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通以为没希望的时候,吕万才却突然出声叫停,指着册子上的一个名字说道:
“程伟……这名字兄弟听过……去年年底的时候,有人花了点银钱把程伟安插到大兴县衙门当个捕快……”
“大兴县?去那个衙门当差有什么好处?”
王通诧异的转头问道,推官吕万才也是脸上苦笑,摇摇头回答道:
“兄弟我也不知,所以那个缺一共才花了二十两银子,请刘通判喝了次花酒也就安排下去了,也是顺天府一个段子。”
京师为顺天府。顺天府下面辖两县,京城分为两县,以前门为中轴,东边为大兴县,西边为宛平县,都在京城之中。
县令、县丞、六房的吏目,衙役、捕快一应俱全,一县县令,要是在地方上那可是县太爷,生杀予夺的大人物,谁都要高看三分,可在这京师,一个七品的县令就什么也不值了。
一个七品算什么,京师里面多少五品、六品的京官还要租宅子,在米店里赊欠吃饭,他一个七品更不必说了。
处处都是高官勋贵,想办个差事那是千难万难,夹板气窝囊气这都不必说了,还有种种比其他各省县城多得多的支应。
别处做官都是发财,在这京师当县令是要赔钱的,大明天下,南京城以及各处省城府城下直属县也都是差不多的苦差事。
坐在这个位置上,唯一的想法也就是熬够了三年然后换个位置坐坐,这县令尚且如此的受气窝囊,更别说下面的那些当差的衙役。
这些典故,王通也都听人说过,当时不过当做笑谈而已,此时听吕万才这样说,还真是惊讶,居然有人愿意花钱去那地方做个苦差事。
不过转过来一想,去那地方当差,谁也不会理会,京师之中,豪门奴仆家丁都要比大兴、宛平县令威风,更不要说那些下面当差的了,这样一来,岂不是更为隐蔽。
这时候吕万才也沉声说道:
“有些无权的三等富商人家愿意花银子给自家孩子买个差役身份。尽管那身份不在吏部留案,可也算个公差身份,行事方便。”
王通转头看过去,屋中尽管只有两人,可吕万才的声音却压低了下去,又继续说道:
“京师衙门多,查的严,带刀带剑的都有官差查问,要是当这个差人,就能穿皂衣带方帽,佩刀拿铁尺在市面行走。”
两人对视一眼,都说不出话来,王通又一个个人名的指过去,吕万才又认出了十几个名字,有在顺天府衙门当差的吏目和差人,还有大兴、宛平两县衙门的八品、九品的小官吏,王通合上这名册,低声说道:
“名册上的人或许就是京师中的三教九流,潜藏在你我看不到的地方,做你我不知道的事,如果把这个名册交给东厂或者北镇抚司,在顺天府以及五城兵马司的配合下扫荡全城,应该不会有漏网之鱼……”
这话听得推官吕万才一惊,刚要说话,王通又自言自语道:
“不行,仅仅凭着这个名册和你我的推测,就要做这等大事,必然要引起雷霆震怒,恐怕事情未做成,咱们就要粉身碎骨了。”
……
内阁首辅张居正的府邸,只见亲近人的小书房中。
“阁老,王国光被罢黜的原因十有八九和武馆那个王通有关,小小武夫,居然能说动圣上罢黜六部大员,这对阁老推行大政有些不利啊!”
内阁大学士,新任兵部尚书张四维脸色沉静的说道。
一百一十六
“王兄弟十四岁的年纪,却如同四十岁一般的老成,吕某从不敢托大,不过现在却要说一句,千万要维护好上面的关系,这是保全性命的关键!”
