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王通垂垂老矣,就是封王也无所谓了,大不了下一代降格给个世袭罔替的位置,荣养就是,徐达在当时的北平府病死后,朝廷追封为王,但他的子弟都是国公,世袭罔替,尊贵非常。
可王通现在还年轻,也是二十余岁,功业却已经大的惊人,封国公明显是亏待了,可如果封王的话,他年轻且身体壮健,想必还有许多年的人生岁月,王通又是掌握兵权,又有生财之地,给了他太高的爵位,天子置于何处,皇帝大都是活的比臣子要短,到时候,置太子于何处。
若是不封赏,甚至和上次一样,弄个赐婚的把戏来敲打,天下人心寒,朝廷体面荡然无存,而且东征大军的将士会怎么看,对主帅的封赏往往是个标杆,主帅封赏的厚,下面的也不会差了。
如果主帅这边就让人心寒齿冷,那么下面的将士们会怎么想,虎威军如此强悍,动摇虎威军军心,让虎威军将士愤懑,这个责任没人能担得起。
以做事的规矩程序来说,王通这个报捷的文书一到,就证明这次战役完结,接下来该是朝廷派人去验看首级,查证军功,然后朝廷相关衙门定封赏犒劳,还要昭告天下甚至拜祭太庙云云。
验看首级、查证军功的事情干脆就没有人提,王通那边报上来的只会比实际少,断然不会多,这定封赏犒劳,大家却也不出声了,眼下这时节,说什么话都有不小的风险,既然如此,大家倒都是知道如何做。
“事关重大,臣等不敢妄言,但请圣裁……”
所有相关人等的奏折上都是这么说,宫内也有传闻,说万历皇帝看奏折的时候,在御书房摔了杯子。
一千零一十三
“张伴伴说什么?”
五月下半的时候,宫内能靠近万历皇帝的宦官们发现,赵金亮不见了几天,这可是稀罕事,大家心里琢磨,能让赵公公出宫去的,肯定是第一等的要紧差事。
也就是三天不见,三天后赵金亮回宫,急忙的去了乾清宫的书房,万历皇帝急等着见他。
“张公公说,他在天津卫闲居,连门都很少出,时局也是糊涂,万岁爷的问询他不敢出什么主意,害怕耽误了大事,请万岁爷赎罪。”
赵金亮回答的很清楚,听到这个的万历皇帝却有些泄气,谁也不是傻子,张诚分明是和外朝的那些大臣一个意思,都不想说意见。
“母后那边只说要慎重对待,张伴伴也是这般言语。”
万历皇帝焦躁走了几步,转头对赵金亮说道:
“你知道申阁老怎么讲吗?”
“奴婢不知道?”
“他说天下人都在看着此事,而且此次大军功绩重大,王通地位非同寻常,应当朕这边圣裁。”
赵金亮低头,也不敢说话,这几位大佬的意思一样,这件事外人说不上话,万岁爷您自己拿主意吧。
说来也是巧,万历皇帝正为难的时候,外面却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赵金亮的眉头却皱起来,他本是乾清宫的管事宦官,到底是谁这么不知道好歹,没有体统,他刚要出去训斥几句,门却被打开了,出现在门口的人却是田义。
田义自从成了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后,就讲究个宰相气度,很少见到这样慌张的时候,田义开门连磕头都顾不上,开口说道:
“万岁爷,王通的八百里加急密奏!”
屋中几人都是身子一颤,万历皇帝盯着田义问道:
“上面说什么?”
