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诚却并未起身,而是跪在地上恳切的陈奏道:
“万岁爷这些日子切莫失态,今日这事,奴婢几个想些主意蒙混过去,万万不能张扬。”
“怎么不能张扬!!”
听张诚说完,万历皇帝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又是开口咆哮了出来,张诚磕了个急忙说道:
“万岁爷,张居正在外朝,为内阁首辅,冯保在内廷,为司礼监掌印,又有太后娘娘居中掌控,三位一体,张居正病危,冯保心中惶惶,太后心中不安,万岁爷若此时若有任何动作,恐怕都会被人当做清算举动,张居正、冯保内外经营近二十年,京师地方,要害位置皆是他们二人的徒党亲信,若万岁爷压迫,恐激起不测大祸啊!!”
万历皇帝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伸出手指着张诚,手指、手臂、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张开嘴像要喊,邹义和赵金亮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别了,都是抬头惊愕的看着张诚和万历皇帝,张诚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天子面前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语。
张诚在地上只是磕头,万历皇帝身体的颤抖渐渐停住,后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开口说道:
“朕还是天子吗,朕还是皇帝吗,这天下到底是……”
声音越放越低,隐隐带着哭腔,张诚此时抬起头,他额头上已经一片青紫,用坚定之极的语气说道:
“这天下当然是万岁爷的,万岁爷当然是大明之主,可此时非常时刻,万万不能妄动,万岁爷,要等啊!!”
“王通说要等,你说要等,还要等多久?”
万历皇帝反问的很迷惘,张诚放低了点声音,沉声说道:
“今日那太医院的俞太医说了,再等六十天,或许不用……”
这句话一说,万历皇帝一愣,猛地明白过来,缓缓点头,脸上森冷,可居然有了点笑容,咬着牙笑道:
“也对,不用等太久了!!!”
屋中又安静了会,万历皇帝情绪终于平稳,看到仍旧在地上跪着的三人,他起身先是将张诚搀扶起来,叹了口气说道:
“这些年真是辛苦张伴伴了……邹义、小亮,你们都起来吧,你们的忠心,朕都牢记在心里。”
邹义脸上闪过一丝喜色,抬起头的时候却变得肃穆庄严,开口肃声说道:
“这是奴婢的本分。”
赵金亮倒是没怎么吭声,就是起身去收拾屋中的狼籍一片,被小皇帝搀扶起来,张诚也有些激动,不过他毕竟老练,反应的也快,看了看屋中的残局,开口说道:
“今日这样的动静,就算不来屋内看,外面也会有这样那样的传言,必须要找个事由推过去才是”
张诚在邹义和赵金亮的身上扫视了一圈,开口说道:
“邹义,还要委屈你了。”
这时的委屈,就代表着日后的大富贵,邹义自然愿意,听到张诚这般说,连忙又是跪下,肃声说道:
“为万岁爷做事,那有什么委屈。”
……
司礼监六科郎掌司邹义因为贪墨被贬到南街去做管事,这是宫内最大的新闻,邹义身为张诚的义子,自然也是万历皇帝的亲信人,可在御马监做监军的时候,就因为倒卖马匹,吃空额被监督太监林书禄抓住把柄,狠狠的治了一次。
按说这个人就此在宫中彻底完了,可邹义运气好,和宫外的王通关系不错,居然还有起复,去司礼监六科郎那边做了掌司。
御马监的监军调到司礼监做掌司,这等于是外面地方上的巡抚布政进吏部当郎中,这可是大大的提拔。
