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在南京虽然没有京师那样的养尊处优,可也没有人会虐待他,南京和凤阳那边几个大太监算起来都是他的门生弟子,而且万历皇帝的旨意说的明白,是让冯保在南京闲住。
但权力是青春不老药,掌握大权这么多年的冯保一下子失势,离开权力的中心,心境的落差可想而知,到了南京之后就一直生病,病死也不怎么让人意外。
听到这个消息的王通愣了下,一时间有些怅然,一个很熟悉的人,不管是敌人还是友人,甚至还是路人,如此逝去,总是让人有点空落落的,王通脑中回闪和冯保的那些交道,冯保毕竟帮他许多。
“用咱们锦衣卫的文报,用快马向京师传递,陛下也是要知道的。”
那掌柜躬身答应了,转身下去,王通坐在那里沉默了会,然后晃了晃头,吐口气,扬声说道:
“将城内那三个千户的档案拿过来!”
于清国,张连生,孟宪辉,这三个人在京师锦衣卫衙门中都有详细的记档,不过来到南京之后,还要和三江商行这边的相关人员印证补充。
“于清国是魏国公府上的家将出身,隆庆年跟着上一任老国公去庐州府剿匪,立下了战功,还救了如今的徐志涛一命,所以被放出去抬举,现在得了这个位置,眼下这于清国算是南京城内锦衣卫说话最管用的头目。”
柳三郎总结分析的能力很强,在天津卫主持训练保安军,和方方面面的人打交道,让他的能力更是加强,来到南京之后,就是他拿着这三个千户的文档去和眼线们印证补充,然后汇报给王通这边。
“张连生他家世代在锦衣卫做事,最低也没低过总旗,闹倭乱的时候,他父亲和叔叔都在浙江这边那边平倭,他叔叔死在那边,张连生的父亲丢了一条胳膊,立下了这样的功勋,加上又是世代的军户,所以也得了这个位置,不过这张连生在城内城外委实没什么势力,据说也就是一些小门小户的生意人给他上供,张连生自己在城内有个布庄,城外有个菜园子,他平素里在这上面的功夫比在公事上用的多得多。”
听到这个,王通神色没什么变化,不管是这于清国还是这张连生,和京师那边都没什么区别,京师那边锦衣卫的千户们何尝不是这样子。
“孟宪辉这边不太一样,他父辈祖辈都没有人在锦衣卫当差,他是在隆庆二年的时候,锦衣卫缺额招募良家子的时候补进来的,这人背后是谁也说不清楚,但以兵卒的身份进来,万历五年的时候就到了千户的位置。”
锦衣卫内部的升迁,一个校尉力士,能力再强若没有背景也就是到总旗、百户为止,这孟宪辉居然顺风顺水的到了千户的位置,这就很稀罕了。
“文档上是这么写的,来到之后,属下特意详细问过,咱们在本地的眼线也说不清,从这孟宪辉办的案来看,说不清他偏向谁或者不偏向,也看不出他和旁人的关系。”
柳三郎平静的说完,王通伸手拍了拍桌子,开口说道:
“终究是我们在南京的人手不足,消息不能做到畅达,不过这三个人也并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人物,我只是怀疑,松江徐家势力那么大,手伸的那么长,南京这三个千户分辖南直隶各处,总不会没他们的人。”
柳三郎点点头,迟疑了下进言说道:
“侯爷,在本地的商行除了两个人有盯梢侦缉的职责之外,其他的人都是做生意的,这些日子要查出什么来,实在是不容易,只能以后加强力量,不过也怕耽误了事情。”
王通摆摆手,淡然开口说道:
“没什么耽误的,早晚差不了许多,海瑞那边的帖子下过去了吗?”
“下午就已经将帖子递过去了,海大人说明日上午在衙门迎候侯爷。”
虽说一个南京右佥都御史品级并不高,但海瑞毕竟是天下名臣,年纪资历摆在这里,而且名声实在是太盛,隐约间有些百年来第一人的意思,清官的魁首,这样的人物,王通如果让对方登门,尽管程序规矩就是如此,但肯定会被言论骂死,一个狂妄和不知所谓是跑不了的,登门拜见倒是正常。
“海刚峰海大人?”
