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泉这一路上眼睛都被布条捆着,嘴被堵着,浑身上下则是被绳索五花大绑,一天只有人喂一次水和食物,从身体的颠簸和道路上的动静,能判断出自己在马车上,此外什么都不知道了。
路上几天,被从马车上弄下来的时候,张泉闻到了海腥气,知道自己确实被带回了天津卫。
张泉知道自己在天津卫手中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知道落在了王通的手中,却让他很放松,总比落在张四维手中好太多了,张泉在黑暗中被人带到了一个地方,从上下来看,应该是地牢一类的地方。
可地牢中浓厚的血腥气却让张泉心中一紧,他原以为王通没什么狠辣的手段,可这股血腥气张泉却熟悉的很,只有死过许多人的刑房中才会有。
将他捆在椅子上之后,周围又被放下了几个人,然后能听到脚步声向外走,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过了片刻,又有一人走了进来,扯掉他眼上的布条,将塞他嘴的布团也给拿出……
的确是在监房之中,这里很暗,张泉不需要怎么适应就看清了前面的人,前面这人穿着锦衣卫百户的服号,三四十岁年纪,看着颇为平常的一个人,张泉也看到自己的婆娘和孩子也被捆在一边。
张泉的妻儿眼上也捆着布条,张泉看到妻子脸上露出惊恐神色,可衣衫整齐,心中松了一口气。
本就是盛夏,地牢中又燃烧着火盆照明,闷热不堪,加上这血腥气,的确令人难熬的很,张泉却很镇定,这对他不算什么,他面前那中年百户开口了:
“我叫张世强,替王大人来问你话。”
“小的叫张泉,没想到和张大人居然是本家,能不能看在本家的份上绕过小人……”
对他的嬉皮笑脸,张世强无动于衷,只是开口说道:
“你不要想活了,杀了锦衣卫的兵卒,你要偿命,但你想不想你妻儿活,或者你想看他们死在你面前?”
张世强的淡然问话,让张泉的故作轻松顿时烟消云散,张世强皱了皱眉,又是说道:
“这牢房一个半月前拷打死了几十个妖人,你若不信,可以拿你妻儿来试一下。”
张泉整个人都瘫软了,只是涩声说道:
“我若说了,我妻儿可以无事吗?”
“我家大人慈悲,你说了,你妻儿会在天津卫生活一段时日,那坛缴获的金银也会发还,包他们衣食无忧。”
“……是张四维派我来的……”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可以给我画影图形,你们派人去京师张府询问,内府的人都知道我……”
张泉有气无力的说道,张世强听他说了这个法子,的确可以验证无误,这样问不出是不是张四维指使,但知道和张四维有关系,就足够了。
“很好,你还知道些什么?”
张世强凑近了沉声问道。
……
六百三十三
铁门关的海岸上站满了人,不少人只是穿了条犊裤,光着上身,每个人手中都是拿着刀斧兵器,盯着海上的方向。
人不少,但很乱,东一堆西一堆的,沙大成身后有几百号人,方才和他一同观察的那些头目身后都有多少不等的汉子,他们将面前的海滩让出一片空地。
海上那几艘炮尽可能的靠近了岸边,不过船大炮重,靠岸边太近就可能会搁浅,所以一定距离内就下了锚。
一干船只都是放下小艇,上面坐满了人划桨靠岸,距离不远,小艇停在沙滩上,上面的兵卒跳下,就在海滩上列队。
随着一艘艘小艇靠岸,一队队士兵从船上下来列队,海岸上的海盗们不自觉的后退,已经被对方的气势压倒了。
广东水师协防天津的官兵都在船上,各艘船的水兵也都是没有下船,上岸的就是虎威军的一千步卒。
这一千步卒整齐列成方阵,看起来比岸上这散乱的海盗队伍人要少的多,但这等军姿军容,散发出来的凛然气势,却让岸上的海盗们明白,双方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队伍。
“乖乖,这千把人居然这个模样,要是对战,咱们弟兄恐怕要给洗个干净……”
沙大成身后有人喃喃说道,沙大成回头恶狠狠的瞪了眼,脸色却更加沉重,他身边的汤山神情则是轻松自在。
岸上列队完毕,王通则是最后一艘小艇,看到王通下船,汤山连忙迎了上去 走到跟前却是一愣,看到沈枉也从船上跳下,不过这位三水王的脸色却不是太好。
为什么脸色不好,想必不是晕船,汤山心中好笑,却不去理会,直接跟王通见了礼,避开众人几步,小声禀报起来。
……
“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沈龙头,真是巧啊!”
