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王通这句有些埋怨的话,杨思尘眼睛发热,鼻子发酸,又怕失了体统,连忙用手揉搓了几下,涩声说道:
“窗外果然有尘土,不小心进了眼睛!”
王通也不说破,只是在那里等着,等杨思尘自己恢复了过来,杨思尘没说话,却转头看着窗外两个人正在那边对打,看了一会才算是平静,自失的笑了笑,开口说道:
“说起来大人笑话,学生在天津卫的时候看的明白,可慢慢的心思就活络了,总觉得申大人毕竟是学生东主,总有几分旧情,不过来到京师近一个月,却连申大人的面都没见上,不过好歹给了一个回信,写着‘好自为之’四个字。”
说到这里,杨思尘又是摇头笑了笑,继续说道:
“细想也就明白了,学生算什么,当日差点和张四维坑害了申大人,又把申大人府上的琴娘带走,这等关系,那还有什么旧情,没有旧怨就不错了。”
“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两个不好,一个是把科举看的比天还重,再就是想的太多,太累,让自己辛苦,回来就好,本官身边还缺你这样一个人,好好做起来,亏待不了你,你看看徐广国现在都是卫辉府的知府了,吕万才是顺天府的府丞,在本官身边,你的前途亏待不了!!”
王通说的很轻松,杨思尘听到之后,连忙从椅子上起身,从前他在王通身旁,颇为自矜身份,即便行礼,也不过是鞠躬作揖,这时却是大礼跪拜了下来,磕了几个头说道:
“王大人今后就是小人的恩主,小人做牛做马,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大人的恩德。”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在杨思尘如此低谷的时候,王通这般慨然仗义,杨思尘自然感激涕零。
王通上前就把人给拽了起来,假装不耐烦的说道:
“得了,你还是自称学生,今后也有你自称下官的时候,这个小人就算了,听得我身上发麻。”
“大人这般对……学生……还……”
杨思尘今日求见,也是做了被冷遇的准备,毕竟他前面被王通收留,他自己又靠向申时行那边,颇有些反覆无常,攀附权势的意思,在外面碰了钉子回来,谁知道这边会不会给他冷眼,却没想到王通很是豁达的接纳了他。
几句下来,杨思尘已经哽咽的说不出话,王通好气又好笑的捶了他一拳,开口说道:
“别跟个娘们一般,你知道为何申时行不收留你吗,所谓宰相肚子能行船,你做哪些事,他未必就不能包涵?”
“还请大人明示?”
“因为你是我王通这边的人啊!”
六百八十六
听到王通的这句话,杨思尘愣怔了下,随即也是笑了,边笑边摇头说道:
“学生糊涂,学生糊涂啊!”
按照惯常的思维,很难想到王通身边也有派系,他毕竟才刚过二十,而且在乎这件事的人还是当朝首辅,实在是让人错愕。
不过仔细一想也没什么错处,外朝的文官和内廷以及皇帝根本不是铁板一块,而皇帝和内廷则是取得越来越多的优势,而这个优势在宫外的代言人,王通就是其中一个,还是风头最劲的一个。
也是王通了得,他现在在京师中各个武职衙门都有亲善之人,在几处还伸进了手,又加上万历皇帝和内廷太监们的信任,的的确确就是自成一派了。
杨思尘为王通办差将近四年,消息稍微灵通点的人都知道,这是王通的心腹幕僚,这样一个人登门拜见,想重新进入申时行的门下,你让申时行如何想,又让内外的人如何想。
若是收留下来,很容易让旁人以为申时行和王通合流,这等合流,恐怕连皇帝都不愿意看到。