“奴婢不敢打开,宫外递上来,奴婢就拿着送过来了。”
万历皇帝点点头,赵金亮连忙小跑着过去接过呈上,说是密折,不过不是薄薄的一本,而是厚厚的一叠,看着和几本书一样。
放在书案上,解开外面的包袱皮,里面是个铁盒,赵金亮脖子上一直是挂着银链子,本以为是长命百岁那样的东西,很少有人知道那银链子挂着钥匙,拿着钥匙打开了铁盒,从里面取出了奏折。
万历皇帝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本展开,读了几句,却愣怔在了那里,赵金亮和田义站在他的身边,虽然都是恭谨,可都在聚精会神的看着万历皇帝的表情,他们在万历皇帝身边久了,看表情也能估计出很多东西。
在那里呆立了半响,万历皇帝长叹了一口气,却是坐在了椅子上,将奏折丢在桌子上,在那里揉了揉眉角,开口说道:
“王通上表辞官。”
万历皇帝说的有些颓然,下面的赵金亮和田义却都是浑身一颤,惊愕非常,京师里为了如何封赏王通,弄出了这样那样的风潮,潜流暗涌,就连万历皇帝自己都是为难的很,甚至豁出脸去武清侯府问慈圣太后。
谁也没有给万历皇帝明确的建议,这更说明这件事的为难和尴尬,谁想到正在尴尬为难的时候,那边自动自觉的上奏折辞官了。
好像是这边积蓄足了力气,小心提防各种可能,却没想到一圈打到了空处,一系列的考虑应对完全没有用处。
“田义,你把奏折读一读吧,朕没什么心思看了。”
万历皇帝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田义那边答应了声,却是拿起奏折读起来。
关于辞官的理由,王通自然不会说自己知道朝廷难办,索性辞官,他只说自己得了急病,郎中诊治后说要去江南那等温暖湿润的地方休养,在苦寒之地对身体损伤很大,这次东征一直是感觉到不舒服。
但是军务要紧,也顾不上这么多,等到肃清敌人残部,擒杀敌酋之后,久在苦寒之地,身体愈发的不适,已经有点顶不住了,所以既然局面安定,王通也顾不得继续统帅兵马,先是去往江南松江府休养。
王通在奏折中向万历皇帝请罪,说自己在统领大军的时候不告而别,实在是大罪,请陛下恕罪云云,他还在奏折上说,自己是病人总要有亲人照顾,所以妻儿也都是一同前往,请万历皇帝恩准。
读完这些之后,万历皇帝仰头看天,苦笑了几声之后,才示意田义那边继续读下去,这才是薄薄一本,还有许多……
接下来的事情,却都是王通各方面的建议了,第一个就是裁撤九边,这个有了王锡爵前面的奏折,他这个就是阐述具体解决的方案了。
九边虽然弊病丛生,但现在毕竟负担着大明对北边的主要防务,裁撤他们固然可以,但也许要找出替代的方法。
王通给出的方法就是用虎威军这样的队伍来替换,九边之中,目前蓟镇和宣府可以不必动,他们和天津卫的虎威军,正好是互为犄角,拱卫京师。
其余各处,辽镇如果设行省,外敌目前是个被肃清的状态,三个总兵足以应付大部分的事情,保持目前这个状态就是最好。
至于其余的各个边镇,各处的骑兵留下,步卒裁撤,每一边放置虎威军一个团,然后以这个团为基准扩编为三个团,作为该镇主力,骑兵作为辅助。
至于那几万、十几万的步卒,并不是让他们就地散伙回乡,而是承认他们为所属兵将的家奴仆从,这并不是兵为将有,造成军阀,实际上现如今大明各个军镇的军户和兵丁本就是军将们的仆从,甚至是奴隶,为军将们劳作,给他们出力,军将驱使兵卒如同牛马,但却从来不去练兵。
不明确这个主仆关系,军户们心中怨愤,军将们也觉得左右是大明的军户,我也不必爱惜,用残了用死了都不干我事,明确了之后,大家好歹还有个分寸。
这么做也是有安抚军将们的打算,裁撤军镇,他们损失最大,也只有用田宅和奴仆来安抚了。