那边沙大成给王通磕头见礼,起身后皮笑肉不笑的和沈枉说道,沈枉干笑几声,却是不接话。
在海滩上已经摆上了几把椅子,一张桌子,也不知道那里弄来的茶壶茶杯,露天弄了个待客的场面。
海上已经见过真章,看到上岸步卒的那精锐模样,从沙大成向下,各个都是低眉顺眼的恭顺模样,王通坐在椅子上,汤山、谭将等人站在身后,沈枉和沙大成自然是没资格做的,都似乎躬身站在对面。
“小的瞎了眼,不知道好歹,来王大人的眼皮下捞食吃,实在是罪该万死,也不说什么虚话,大人今日宽宏大量,小的也知道分寸,大人划定个地方,小的若有违背,就让浪打沉了船,喂鱼去!”
沙大成先瓮声瓮气的说话,倒是斩钉截铁,他说完之后瞪了眼身边的沈枉,沈枉只做没看见。
王通笑着点点头 ,开口问道:
“不能在这个私港做买卖,海上又有这么多的商船不能去碰,光分这份水钱,你们这么多人够吃吗?”
听王通说的和气,沙大成情绪稍缓,琢磨下说道:
“倭人那边运货,不少都是要用小的们船走,他们几个大名开战,小的们有时候也拿银子打仗,辛苦些,卖命赚就是,不管怎么说,也不能干祸害自家兄弟的事情!”
最后这句话和前面没什么关系,分明就是指桑骂槐了,沈枉脸色也不太白,就算红也看不出来,王通脸上全是和气的笑容,开口说道:
“给倭人运货能赚几两银子,帮他们打仗命不是白白丢在异乡了吗,这运货一是要海上熟悉,二是要有大船,你们有大船,能造大船吗?”
方才和汤山谈过,沙大成也不是真和长相那般憨实,能大概猜到些事情,听到王通这么问,立刻开口说道:
“不瞒大人说,大人看小的这边的船只,最大的船也不过是六百料的,这不是小人造不出,是为了海上走的快,能追上能跑掉,真是要大船,小人在福建那边多有相识,一千二百料的大船也不是造不出。”
“能造这样的大船,何必给倭人做活,天津卫现在正缺船,来这里给别人装货,自己也做些买卖,岂不是赚的更多?”
王通笑着点头说道,一听王通说出这句话,沙大成愣了下,他身后一干头目能听到这句话的,眼睛都是亮了起来。
本来沙大成还是弯腰答话,一听这个,就扑通跪在了地上,开口说道:
“小人们怎么不想去大人那边揽活,可大人那边有规矩,大家都认保险行的买卖,小的们拿不到保险行的旗子,也怕耽误了别家的生意……”
这话说的委婉,但意思却明白,王通用手敲了敲桌面,开口说道:
“这保险行本就是大伙为了海上行船少些风险凑起来的公款,沙大成,五十万两银子你拿的出吧!!”
五十万两,这可是标准的天文数字,但沙大成和周围一干人听到这个数目后眼神更亮,忙不迭磕了个头说道:
“小人凑也一定会凑出来,请大人笑纳。”文﹊﹊
王通笑着摆摆手,开口说道:﹊﹊心阁﹊﹊
“不是本官笑纳,算你在三江保险行入的份子,看你年纪不少了,可有妻子儿女?”
