团扩充,各级军将的提拔,每个团总都是或多或少的提拔那些和自己关系密切的人。
这个倒也无可厚非,到了战场上,谁不希望自己手下人听话,指挥起来也能得心应手一些。
王通对这个也是默许,因为各个团的骨干军官还是虎威军的老底子,他不用担心自己指挥不动,适当的给下面的人放放权,也不是坏事。
这其中,因为虎威武馆出身的少年不少都是在虎威军中效力,厉韬带来的宣府将门子自然都是在他的团里,孙鑫那边的京营子弟也是如此,双方都是以孙鑫和厉韬这两个最出色的人为首。
厉韬和孙鑫的两个团也是虎威军第二和第三强的团,老底子最多,对虎威军的战术领会最深。
在虎威武馆的时候,厉韬和孙鑫关系也就是一般,后来同在王通麾下,虽说亲近了不少,但人一旦是有自己的天地,而且彼此还有矛盾利害的时候,这亲近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莫说是他们俩个,就算是其余王通亲卫担任团总团副的团,彼此之间也有这样那样的亲疏远近。
王通自然对这些了如指掌,不过这些却不是能和万历皇帝讲的,万历自己能领会最好,若不能也没有办法,若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虎威军系统的各个团彼此不相能,或许万历皇帝更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所以王通能说的,也就是一句“胡闹”了,但看万历皇帝的反应,这件事他果然并不怎么在意,只是当个闲谈而已。
这一谈就聊到了皇城城门关闭的时候,万历皇帝明显是谈的高兴,王通走后,宫中朝中也没有什么人能让他聊这么久。
其中说到了内阁首辅申时行已经快做了八年首辅,尽管申时行不声不响的,在朝政中,甚至私下的生活中都是低调异常,可首辅毕竟是首辅,在这个位置上,影响力就是向外扩充,不知不觉的深入方方面面。
如今朝中很多要害位置都已经是他的人了,地方上也有申时行的徒子徒孙操持大权,他的家奴某某也有了当年游七的声誉。
万历皇帝的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他不会让申时行做满十年,按照万历的判断,内阁首辅这个位置上一个人做的太久,把持朝政,会对皇权造成太大的侵害,从夏言、严嵩、徐阶、张居正都是如此,他不会让申时行也有这个机会。
但不管是万历皇帝说的,还是王通在松江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的,申时行自己也有辞官之意了,在内阁首辅这个位置上呆的太久,善终很难,前面那些例子也都证明了这一点,大家都是聪明人。
申时行之后,谁该继承这内阁首辅的位置,这个也没什么争论的必要,内阁次辅王锡爵已经是积攒了足够的声望,中枢能臣的评价几乎是朝野一致的。
从前万历皇帝选择首辅人选的时候,还会征求王通的意见,现如今,万历皇帝早就是有了定论抉择,和王通说说也不过是闲谈而已。
还提到了一件事,曾经做过工部尚书的潘季驯此时刊印了一本书,这本书是关于河工的,名为《河工要务》。
这潘季驯也是当年张四维提拔起来的大臣之一,和申时行和王通的都矛盾都颇深,朝争的时候,斗争不少,不过此人在治理黄河上用心颇深,是难得的实务能臣,
明时在河工上划拨的银子不少,凡是和河工相关的勾当,都是一等一的肥缺,不过这潘季驯颇为自律,做到尚书这个位置,如果说家中清贫那就实在是欺人诓骗了,但潘季驯家中最多也就是个富人而已。
这年头要印制一本书,雕版刻字,工程不小,耗费更是甚多,这个就不是潘季驯能负担的起了,还是有善人富商出资,刊印的这本书。
万历皇帝说这个不过是闲话,王通也陪着闲谈几句,实际上,潘季驯这本书在五年前就在写,不过其中有了大的改动,为什么有这个大的改动,因为潘季驯通过工部的渠道得知了在天津卫官办制造局的一些情况。
工部员外郎任愿主持的这个兵器工场,从制造能力和制造技术上都已经赶不上三江匠坊,但差的也不是太多,因为任愿时时刻刻学习改进,将三江匠坊那些新东西应用在官办的工场之中。
而且任愿从不克扣工匠们的工钱,制造局工场还有机会做私活,待遇比其他处高,工匠们的劳动积极性也有。