三个团不过五千人,但如果配齐了火炮,装备齐全,足可以抵得住几倍于他们骑兵的冲击,何况是草原上那等没什么装备的牧民骑兵,边镇和边镇之间都是相邻,彼此呼应支援也是方便。
再就是给归化城、多伦以及辽镇边墙外的各个商行护卫队,垦殖农庄的乡勇护卫以团练等特殊地位,承认他们的武力是一种职业,这个职业可以带来免税等等的好处,但没有这个职业,立刻和平民无异。
归化城、多伦、辽镇边墙外,实际上是大明九边外部的几个要点,如果九边告急,这几个点都可以居高临下的前往救援。
现在九边每年耗费军费过千万两,养着过百万的兵马,可各镇真正能拿出来的还是家丁标兵,九边加起来也才两三万的样子,如果裁撤之后,九边耗费不会超过三百万,但能战的兵马反倒是会到十万。
这一消一涨,好处自明,九边这些新设的部队都是直属于禁军,因为人数并不是那么多,可以定期的轮换,避免出现现在的军阀化倾向。
王通还提到,让从前的边镇军将成为在地的地主之后,赋税不能减免,他们的亲卫家兵朝廷要有调用的权力,这个政策今后可以作为例子,向大明的士绅们收税。
密折中提到了向士绅收税的话语,田义读到这里都是脸上变色,王通实在是太大胆了些,这等事居然也敢说。
奏折上说的明白,如果放任有功名的人不缴税,清丈田亩的事情又不可能时时进行,如果继续给他们免税的优惠,按照目前这种隐没、投献的趋势进行下去,大明能征收到的赋税肯定会越来越少,长此以往,结果不问可知。
边镇改革还有赋税之事说完,王通接下来说的却是用人,即便是辞官之后说话可以放肆些,但这用人之事上也不该他开口。
不过王通所说的角度比较奇特,读奏疏的和听奏疏的都是愕然,王通所说的是,各处边镇改革,收取赋税,还有开埠之类的事情,请万历皇帝多用内监,少用文官,田义读到这段的时候感觉颇为古怪,他觉得这实在是荒唐,可出于自己的立场却不能去反对,要不然在内廷不要做事了。
而且王通说的的确有道理,内监宦官能被派出去做事,往往已经是有了十年以上的实务办差经验,文官们科举上来,几年一换全是依靠师爷,能做的了什么,而且内监宦官毕竟是万历皇帝的奴仆,文官们是皇帝的臣子,却是内阁大佬和六部尚书的门生弟子,这做事倾向那里,就是尽在不言中了。
王通还提到,进士读书多年,四书五经上功夫深,可实务上就未必,倒是很多下面的举人还有些做实事的能耐,而且对于按照规矩不可能升迁太高的他们来说,万历皇帝的提拔和任命就是恩赏,他们会牢记,不像是进士出身的人觉得理所应当。
天已经黑了,读的人和听的人都没有吃饭的心思……
军政、经济方方面面,即便是以王通这个身份也是不能妄言的,不过既然是辞官,奏折上能谈的也是宽泛了很多。
但分寸还是有的,比如说王通是带兵大将,所以对军事上的东西谈得多,他有天津卫这个点石成金的例子在,所以在经济税赋上谈的也比较多,其余的就是提一句,并没有深入太多。
比如说朝中官场如何,王通不发一言,事关文官这一集团则是只谈科举,朝中和地方上大员如何如何则是不说了。
关于锦衣卫方面,王通也是说的明白,眼下各司整备,能力和效率都是越来越高,这样一个机构交到一个人手中,若是忠心尚好,若是不忠心或者和谁勾结,那就是麻烦,所以锦衣卫每个司都设置锦衣卫指挥同知和佥事一名,直接对宫内某人负责,分而治之,各有职司,这样也会便于统御。
王通还提到了一件事,天津卫的存在已经证明了海运的效率和价值,相对于运力小,每年需要花费大量银钱维护,弊病极大的漕运来说,海运无疑优越太多……
但漕运也不知道牵扯到多少的官员利益,王通仅仅是在奏折中表明了两者的高下,却没有说明要怎么办。
御膳房的太监过来问询了几次何时用饭,都被赵金亮打发了回去,然后郑皇后那边打发了人用餐盒送了精美点心和粥饭过来。
田义读的很慢,王通的奏折中有太多太多信息,田义也是宫内宫内外做了这么多年的差事,见识也是广博,自以为也是能员,可王通在奏折中所说的,都是他从没有想到,或者是隐约想到,但是没有想得这么明白的。