“回大人的话,小人在平户有两个女人,一儿二女,在福建月港那边有一房正妻,三个儿子!”
沙大成稍一愣,立刻说了出来,王通点点头,悠然说道:
“平户和月港都不是什么好地方,天津卫如今这么繁华兴盛,你把家小放在这边,一来过得舒服,二来孩子也有个前途。”
听王通说完,沙大成犹豫了下,开口肃声答道:
“既然大老爷这般说了,小的照办就是。”
听着这沙大成干脆利索的回答,王通满意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
“既然你明白,本官也给你个准话,五十万两银子,把你所有家人都带过来,以后从天津卫来往辽镇的货你可以接手,保险行也给你发旗,将来还会有生意来照顾你,你要做和倭国的生意也行,按照规矩缴税就是了!”
如今天津卫和辽镇的海上贸易颇为兴盛,无奈的是船少,辽镇和天津卫自己都没有太多的船,而来往天津卫的船只都是装货之后就踏上回程,三江商行每次组织货物运往辽镇贸易,都要在天津卫这边留船,颇为麻烦。
有了这沙大成的船队,这些问题自然就不是问题,沙大成对天津卫也有所了解,也知道这天津卫和辽镇贸易同样兴盛。
更重要的是,他和手下的船队获得了进入天津卫的资格,有了这个资格,今后一切都有了可能。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你们还在那边傻愣愣的干什么,还不快跪下磕头谢王大人!”
沙大成自己磕了几个头,回头大声的骂手下,那些汉子各个如梦方醒,都是跪下磕头,啥时间海滩上跪了一片下来,颇为壮观。
“不要耍什么花样,老老实实的为天津卫做事,老老实实的做生意赚钱,天津卫亏待不了你,沈老板这边深有感触,沈老板,你说是不是?”
在边上的沈枉脸色都快要黑下来,听到王通问及,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干咳了一声,脸上挤出笑容说道:
“王大人言出有信,大成你得了王大人的允诺,今后吃用不尽,我这边先恭喜了!”
王通瞥了沈枉一眼,淡然说道:
“沈老板和沙老板据说是在一家买卖做事的,如今都依靠天津卫,难免生意上会有些干碍牵扯,若有什么说不清的,都来找本官,由本官为你们调节,你们觉得如何?”
话说的隐晦,不过当事人也能听得明白,沙大成也得了天津卫的活计,也在保险行入股,也把家人留作人质,实际上眼下的地位和沈枉对等,从前奉三水王为尊,在盟约之下低了一等,如今双方平齐,再也没有什么盟约的约束。
如果双方起了冲突,王通愿意在其中坐这个调节人,沙大成一愣,却是起身抱拳对沈枉说道:
“既然这般说,今后就要请沈老板多多照顾了!”
称呼沈老板,不叫龙头,等于是默认了王通的说法,沈枉脸色比哭好看不了多少,也是抱拳躬身说道:
“好说,好说。”
……
“沙大成不会丢下这个好机会,如果他不在天津卫做生意,那沈枉就会越来越大,到最后会把他们全都吞下,本官给了他这个机会,等于让他有了自保存活的能力,一定会抓住的……经过这件事之后,沈枉应该不会再有那么多小动作了,天津卫的水师加上沙大成的,一定能把他吃下,对那沙大成也是一样,他两家却是万万不会合力的……”
在府邸之中,王通和蔡楠解释着这次所得,尽管是一场小战斗,却差不多将天津卫海外的局势彻底掌握在手上,蔡楠边听边笑着点头,屋中诸人都颇为高兴。
正在此时外面有人通报说道:
“大人,张百户从京师回来了……”
六百三十四
屋中诸人都是天津卫王通系统的核心,张世强留守办差,王大人凯旋归来之后,张世强去京师公干,这个大家都是知道的,不过去办什么差事,众人却不清楚了。
但众人看到王大人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屋中本来颇为轻松愉快的气氛立刻变得沉重,沉默了会,王通挥挥手说道:
“都忙碌差事去吧!”