推官吕万才说了这番话。
王通和吕万才商议了一晚上也没有想出具体可用的方略,甚至可以说,对方的行事都不在他们二人的管辖范围之内。
能做的无非是见招拆招,如果有设局骗钱,有贩卖良家子女为奴的案子,那就用锦衣卫和顺天府的职权侦办定罪,给恶徒应得的惩罚,至于这背后有什么谋划和牵扯,那就要慢慢的一步步走着看了。
想想三阳教的背后,吕万才就越发的不安,临走时候还是叮嘱了王通一句。
送走了吕推官,王通坐在椅子上很快就平静下来,大概分析了下形势,旁人都以为自己的靠山是张诚,还有人以为自己的靠山是邹义,这样的背后势力尽管也很强大,却并不稳若泰山。
可自己依靠的是万历皇帝。现在或许不是大明帝国最巨大的存在,但将来肯定是,只要这尊独一无二的大神不倒,自己再谨慎行事,那就不必担心什么。
在大明王朝,没人能和皇帝抗衡,任何有这个想法的人都要粉身碎骨。
……
王通第二天早早起来,正要出门去点卯的时候,却被在美味馆忙碌的马婆子叫住,问询的是“那个张红英模样周正,也懂得规矩,老爷你那个宅院还缺个打扫照顾的人,不如就安排在房里伺候吧……”
马婆子这倒是好意,且不说他实际上的家当,就仅仅算锦衣卫总旗这个身份,京师里同等身份的人谁没有几个下人伺候着,王通年纪不大,每日里忙碌的事情却不少,有这么个照顾的人,一切也都方便。
“不必了,让她去美味馆帮忙就好,我那屋子和三标一起住。”
那间房屋王通藏着不少东西,而且和众人商议事情也都在那个房屋进行,有这么一个不摸底细的女子在这里,总有各种各样的不方便。
听了王通的安排,马婆子也没什么坚持,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女子而已。没什么太过在意的。
这个时间很早,街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行人,每日里去帮田伯打扫已经成了个习惯,尽管年初的时候,曾经恭维过田伯一年比一年年轻,可实际上最近这两个月来,明显能感觉到田伯动作变得不利索,人老了,有些东西是无法逆转的,这也让人无奈。
街面上安静,很容怀疑让人陷入到沉思之中,还没有走出南街,王通却听到身后有些不对的动静。
这么早的时候,街面上没人行走,都在扫门前下挡板,可王通却听见身后有人小步移动的声音。
回头去看却什么都没有看到,看看周围,还真没走远,刚走到这振兴楼门前,王通左右看看,没有发现异常。不由得拍拍自己额头,暗笑自己实在太过疑神疑鬼了,要是这样自己吓自己,那什么都不要做了。
不过这个早晨的确有些不对劲,王通走在路上的时候,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自己,转头看却找不到谁在盯着。
王通本来也没有受过盯梢和反盯梢的训练,遇到这样的情况也解释不清楚,只能说自己昨夜知道那尚书公子王泰来死讯之后,心中疑虑太盛所导致的焦躁。
走出南街,街面上为了生计早早起来奔波的人渐渐多起来,王通也无法看出来自己身后到底有没有人跟着自己了。
和往常一样帮着田伯洒扫,和往常一样点卯,另一位总旗刘新勇照例在家“养病”,百户田荣豪现在对百户里面的事情管的很少,都是王通在布置各项事务。
现在这个百户的大部分事情都上了轨道,大家按照王通定下的规矩办事,一切都正常运转,大家照常做事,然后照常拿钱。
说来也是奇怪,在田百户这边布置完事情,和孙大海等人一起回去的时候,那种被人盯梢的感觉反倒没了。
难道真是自己疑神疑鬼,王通心中奇怪……
……
临近午饭时分,邹义却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脸上难得的有些焦虑,找到王通之后,还特意进了堂屋之中才发问:
“王兄弟。襄诚伯陈金胜的二儿子陈思宝到处在打听你,并且放出话来要找你的晦气,你可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襄诚伯,这是大明的勋贵,王通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为什么对方要找自己的晦气,当即脸色诧异的摇摇头。