田义在读奏折的时候也意识到一件事,尽管王通要辞官,这奏折上所说的各项政策,没有王通的推行,能做到什么程度还未可知。
可虎威军建立,天津卫建起,朝臣们对松江开埠的热心,天下商人有自组护卫队和团练的勇气,对垦殖和移民都是热衷无比,醉心于掠夺外族的财富,有明二百年来,也就是在这十几年出现了这样的变化。
变化开始,就很难停止,因为方方面面都有太多的人在其中得到利益,形成了利益集团,想要止住或者是扭转,就要付出太大的代价,很多人会觉得不值得,更多的人会主动会将这个事情推进下去。
最起码田义知道,京师大小官员都是利用权力或者是消息灵通的方便,在海贸、北边和东边两处殖民以及垦殖中获利,这实际上和缙绅们免税是一个性质,牵扯的人太多,牵扯到方方面面,想要改变就很难了。
原本商人家庭,求上进的都不是让子弟去继续做生意,而是让子弟走科举这条路,现在则稍有不同了,商人开始鼓励子弟去学武从军博取功名,而且有一个军将的庇护,在境外做生意就有这样那样的方便,再者就是去做生意,现在发财的机会这么多,而且商人的地位也越来越高,这条路走下去没什么坏处。
这些变化在万历之前是没有的,甚至在万历五年之前是没有的,这都是因为王通做出的种种事情而改变,这些变化实际上现在也不明显,不过田义有个直觉,这些变化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而且要改变很多东西。
今日读这些奏折,田义读的越来越慢,因为他想要尽可能多的记住,而且今晚回去之后,要把这些东西写下来,日后揣摩,今日这些奏折是密折,能不能公开也不可知,自己记住的越多,仔细揣摩,或许就能在今后的变化中掌握先机和主动。
司礼监目前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田义和邹义如果任何一人独自在天子身边呆着,另外一人肯定也会赶过来,这也是一种平衡的考量。
在乾清宫的书房中,邹义也在听着,其中最忙的就是赵金亮了,屋中几个人已经是喝光了几壶茶水,他要不停的端茶续水。
皇城上的钟鼓声传来,田义拿起茶水喝了一口,笑着说道:
“万岁爷,时候已经不晚了,还剩一本,奴婢加快点读……”
说话间田义从铁盒中拿出了最后一本奏折,这个奏折和前面那几本不同,却是包着个大的信封。
“黄义军亲启?这还真是古怪……”
田义念叨了一句,万历皇帝眼眉一挑,开口说道:
“不必拆,朕自己看!”
黄义军这个称呼是当年在虎威武馆的时候,万历皇帝的化名,赵金亮和邹义倒是知道,田义却不清楚了。
“再点一盏灯!”
万历皇帝吩咐一句,赵金亮慌忙过去点燃,万历皇帝已经是撕开了信奉,信封里面也就是薄薄一张纸,倒和前面那些厚厚一叠不同。
田义和邹义以及赵金亮看到这个情形,都是自觉的后退了步,尽管他们现在的角度看不见信上的内容,可避嫌为好。
“黄义军,还请陛下恕罪,提起这个称呼是为了让陛下亲自拆阅,臣是武将,并不擅长文辞,所以信笺中就是用这种白话的文字,还请陛下见谅……”
看到这里,万历皇帝嗤笑了声,摇头继续看了下去。
“……自开国之后,大明再无如臣这般大功业的,臣手中掌财赋之地,虎威军又是臣一手操练,锦衣卫也是臣整备,京师武备,有三分之一掌握在臣的手中,又有三分之一与臣亲善,的确是妨主了……”
“这等话也是你能说的,大逆不道……”
万历皇帝念叨了一句,脸上还是带着笑容,继续看下去。
“天下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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