虽说蔡楠是监军,官面上的地位和王通平齐,不过天津卫这边的规矩就是王通最大,众人都是站起告辞退下。
张世强走进屋中,放下手中的包袱,先给王通见礼,回来还没有休息,风尘仆仆的样子,王通直接开口问道:
“结果如何?”
“大人出铁门关的时候,属下已经在贼人头目张泉口中问到了主使,不过所说太过骇人,属下为求稳妥,将张泉画影图形,特意去秦馆托宋姑娘查访确认,得了确切的消息,这才急忙回来禀报。”
张世强向来沉默稳妥,他这般重视,事情当然不会小了,王通倒了杯茶递给张世强,开口说道:
“你回来应该连口水都没喝,先润润嗓子!”
张世强双手接过,一气喝干,笑着说道:
“多谢大人,属下嗓子还真是渴得很,属下问出那贼人张泉的口供后,就安排兵卒和锦衣卫两方值守,任何人不得大人和属下的手令,不得提审张泉,送饭送水打扫牢房都必须有三人以上同行,不得和张泉交谈,牢房那边的人分属锦衣卫、天津司和虎威军三处,彼此监视,方才属下来这里前,先去牢房那边看了看,那边没出纰漏,口供就是属下一人知道。”
说的有些絮烦,王通听的仔细,保密工作做到这般,越发让人觉得非同小可,张世强放下茶杯,解开包袱,从中拿出了一叠纸,展开后递给王通,开口说道:
“这是张泉的画像,拿到秦馆后请宋姑娘那边找人去问张四维府上的管事,确认此人口供无误,张四维府上都说这人卷了府中一笔银钱和个丫鬟私奔了,上上下下当作丑事,封口不让外人知道。”
王通点点头,肃声说道:
“他说是张四维指使的?”
“对,口供如此,属下以他家眷威逼,他当时明显是支撑不住了。”
“杨思尘曾和我讲过,当年吏部尚书张瀚在张居正夺情之议上,被宅内的清客某人怂恿,然后犯下大错,致仕返乡,而杨思尘也曾被张四维以好处诱惑,去建言申时行做某件看似有利实则大害的事情,可见张四维做这样的事情并不是偶然。”
王通沉声分析道,张世强垂手站在一边倾听,王通继续说道:
“张瀚府上那清客被派去了长芦盐场做经历,不过在前年暴死在家中,当时都以为自缢,如果从这个张泉这里想,搞不好也是张四维派人下手灭口,盐场那么肥的缺份,在那里舒舒服服的,谁会想到死。”
“大人,那时张四维已经是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怎么还要做这等事?”
“无非想做更大的官,张瀚当时身为吏部尚书、内阁大学士,权重仅次于张居正,张四维扳倒了他就会更进一位,至于申时行,他和申时行都是张居正的亲信,谁能地位更高些,谁能不犯错,就会在次辅的位置上做的稳一些,就会成为继承张居正权势的头号人物,如今嘛……本官立下大功,又是陛下的亲信,入京之后,必然会权重一方,也就影响他们专权,操纵朝政,这样的人,自然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要尽早除去。”
王通沉声说完,张世强却有些急了,开口说道:
“大人,那怎么办?这次暗杀不成,就算上告那边也有抵赖的法子,可既然都动手了,今后还不知道有什么手段,难道咱们就这么被他一直害下去!”
王通没有出声,张世强又是说道:
“这张四维如今是内阁首辅,若处处针对,大人就算有陛下的亲信恐怕也抵挡不住,还是上告吧,让张公公那边禀报陛下……”
张世强说了一半,王通抬手止住,沉声说道:
“你也知道张四维府上说张泉卷了银子私逃,搞不好他们还在顺天府那边报案,咱们这么去搞,可有什么过硬的证据吗?必然纠缠不休,眼下太后和冯保都要依靠这张四维掌控朝廷,他们会轻易看张四维倒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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