邹义看着王通的神色不像是作伪,反倒是有些奇怪,还又问了一句确认下:
“王兄弟,这等事也不必太过惊慌,要真做过,但说无妨。”
“邹大哥,襄诚伯这名号小弟今日还是从邹大哥口中第一次听到,又怎么会结下仇怨。”
王通苦笑着接口说道,邹义这才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口,奇怪的说道:
“前日晚上,陈思宝被一名锦衣亲军的人抽了一耳光,当时醉倒在那里还未觉察,等回到自家府上醒过酒,才发现半边脸肿起来好高,连门都出不得,偏偏酒喝得太多,事情都想不起来。还是同去的伴当提醒是个锦衣亲军打的,这件事在京师中都当成笑话在传。”
说到这里,王通恍然大悟,还真是自己打的,那日在振兴楼发怒,有个穿着浅色绣花袍的公子哥被自己狠狠的抽了一耳光。
真是没想到,居然这一下就能打到个伯爵的儿子,王通忍不住又是苦笑着说道:
“不瞒邹大哥说,还真是小弟打的。”
邹义愣了下,茶碗都留在嘴边忘了放下,王通开口解释道:
“那振兴楼的夏掌柜当日在陛下的身后把退路的宅院门关上。小门小户人家怕事,又不知道陛下身份,这也难免,可这事要是陛下和各位大人想起来,恐怕这夏掌柜一家一族承受不起雷霆之怒啊,索性找个由头赶出城去,也算给他们条活路,谁想到领着下面人去办差的时候,这襄诚伯家的少爷喝多了耍威风,小弟懒得多生是非,索性打了他。”
听着王通说完,邹义放下茶碗哈哈的笑出声来,指着王通说道:
“王兄弟你可真能折腾,那襄诚伯的儿子在京师里面是有名的坐地虎,横行惯了的,吃了这么大的亏,觉得丢脸丢到了通惠河,也不跟别人说在那里挨的打,也不说怎么挨的打,就让手底下的弟兄到处去查。”
“这不对啊,小弟那次来振兴楼,也是亮明了身份,他们在鸣春楼那些女人身上也能问出话来不是?”
“他们被你手下的人赶出来,又怎么知道身份,去鸣春楼打听,谁又敢说是你做的,偏偏那边是老邢的关系,这陈思宝又不敢用强,据说是今天上午他们伯爵府上的人才盯住了你,确认了你的身份。”
双方笑谈几句,王通总算明白自己早晨那种被人盯梢的感觉是怎么来的了,敢情还真是有人偷偷的跟着自己。
说了几句之后,邹义也轻松下来,放下茶碗笑着说道:
“既然知道原委,那就简单了,陈思宝集合了将近六十多人,说要来找你的晦气。估摸着午时之后就要过来,为兄先去找人劝劝他们,免得过来之后给他家惹了不必要的麻烦。”
看着邹义站起,王通连忙起身谢道:
“辛苦邹大哥了,小弟惹的麻烦还要邹大哥去平息。”
“你我兄弟还客气什么?”
邹义摆摆手,刚要告辞出门,王通脑中却电光一闪,连忙出声喊住邹义,笑着说道:
“小弟这边有个想法,或许让陈思宝这帮人过来更好。”
……
京师西城,襄诚伯的府邸,襄诚伯陈金胜还没有吃完午饭就被管家叫到了客厅,说是宫里的一名宦官过来传话。
以襄诚伯的身份,对宫里来的宦官并不需要有太多的客气和恭敬,不过管家说这位小宦官是骑着快马来的,这就让人有些摸不到底细了,而且这宦官也没说自己是来传旨什么的,更让人糊涂。
陈金胜沉着脸走进了客厅,穿着青袍的小宦官恭谨的站在那里,一看到襄诚伯,连忙躬身施礼,用有些尖的声音说道:
“奴才蔡楠,参见爵爷。”
“宫里有什么消息给本伯?”
“没什么消息?”
几句问答,襄诚伯的眉头猛地皱起来,这个小宦官到底在弄什么玄虚,还没等他发作,蔡楠笑嘻嘻的说道:
“爵爷莫要生气,也别问奴才这消息是哪位公公传来的,奴才就带几句话过来,孩子们置气打架,大人不要管也不要拦着,男孩子嘛,活动活动总总是好的,可拿着棍棒互相打打还行,要是动了铁器伤了人那就过了,有人就要来管了,就这么句话,奴才这就先告辞了。”
似乎没什么逻辑的几句话,陈金胜皱着眉头回转,走在廊上却猛然想起明白了什么,冲着管家大声喊道:
“去找思宝!!把这混小子喊回来!”