“侯爷莫非觉得下官不像?”
的确觉得不像,王通见到海瑞之后,实在不能相信这个人就是名满天下的清正刚直的海瑞,看起来不过是一个衰老、瘦削的老人罢了。
这时代官员和百姓单从形貌上来讲就很大,官员们吃饱饭有荤腥,知道保养,普遍是微胖和气色红润,但海瑞如果不是穿着右佥都御史的官袍,看来就是一个在田地里劳作多年,辛苦半生的农夫。
他脸上有麻点,而且偏黑,佝偻着身子,胡须虽然修过,但那枯黄却让人感觉不太舒服,唯一让人感觉有些不同的就是海瑞的眼神,这样的眼神,王通只在一种人眼中见过,那就是虎威军中最坚强最视死如归的战士的眼神。
有了这个坚定的目光和眼神,面前这位佝偻瘦弱的老者一下子就成了海瑞,那个刚直不阿的名臣。
“不瞒海大人说,本侯还真觉得不像。”
双方对视而笑,气氛却轻松了许多,落座之后,海瑞开门见山的说道:
“侯爷,这次出京的根本缘由不是下官的奏疏吧?”
八百三十八
不管是什么样子的清正名臣,当年怎么执拗,当年怎么认真,怎么不通情理,几十年下来,看得多了,经历的多了,就算依旧有那份坚持,可眼力却比当年通透了许多。
如果说在二十年前,海瑞上疏之后,京师派下钦差来查办,海瑞必然欢欣鼓舞,认为这是明君对他的支持,他要大干一场,追查到底,才不辜负君恩。
但现在,他却很明白的知道,王通这个钦差出来,更多的是放放风走一走,不要呆在京师时间过长,而不是为了这查办。
而且这海瑞还能面带笑容的说出来,表情中虽有无奈,但依旧平和,本来按照王通的预料,自己说明这个情况之后,海瑞会勃然大怒,然后拂袖而去,当然,知道归知道,话却不能这么讲,王通打了个哈哈,开口说道:
“旨意上让本侯来江南查办徐家侵占田土之事,这就是本侯出京的缘由,海大人这话如何说啊?”
“倒是下官失言了,请侯爷恕罪!”
海瑞欠身致歉,抬起头和王通对视了一眼,王通脸上全是诧异,海瑞愣了愣,自己在那里笑了出声,王通顿了顿,也是摇头笑了。
这个海瑞没有传说中的那么难打交道,王通甚至觉得这干瘦的老者颇为幽默可亲,奉旨出京,天下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王通倒也不怕说,不过措辞上要讲究些罢了,双方闲谈几句,却看不到海瑞再提旨意上面的事,王通索性开口说道:
“本侯是武将出身,民政上的事情确实有许多不通的地方,江南各处的状况海大人想必更了解,本侯过去,想要查出什么来,实在是不容易,这些事,本侯能想到,海大人能想到,其他人也没有想不到的道理。”
王通说的淡然,海瑞也只是摇头笑了笑,端起茶水喝了口,沉默一会才开口附和说道:
“的确不好查,当年下官是应天巡抚,算是本地的本管,还是那样的下场,侯爷这趟差遣想要查出什么的确不容易。”
南直隶设两个巡抚,一为凤阳巡抚,一为应天巡抚,差不多以长江分界,这个应天巡抚是南直隶江南地方的最高地方官,又是海瑞这等对地方情弊了如指掌的能员,最后尚且是这样的结果,王通这个临时出京的钦差能做的,可想而知的有限。
既然刚才的话都已经挑明,知道王通这次来本就不是为了查办侵占田土,双方也是心平气和的很。
接下来也是无话,喝了几口茶,海瑞招呼下人捧了一叠案卷进来,放在桌上时候,王通瞥了眼,却发现案卷的纸张都是泛黄,边角都有破损,显见是有一定的年头了,海瑞起身说道:
“侯爷,这是下官当年查案的案底和文档,不知道这些对侯爷的能不能有些用处,但这文档和案卷上的苦主证人,差不多都找不到了,上面所说的清册地契之类……以徐家在松江的势力,想来已经是完备,也帮不上侯爷太多的忙,且看看吧!”