王通现在将锦衣卫抓在手中,如果和申时行交好,隐约间可就有了当年刘守有和张居正的意思,权势太大,任谁也不放心,就算宫内不这么想,外朝群臣只要不是申时行亲朋故旧,恐怕马上就要上疏攻讦,表面上维持平衡的内阁六部各位大佬也要撕破脸互斗了,这让申时行怎么会收留。
会引起天子和内廷的猜忌,会让表面上平静的朝局大乱,做事谨慎的申时行自然不会收留杨思尘。
话又说回来,当日杨思尘被张四维鼓动,又将申府的一个琴娘带走,这等干系,也没什么旧情在了。
会试拔贡,对每个读书人来说,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也会让脑筋很清醒的人变得糊涂,比如这杨思尘,当然,杨思尘凭自己本事去考的话,高中也不是太难,可如果没有朝中文官大佬的扶持,那前途实在是有限的很,何况他和王通关系那么近,恐怕朝中的人扶持不会,打压倒是争先恐后。
那边碰了个冷脸,有没有颜面回来,杨思尘真有些进退失据,王通这等宽宏的对待,却让他去了心结,这样的聪明人,脑子一清醒,很多事情自然而然就想明白了,一边感觉自己昏了头,一边却对王通的宽宏更加感激。
“行了,不要拜谢了,去找谭将,把你一家人安顿在附近,你现在就去洗漱下,收拾利索了过来办差,蔡监军不在身边,你又去外面折腾,现在我这边实在是头疼。”
看着杨思尘还要说感激的话语,王通连忙摆手,把人打发了出去,说这个话不见外,杨思尘感觉到浑身上下都是轻松,连忙行了个礼走出去了。
王通在屋中坐了会,不过也有点静不下心来,索性是出门去往后院的校场,在这里呆的时间越长,从前那些琐碎的记忆就越发的淡化,但杨思尘这段时间的遭遇和方才的表现,却勾起了一些王通当年在职场上的回忆。
那时候是在更小的圈子里,眼界没现在这么宽,也没有现在这么高,想想当年那些得失,再想想现在的经历,实在是让人感慨,也是刚才和杨思尘对答的时候,王通才突然想到,自己也有资格作一个派系,自己也有资格给别人庇护了,荣华富贵应该是到手,接下来是如何让这荣华富贵保持的长久,不过责任似乎也更大了。
走到校场,五十名亲卫在校场上排成两排,谭将却是站在一边,看着场中的两个人对打,见到王通过来,他上前两步,那些年青亲卫们却肃立不动,这也是军纪的规矩。
亲卫王通都是认得的,可今日间场中的一人他却不认识,这人看着也就十四五岁年纪,手中拿着一柄长刀。
别处演练为了怕伤人,都是拿木制的兵器拼斗,但也有个问题,木质兵器毕竟没什么份量,习惯了用这个,用真刀真枪反倒是会别扭。
但王通这边不同,银子充裕,又有匠坊,训练用的武器也是铁制,不过无尖无刃,而且外面包着皮革棉套,份量和真家伙一样,可却不会误伤人,不过份量到了,瘀伤青紫也是免不了的,擦些药酒也就痊愈。
拿着长刀那人个子也比同龄人高些,这也是王通亲卫中的特色,十四五岁的孩子都和成人差不多的身高,这也难怪,都是武家子,或者地方豪强的子弟出身,家里不缺东西,孩子练武,自然吃食上管够,营养好,个子都高。
和长刀这人对着的一个偏瘦的孩子,手中拿着一根杆棒,杆棒头里用皮套棉絮包着,算是根长矛。
“怎么不穿护甲?”
王通低声问道,亲卫们用器械训练,都是要传竹甲,这也是从虎威武馆传下来的习惯,但这个习惯王通下面的军将却觉得多余,将来都是要在沙场上厮杀的角色,难道连个疼都吃不得,所以能不用就不用。
不过王通问起,谭将也只是笑着回答道:
“让他们真打几次,要不然和大家都是生分。”
用杆棒的那人王通认得,是战死在宫中的李豹的弟弟,名叫做李彪,虽然在自己亲卫这边,却已经有个百户的身份,而且在京营中还有个把总的实职,也就是年纪小,先在王通这边历练学习,另外一个却不认识了。
“跟李彪对打的那人是谁?”