依照工部的文报记录,天下间的工场,只有天津卫这边造的兵器质量最精,最为合乎规范,各处边镇军营都愿意用天津卫的,甚至愿意倒贴钱,不说别的,京营、禁军所用的兵刃和火器就是天津卫这边制造。
这个质量合格还和产量最大相关,工部尚书潘季驯也明白实务的,在大明的各个官办工场,精良一定产量不大,产量大一定顾不上质量,却不知道天津卫怎么做到的这一点。
少不得要派人去天津卫实地的勘测调查,其实结论也不复杂,不过是任愿这边制度完备,从不克扣,还有度量衡统一,还有不少是从西洋那边学来的规范等等。
这些东西看着简单,执行起来却不容易,不过却给了潘季驯很大的启发,河工上也可以这么做。
因为这些启发,潘季驯把差不多成书的《河工要务》重写了将近七成的内容,而且还多次派人来到天津卫来到松江府询问,毕竟王通身边的这种“新式”工匠最多,能提供的经验和借鉴也多。
虽然政见不合,可对这种实务和技术的事情,王通是绝对支持的,一直是给予配合,从不刁难或者拒绝。
实际上《河工要务》这本书的出版,也和王通的资助相关,当然了,离开京师之后,王通也不可能明目张胆的给钱过去,少不得要有个“京师富商”出面。
准备关闭宫门的钟鼓声响起,万历皇帝的谈兴正浓,但王通却主动的起身告辞,如今也不是往日了,万历皇帝虽然失望却没有挽留。
王通要离开的时候,万历皇帝沉吟了下说道:
“让你去松江府办开埠的差事,你办的不错,等那边一切成了规矩,朕派个信用的内监盯着,你还是回来,咱们君臣在一起,做几件青史留名的大事,咱们两个都还年轻,日子还久。”
听到这话,少不得又要跪地谢恩,不过这些话的语境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王通在京师也是有宅院的,甚至原来那个宅子下人都还维持着,毕竟他在京师产业和人脉都在,自然有一些人替他张罗。
回到京师,先见天子这是必然,然后这宴请从十月一直到了十一月,每天都有人相请,每天都有饭局。
从前王通是孤臣,势力自成一体,和京师各方势力都有这样那样的矛盾,京师高官勋贵或者有矛盾,或者避嫌,都是不亲近。
如今不同,王通去了松江府,那现在王通就是和皇帝亲近,又在天津卫、松江府、归化城和关外都有发财之路的财神和福神,趁这个机会,大家和他亲近亲近,看看有没有发财的机会等等。
王通虽说不会都见,不过都是客气善意的回复,大家面子上都要过得去才好,毕竟他现在也不是从前了。
不知道这个算是有趣还是无奈,王通回到京师后,还要去锦衣卫衙门办理公务,毕竟他身上锦衣卫都指挥使的衔头还在,在松江府还好,回到京师,怎么也要进行公务。
拜祭张诚、天子赐宴,这两件事足以说明王通权势一如既往,锦衣卫各司也不敢有什么怠慢。
但这个处理公务也就是走走程序罢了,两天之后,王通就有了空闲,第一顿饭当然要去马婆子家吃的。
说来也巧,马三标的娶了张纯德的女儿,当时那女人是带着个女儿嫁给了他,这女人和马三标的孩子比王通的长子王夏晚半年出生,也是个女儿,王通当时还知道马婆子对这个很不高兴,还想让马三标纳妾,第二个孩子倒是个男孩,才算稳定了张家娘子在马家的地位……
这次的家宴,马婆子想要看看王通,她的年纪也大了,而且还有桩心思,想要把马三标的这个亲生女儿嫁给王通的儿子王夏,马家从当年孤儿寡母到如今的荣华富贵,全都是因为王通,马婆子想要把这个关系变得更紧密些。
孩子这么小,就要订终身,王通虽说知道马婆子的殷切心意,可对这个还是觉得别扭,只是笑着说道:
“且不急,等孩子们到了十岁,咱们再做计较不迟。”
这也说不上是推拒,也有道理,马婆子也知道分寸,也就不多说了,连带着马三标也松了口气,倒不是说他不想自己女儿和王通的儿子结亲,只是觉得孩子还小,这也太麻烦折腾了些。
去了马家之后,接下来顺天府丞吕万才和锦衣卫治安司千户李文远的家宴,去参加这个也是情理之中了。
大家都是自己人,在酒桌上就直接把话挑明了,李文远如今这个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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