王通接过,大概浏览了下,点头说道:
“有这个甚好,总不至于没头苍蝇一般的乱查乱撞。”
王通笑着点点头,又坐了一会,海瑞虽然态度很温和,不过话却不多,明显是不想多谈的意思,王通也觉得无趣,也是起身告辞。
出门之后,南京都察院的左右都御使过来客气了一番,王通懒得和他们出去饮宴往来,也是客气的推辞了,对方也不强留,送他离开。
一出都察院衙门的大门,左右亲卫都是簇拥了过来,权势还是有权势的好处,尽管在江南之地,百余匹好马还是很快置办齐全。
“侯爷,有六拨盯梢的人,现在后面还有三拨。”
史七在马上低声说道,王通眉头皱了皱,回头张望了一眼,却看到在都察院门前有两个摊贩在那里叫卖时鲜果木,同样是门前另一边的酒馆中,几个人正在看着酒馆的匾额点评,他能看出来的也就是这两拨了。
“不必理会,回住处再说!”
王通淡然说道,打马前行,周围一干人都是跟上,走不多远,却是陈大河凑了上来,他是武馆的少年出身,比起旁人来,陈大河相对随便些,他笑着问道:
“侯爷方才见了海瑞,听人讲这海瑞额头上有个太阳形状的痣,不知道是真是假?”
本来王通心情不好,听到这话却是哑然失笑,这头上的痣,或许和市面上的包公脸谱上的月牙形状有关,同为清官,有种种传说也是难免。
“笑话,好好一个人,怎么会长出这个东西。”
听了王通的调侃,陈大河也是笑,又是开口说道:
“侯爷这次来江南也是有不少难处,查办的事情想必不能遂那海瑞的心意,那海瑞素来是刚直的,刚才有没有给侯爷难看?”
“大河,在侯爷面前注意些分寸!”
边上的柳三郎训斥了一句,陈大河刚要赔罪,王通笑着摆摆手,抖了抖缰绳说道:
“海瑞的心似乎已经死了,上疏说那些,倒像是要完成自家未了的心愿,至于能不能真查办,他不关心喽!”
感慨了一句,驱动马匹踏上回程,周围的人都是愣住,随即跟上。
久在北方,对此时南京的溽热实在是不习惯,王通身上的官袍已经湿透,回到客栈,连忙去换上衣服。
简单收拾了下,王通走出来吩咐说道:
“史七,去看看外面盯梢的还在不在,若是还在,都抓进来,不要跑了一个!”
史七连忙答应,喊了边上的吴二等人出去了,王通坐下之后,柳三郎迟疑了下,上前小心的说道:
“侯爷,这是南京地面,是不是?”