“沙大成的儿子沙东宁,昨日才到的,还没来得及和老爷知会。”
大海盗沙大成在天津卫开设船行之后,按照从前的约定送来了自己的儿子,沙大成在天津卫也知道不少消息,知道送儿子过去未必苦了孩子,没准还是给自家孩子一个前程。
两人简单对答几句,也就把目光投向场中,李彪虽然在亲卫中是难得的瘦弱,不过从小也是习武,在亲卫中练的时间也长,动作颇有法度,很是沉稳,但他是处于守势,他的杆棒不时的向前轻探,逼开对方。
而这沙东宁的动作颇为跳脱,他始终是在移动,双手握着长刀,寻找靠近的手段,双方看似对峙,不过王通却看出来,这沙东宁完全占有优势,而且沙东宁用的这架势他却看过,当年那顾老虎领着海盗上岸,里面颇有些人就是这个动作。
“这沙东宁用的是倭人的把式?”
“老爷好眼力,沙东宁在倭国长大,昨日考校了下,应该是海盗和倭寇的技艺都学了些,而且别看他年纪小,沙东宁手上可是沾过血的,据说曾在平户领着百余家丁杀败了当地三百多倭寇……”
“那李彪不是对手了!”
王通刚下判断,场中局势就有了变化,沙东宁向前迈的步子大了些,李彪以为机会到,手中杆棒一挺,猛地刺了过来。
王通和谭将一起摇头,沙东宁那一步却是个虚的,对面杆棒刺来,他已经侧身上前,手中的“长刀”在李彪身上划过,李彪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谭将开口朗声说道:
“沙东宁胜,李彪败,散开来当值去吧!”
这沙东宁难得的是沉稳,赢了之后并没有什么自矜得意的神色,反倒是上前低声和李彪客气了两句,这样做的话,下面亲卫的抵触就不是那么大,听到谭将吩咐,众人齐声答应了句,各自散开,谭将摇头说道:
“若是真刀,李彪整个人都要被豁开了,这些孩子里,大虎和二虎,还有鲍家的二小应该能打得过,老爷说过的那个韩刚应当也可以的,其他人却是难,这沙东宁练的就是这种对战的本事,在船上地方小,他的本事正适合。”
王通点点头,开口说道:
“先按照军中新兵的规矩练,若是撑不下来的,也就是个单打独斗的能耐了。”
谭将笑着点点头,王通以前手头缺人,能用的都要尽量用起来,现在局面不同,自然要精益求精。
看完了校场上的比斗,王通心情畅快了许多,回到书房的时候,那边杨思尘已经收拾利索,正在那边分门别类的整理文卷,王通摇头笑了笑,这和从前一个样子,他这边文卷太多,需要有这么个放心的幕僚做文书的事情。
“大人,天津卫船厂那边传来消息,今年七月间,又可以有两艘舰船下水,这次的一艘船要比飞鹿号大一成。”
王通对船厂的消息颇为着紧,杨思尘当然明白,所以先拿这个来说,王通笑着点点头,颇为高兴,能造出比飞鹿号大一成的炮舰,那说明天津卫的造船技术又有提升。
正要说下一件事,外面听差却有通报,说是锦衣卫某处小旗侯万才有要事禀报,王通知道这侯万才是给侯经历跑腿的,也就让人进来。
侯万才挨板子的伤已经养的差不多,行动看不出来什么问题,进来后行礼,恭恭敬敬的说道:
“大人,有人弹劾蓟镇总兵官戚继光贪墨军饷,奏疏已经送到通政司了。”
六百八十七
自从经历司侯真领着侯万才来王通这边拜见之后,侯万才就有事没事的朝着这边跑,经历司那边是个坐衙门的差事,等闲离不开,有什么消息想要知会,就让这侯万才过来告知,也算是让自家人在王通面前混个脸熟的意思。
听到这个消息,一边的杨思尘有些愕然的抬头,然后却若有所思的低下头继续整理文档。
“谁上疏弹劾的?”