宫内宫外的人都是羡慕的很,却没想到邹义居然又出了事情,居然还是载到在这贪墨上,众人都是鄙薄,真是没有大志的废物。
司礼监除却张诚之外,其余不是太后的人,就是司礼监掌印冯保的人,好不容易把邹义安插进去,却因为这等事被弄了出来,也怪不得万历皇帝在御书房发了那么大的火气,据说还掀了桌子。
宫中的宦官还在感叹,张诚张公公在万岁爷面前的面子还真大,赶到南街那边做管事,虽然没什么权势,却逍遥自在,他邹义在治安司的差事现在还没有夺去,等于是放到外面去当差了,没了向上爬的希望,倒是快活。
……
内阁首辅张居正的病情整个京师都知道了,五月二十,宫中赐下各色名贵药材,又将太医院中半数的太医都派到了张居正的府上去,又下诏各处,让各地送本地名医来京师,为张阁老诊治。
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本来是礼部仪制司的主事,六品官员,万历皇帝下旨,将其超擢为仪制司郎中,连升几级。
据说,在文渊阁朝会的时候,万历皇帝提出这件事,新入阁的吏部尚书梁梦龙出言反对,兵部尚书张四维也说未免坏了规矩,万历皇帝却一力坚持。
这本就是个顺水人情的事情,既然天子这个态度,众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别的话说,很快就做出了提拔。
这个任命在京师引起了轩然大波,六部郎官,清流士子纷纷上疏抨击,说此项任命并非出自公心。
张居正病重,京师舆论也变得大胆了少许,开始有人说张居正是权臣,也有人说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当年拔贡做进士,完全是张居正操纵科举,营私舞弊方有这样的结果,朝廷万万不可放纵此等风气。
对这样的言论,万历皇帝自然不会听,而且还安排顺天府和治安司的人严查,这态度一表明,京师马上安静了下来。
一道道举措做出,大家自然看到了万历皇帝对张居正的信任,宫内的人自然看的更加清楚,不过大家也不觉得如何稀奇,皇帝就应该如此做。
……
宫内宫外这么多事情,身在局中的每个人都觉得时间过得飞快,邹义“被贬”出宫第三天,张诚急匆匆的赶到了御书房。
按照太医院传回来的消息,张居正的腿部溃烂加剧,目前用药压住,人也渐渐的昏沉下去,情况是越来越不好了,万历皇帝要张居正的病情一有消息,需要立即禀报,张诚就是为了这个而来。
走到御书房的院门口,张诚停下整理袍服,左右一看,却是愣了下,随即开口问道:
“咱家不是拣选了一班侍卫在这里吗?怎么还是你们?”
一名侍卫头领连忙上前躬身说道:
“张公公,属下等未接到上峰的命令,所以在此值守不敢擅离。”
张诚跺跺脚,怒声说道:
“你们上面的高指挥糊涂了,咱家的话他敢当耳旁风,你现在就去和他说,把咱家选的那些人派过来,要不然有他好看!!!”
以张诚的地位,下面这些侍卫可不敢顶撞,连忙答应了过去操办,张诚这才进了院子禀报。
在御书房中说了没几句,慈圣太后李氏贴身女官锦绣却来了,这可当真是稀客,进来见了礼,锦绣恭敬的说道:
“万岁爷,张公公,太后娘娘说了,如今多事之时,宫内应稳,各处不应乱动,万岁爷这边的侍卫一向是可靠稳妥,就不必换了……”
五百九十八
“锦绣阿姨,这是张公公给您的。”
赵金亮把女官锦绣送出御书房的宅院,拿出一块雕刻精美的鸳鸯玉佩,这玉佩看着温润精致,识货的人都知道,这东西如果放在外面的大珠宝行卖,开价千金肯定会被人抢。
锦绣在李太后身边当差,自然眼界广阔,知道是好东西,但也仅此而已,笑着收下,伸手弹了下赵金亮的脑门,开口说道:
“叫什么阿姨!叫姐姐!”
在屋中,张诚脸色阴沉,万历皇帝却带着些恼怒,开口说道:
“宫中能有什么异动,难不成寡人会拿着刀行凶吗?”