一百一十七
“小爷今年都是十八了,可还把我当成小孩子,这等烂仗,难道我还要拿出刀枪弓箭来。”
骑在马上的陈思宝低声埋怨道。
这时候的他可没穿着浅色绣花的花哨长衫,一身黑绸布的短打扮,护腕皮靴都是齐全,在马上倒也有几分英武之气。
大明勋贵属于特权基层,不得担任文职,不得出任地方官员,不过在经济上却有特权,并且可以在军队中任职带兵,因为这一阶层的最开始就是发源于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和成祖皇帝靖难之役的武将功臣。
所以勋贵子弟,除却纨绔到不可救药地步的,男丁大多都懂得些骑射技击之术,去领兵做将,总归被认为是有出息的。
而且勋贵家中的家丁护卫往往就要在跟随主家上阵的时候一同前往,这些人等同于大明军将身边的亲兵,他们每日里训练打熬,装备也精良,算是极为出色的战士。
陈思宝尽管吃喝玩乐,可这练武的时间比其他的勋贵子弟来说要多一点,家里的家兵家将练的也勤一点。
所以在京师中和其他的勋贵高官子弟单挑群殴。还没有输过一场,算得上小有名气,有传闻说,上面有人对他颇为欣赏,认为不耽于富贵,反倒勤于弓马,将来必然是大明的动量,琢磨着等过几年就放到京营去带兵。
这位爷还有个习惯,身份高贵,家资豪富,可却不喜欢在富贵人聚集的京师东城和西城、北城等处玩乐,偏偏喜欢和自己的狐朋狗友到南城来,在酒楼赌场还有青楼胡混,不过仗势欺人的事情却没有太多。
按照陈思宝他自己的话讲“小爷在这南城,就是玩个自在,怎么胡来都没有嘴上漏风的人到处乱传,平白给自己和家里惹麻烦!”
他说的倒也不错,在南城全是贫民百姓聚居的地方,伯爵世子的身份足够压下大多的麻烦了,偶然有个不开眼的,亮出自己身份对方立刻恭敬拜服,那也有个爽快感不是。
没想到横行了这么久,在振兴楼饮宴作乐的时候,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报出来,就被人一耳光扇倒在地上。
更丢脸的是,打倒在地上之后自己就那么睡了过去,醒来才想起这件事。脸可真是丢大了,连自己的老子都没有给好脸色。
这等勋贵家,儿子在外面打架斗殴,打赢了回家长辈训斥一顿,然后就没什么,要是打输了,回去训斥一顿不说,还要行个家法惩治。
陈思宝好歹也十八岁了,对家里的这习惯自然明白,丢了这么大的人,恐怕自家老子要收拾自己,两天都说自己牙疼不能去吃饭,让厨房做了送来,然后抓紧纠集家丁和那狐朋狗友的手下人准备去找回场子。
偏偏打自己那人也怪,在南城居然查不出来是谁,谁都知道那是百户田荣豪的辖区,可那晚上的锦衣卫是谁,居然问不出来。
本以为那鸣春楼的粉头们应该知道,没想到他陈二少过去,对方却闭门不见,说什么那也是得罪不起的一尊神。二少要再逼迫的话,就要上吊自尽云云。
陈思宝是大少爷性子,逼迫青楼女子上吊他还觉得无聊犯不上,倒是某皇商的小儿子,也是他的朋友琢磨出来个法子,说是你在振兴楼挨打,不如咱们说说那人的模样,派个会盯梢的就去那边守着,没准就能找出是谁来。
结果今天上午就传来了消息,打人的正是当值的锦衣卫总旗王通,陈思宝听到这个就是大怒,其他的什么也不打听了。
居然一个小小的总旗,芝麻一般的身份,就这么欺负到自己的头上来,不收拾了他,那岂不是丢人。
陈思宝知道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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