“是兵科一位姓赵的给事中,他的奏疏一个时辰前才递进通政司,咱们的人把消息传了出来,家叔赶忙让小的送消息过来。”
锦衣卫耳目遍布京师,通政司这等要害地方自然有耳目安插,王通点点头,这消息他比天下大多数人都要早知道,也没什么意外的。
“好,本官知道了。”
王通答应了一句,侯万才躬身施礼,就要退下,他心中有点纳闷,这样的大消息,怎么王大人这般镇静,侯万才自然不敢多问,刚要离开,却听到王通在身后开口问道:
“听你叔叔说,你善于打听消息,这京师城内外你都精熟?”
侯万才连忙转身,恭敬的回答道:
“小人遇事喜欢打听,三教九流的朋友也多,有些旁人不知道的,小人倒是能知道。”
侯万才现在心中很激动,他在经历司的叔叔提醒过他,王通虽然年轻,将来前途却是无量,而且刚入京师,身边能用的人也少,能在此时巴结上,对将来是好处多多,侯万才自问没什么本领,不过是这个打听还算出色,可王大人手中几个衙门,成千上万的人为他奔走,什么消息拿不到,也没有用自己的时候,却没想到今日间好像机会来了。
听了侯万才的回答,王通笑着点点头,开口说道:
“京师城中应该有些坐地分钱,没有官身的豪强吧,你去打听下,把名字拿过来。”
所谓坐地分钱、没有官身的豪强,就是那种结帮结派的匪盗,那种横行一方的地痞恶霸,但这样的人物在州府还算是人物,在京师若没有官身,或者官身不到一定品级,也属于虾米一样的存在,根本入不得王通的眼。
听到王通让他打听这样的人,侯万才也是纳闷了下,不过能给王大人办差事,这个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喜事,连忙跪下领命说道:
“小的领命,一定打听完备了给大人送来。”
说完喜滋滋的下去了,等侯万才下去,杨思尘从书案上抬起头,开口说道:
“陛下不放心老张阁老那时的扶起来的人,何况是蓟镇总兵这样的大将位置,这给事中上疏,恐怕陛下会顺水推舟啊!”
王通坐在那里摇头说道:
“若贪墨军饷的事情子虚乌有还好,偏生是真的,这次戚继光恐怕是要从蓟镇那边走喽!”
治安司和锦衣卫档案,王通和杨思尘都是看过,张居正当政时,戚继光的确克扣下来军饷给京师高官权阉送重礼,甚至还有传闻,戚继光曾给张居正送过姬妾,若没有这些行迹,有奏疏弹劾还能自辩,偏生都是真的,那就说不得什么了,只是可惜了这样一个当时名将。
杨思尘尽管不知道王通入宫时候万历皇帝所说的话,但也能从局势上推论出万历皇帝不愿意戚继光再在这个位置呆下去,这就说明,无论戚继光到底有错没错,将他拿下来已经是个必然,就算不用这个理由,也有别的。
不过,王通的情绪最多也就是个感慨,那一世对戚继光的印象自然高大光正,真正接触下来,实际上感觉并不怎么好。
古北口之战,用虎威军大部吸引鞑虏的主力,以虎威军的损失和苦战换来大胜,这样的胜利对大明来说是有大好处,王通是为了大明才愿意去苦战,但这不代表对用他们作饵的戚继光有什么好印象。
天子要处置大将,即便是私下也不好多谈,杨思尘在那边一边给文档记录摘要,一边开口说道:
“且不说现在锦衣卫的消息大人能尽知,东厂和治安司的消息,大人若要了解,也不会有什么阻碍,为何用这个人。”
“经历司侯真每日办差,抽不出工夫来,就靠着这侯万才上门巴结,给这侯万才一些事情做,也算是安他们的心,再有,这治安司在京师五年,下面办差的人日子久了,也和方方面面有了人情往来,用他们,总有些看不到的地方。”
才成立衙门几年的治安司都是如此,更不必说什么东厂和锦衣卫了,杨思尘笑了笑,不再多言。
……
在那兵科给事中上疏的几天后,京师各处都知道了这个消息,而且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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