张诚那边没有接话,万历皇帝侧过脸看了眼,反倒是摇头宽慰说道:
“张伴伴,母后那边有自己的心思不假,她老人家也不会害寡人,宫内卫戍由慈宁宫掌着又不是一年两年了,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去山西查办钦案,慈圣太后的表态给万历皇帝触动很大,有些事也是无可奈何,大方向上却很是信任。
听万历皇帝这么讲,张诚叹了口气,躬身说道:
“万岁爷,太后娘娘掌兵,这个自然稳妥,可奴婢担心的不是那边……”
“冯大伴吗?大伴虽然跋扈,但说他会……寡人觉得大伴不会这么做。”
说到冯保的时候,万历皇帝顿了下,可还是给出了肯定的说辞,张诚摇摇头,肃声说道:
“冯公公那边,奴婢也觉得不会做什么胆大妄为的事情,奴婢担心的另有他人……”
“谁?”
万历皇帝问了一句,张诚眉头拧起琢磨了琢磨,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奴婢也不知道是谁,只是心里不稳,觉得要加强戒备,要用放心的人戒备才能安心些。”
万历皇帝摇摇头,拿起桌子上的奏折说道:
“这么多事情,张伴伴你心中不宁,所以才想东想西,张居正……哦……张先生病重,不稳的是外面,宫内冯大伴在,母后那边在抓总,想不稳也要有个不稳的由头,外面的禁卫也是用熟了的,不必担心太多。”
说到这里,万历皇帝把手中的奏折丢到了桌上,冷笑着说道:
“张先生病重,天下动荡不安,宫内都不稳了,真不知道朕是天下之主,还是张先生是天下之主。”
……
虽说天子身边禁卫轮换的事情没了消息,不过宫内的守卫和戒备明显紧张了起来,慈宁宫那边自不必说,皇帝、皇后、贵妃还有下面嫔妃,以及后宫的几位皇太妃那边,都增加了护卫的人手。
每日宫中巡查的队伍则增加了班次,紫禁城的几处城门,宫内的关口盘查也是严了许多,有品级的宦官、女官,他们这边或者有人指派,或者自己想办法,也都是谨慎小心起来。
但宦官、宫女整日里在宫内生活劳作,熟门熟路的,对他们的盘查也说不上怎么严,有的宦官甚至可以避开宫内的卡子,去自己要去的地方。
皇城西南的那片冷清宅院中,就有人在集会,临近六月天气已经有些热了,这屋子门窗紧闭,里面还点着香火,每个人都是满头大汗。
“拜三阳,信三阳,三阳降世还我阳……”
七个人双手合十的跪在地上,默默诵念,在他们的上首就是摆着三阳佛的香案,翻来覆去的诵念之后,众人都是起身。
站在最前面的一人转过身,尖声说道:
“佛祖已经传下法旨,说六月七月,凡是信他的都有天大的富贵在身,真是立下大功劳的,阳根复生都是可能。”
听这人这么说,下面站着的六个人脸上都是露出了狂热的神色,那人又继续说道:
“这京城建立,是有妖人用了邪法的,始终有一股黑气在城内,因为这黑气,佛祖始终是降不下神通来,如今佛祖降下大法力,这黑气就要破了,黑气一破就是极乐世界来临之日!!”
说的激动,声音却放得低,众人又是齐声诵念,那人开口说道:
“各位兄弟平日里勤谨修行,眼看就要到了报偿的时候,各位要时刻做好预备,不要错失良机!!”