“我是钦差,我是定北侯,我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南京这些人派人盯梢既然眼里没有我,那就是没有朝廷,不给他们个教训,怕是要蹬鼻子上脸了。”
外面那些盯梢的各色人等做的还算是专业,有的挑着挑子的小贩,在都察院门前叫卖时令鲜果的确显眼了点,不过在客栈这边就正常的很了,还有同样是打马过来的旅人,装模作样的在客栈门前准备投宿。
这一干人虽然身份各异,但都有个共同点,都在拿眼睛瞄着客栈之中,这些盯梢的人中多有熟悉的人,彼此碰见,都是会心一笑,王通虽然有这样那样的身份,可你来到南京地盘上,你就什么都不是。
正在那里盯的不亦乐乎,却发现有些不对,王通的亲兵气势汹汹的从客栈中走出来,盯着的却是盯梢的,那帮盯梢的人倒也是机警,知道暴露之后马上就要离开,但刚朝着道路两边走,却看到道路两头也被王通亲兵堵上。
那贩卖果木的小贩故作不知的走过去,恭恭敬敬的说道:
“几位官爷,劳烦让小的过去。”
堵着他的王通亲卫彼此对视,却都是笑了,开口说道:
“南京这地方果然不一样,在别处,你这等小贩见到官差都要等官差先过去,你这位倒是好大的面子。”
小贩一愣,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刚要说句别的,却被一名亲卫上前抓住了肩膀,朝着他小腹就是重重一拳,那小贩丝毫没有防备,捂着肚子就跪在了地上,另一名亲卫上前,手脚利索的给他双手捆上。
其余的盯梢探子一看这个局面,都是慌了,那个骑马的旅人准备投宿的翻身上马,准备打马冲开,他动作快,王通的亲卫动作更快,他才上马,这边一人已经是扑了上去,直接就把人从马上拽下来。
倒也没有太大的麻烦,只有痛呼几声,就全被抓了起来,这些人被抓,倒是看出来还有别的探子,能看到远远的有几个人拔腿就跑,这就没有必要去理会了。
人被抓过来,史七和吴二回去复命,然后又是急忙的跑过来,看着院子中被丢在地上的八个人,史七开口说道:
“说出自己的来路和指使,性命无忧,不然的话……”
“我等都是良民,还请大人饶命啊……”
吴二骂了一声,吆喝说道:
“把客栈那条狗牵过来。”
有人答应了,不多时客栈中的狗已经被牵了过来,吴二抽出腰间的短刀,抓住一个探子的脑袋,手一挥,听着大声惨叫,一个人的耳朵已经被削了下来,吴二捡起那耳朵,直接丢到了那狗的跟前。
看到这血淋淋的东西,这客栈的看家狗直接吞了下去,伤不是什么致命伤,但这场面一下子让人毛骨悚然,吴二拿着短刀比划,冷声说道:
“不说的话,切碎了喂狗,爷爷没那么多功夫陪你们耽误!”
盯梢本就不是卖命的活,也没想到这钦差的队伍倒像是个强人的队伍,众人战战兢兢的全都说了,不敢有什么隐瞒。
他们所说,也不过就是谁派出而已,不知道更多,王通这边的应对很简单,说是他们意图对钦差不利,送给应天府衙门处置。
天黑的时候,海瑞登门拜访……
八百三十九
“有魏国公派出来的人,还有一人却是城内锦衣卫某百户派来的,那百户也已经不见踪影,其余的人应天府自己认了下来,说是为了保护钦差大人的安全。”
应天府那边的结果倒是很快给了出来,柳三郎在应天府那边盯着,回来就向王通禀报,王通点点头,笑着说道:
“看看这百户到底是谁的属下,区区一个百户,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必要,就看背后是谁吧!”
柳三郎点头应了,王通靠向椅背,摇头说道:
“应天府也是靠不住啊!”
正说到这里,外面却有人进来通报,说是南京右佥都御使海瑞求见,这个人的求见却让王通一愣,吩咐请进来。
等海瑞一进屋子,少不得见礼奉茶,走一套礼节手续,双方落座之后王通笑着问道:
“海大人这么晚前来,不会因为是本侯抓了几个不长眼的探子吧?”
“倒也不是,下官在侯爷走后仔细想了想,有些事这天下间也就是侯爷才能做,下官已经老了,如果这次错过,很多事恐怕真的只能带进棺材里了。”
说这句的时候,海瑞从身边的木盒中拿出一叠文卷,递给了王通,开口解释说道:
“这是当年查松江徐家一案中,在松江府衙和华亭县、青浦县两处县衙拿到的鱼鳞清册副本,还有一干证人的画押证词。”
王通伸手接过,这算是人证物证皆在了,还没等王通翻开,海瑞又是苦笑着说道:
“侯爷莫要以为这个有什么用,这么多年过去,又有张阁老主持的清丈田亩,鱼鳞清册早就换过一遍,而且这些人证大多已经不见,搬迁到外地的不少,在本地的也是找不到了,想要查出什么,怕是运气大些。”
“总比没有入手的地方要好!”
王通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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