众人都是躬身应了,大家又是齐声的诵念“佛号”。
在这里面一切做完,几个人次第走出了屋子,人人低头行路,生怕脸上的兴奋被别人看到,人群中的李全走了两步,拍了下脑门,对身后的人说道:
“老刘,等下回去帮我打个招呼,我去外面买包点心,回来给下面几个小的解解馋。”
那老刘愣了下才点头,李全笑了笑就向前走去,走出宅院没几步,大家就分开走路,回各自的衙门。
李全走了会,却听到身后脚步声响,他找的那个老刘小跑追了上来,李全连忙停下等待,老刘跑到跟前,前后左右张望了下,低声说道:
“小李,香主那边单独吩咐过,这次传法之后,谁要是离开皇宫,一定要跟他禀报……我隐约听说可能会有什么处置,总归不是好事,你还是别出去了。”
听到这老刘的话,李全一愣,连忙笑着说道:
“多亏刘大哥点醒,要不然小弟为了这嘴馋就要耽误大事,那小弟这就回偏房那边办差,不说别的,改日和刘大哥一起吃酒。”
“这么客气作甚,上次竹料亏空要不是你先帮我垫上,现在我就被发到浣衣局去了,咱们自家兄弟,这都是应该的。”
这老刘是直殿监管物料的头目,把宫内的竹料私自在宫外卖了不少,李全去领用的时候这桩事露了出来,李全也没有为难,反倒出了单子让人在外面采买了进来,这刘宦官就承他的情,结果两天后香主召集人拜佛,却发现两人都在三阳教中,关系又是亲近了许多。
双方又是客气几句,这才分开,背过身,李全的脸色立刻凝重了起来,不能出宫,不能去那个点心铺子,他没有任何可以传递消息的渠道。
可听那香主传法时说的那些话,最近搞不好就有大事要发生了,李全心中为难,却没有什么办法可想。
……
“混帐东西,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养你是白吃饭的吗?拉出去,打二十鞭子!!!”
京营副将夏元成的内宅中,人人噤若寒蝉,夏老爷心情不好,方才最得宠的小厮送茶水进去,不过泼洒了点,就被打了两个耳光,又让亲兵拉下去抽鞭子。
夏府的下人们也都知道怎么回事,老爷自从张阁老病重之后,就心烦意乱,每次去张府探病,回来后总要发一通脾气,上次连长随都被打了,大家谁都担心自己倒霉。
倒是管家老成些,一边和老爷的亲兵说轻点动手,一边去请王先生过来,这王先生是保定府出身的一名举人,仕途上倒没什么成就,做过一个县的教谕,但喜欢读兵书战策,颇有些合纵连横之术。
九年前夏元成还在保定府做游击的时候,就成了夏元成的幕僚,是夏元成极为信用的人,用个不恰当的话说,也算是谋主了,也正是这位王先生的出谋划策,才让夏元成一步步的走到了京营副将这个显赫位置上。
看到王先生来,众人总算松了口气,管家慌不迭的过去通报了,夏元成连声说快请进来。
这位王先生脸色黝黑,身材也高大,真不像是个举人出身的幕僚,倒像是夏元成手下的那些亲兵家将,据说当年中举后,就是因为这相貌被人不喜,才在仕途上没什么寸进。
他一进屋,看到夏元成穿着员外袍,对襟处也没有系上,满脸焦躁的坐在椅子上,见到王先生进来,张口刚要说话,王先生却开口先说道:
“大人,张阁老已经不能见人了,六百两银子买了太医院一个人的消息,说撑不过一月。”
这位王先生话说完,夏元成整个人都泄了气,竟是瘫在了椅子上,王先生脸上也有焦灼之色,看到夏元成这般,上前几步开口说道:
“大人!!这时不是泄气的时候,学生有话要说!!”
被王先生这么一喝,夏元成身子颤了下,勉强直起身体,王先生盯着夏元成说道:
“大人可还记得前些日子被打杀的那个千总……”
“那个叫蒜头的……”
“大人,那千总说的没错,若张先生不在了,谁也不会容大人,大人可是顶了太后兄弟,不管以后谁坐张阁老的位置,难道会为了无亲无故的大人得罪太后?”
“又不是我想,是张阁老……”
“谁会在乎,大人,谁会追究这些细枝末节?”
夏元成整个人好像没有骨头了一样,颓丧之极,王先生左右看了看,凑近了低声说道:
“大人,张阁老一去,丢官去职,甚至横死都未可知,大人或许不畏生死,可夫人公子怎么办?”
“怎么办?”
夏副将有气无力的跟了句,王先生又把声音压低几分说道:
“大人,倒是有人能保住大人的荣华富贵!”
先前王先生所说的话语已经把夏元成的心情打落到谷底,现突然来这么一句,夏元成好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猛地瞪大了眼睛,王先生几乎贴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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