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位置上的万历皇帝点点头,神情中带着点烦躁,开口说道:
“按照以往的规矩,该赏的赏,该查办的查办,寡人听说,马景煽动兵丁造反,是因为许汝继克扣的太厉害?”
张四维顿了下,躬身说道:
“陛下,此等事宁夏公文中未曾提及,臣不敢妄言。”
“三月间杭州东西大营兵丁哗变,也是因为克扣军饷,四月又有这宁夏……寡人不明白了,每年财赋差不多都要六成七成用在边镇身上,多的时候有八成,给的银子这么多,怎么还要克扣,闹出这么多事情来。”
今年三月,浙江巡抚某减杭州驻军军饷,直接扣下三成,杭州兵丁哗变,巡按上奏弹劾,朝廷下文撤了巡抚问罪,然后一切不变。
事情不大,在七天内就平息了,可却是万历登基后第一次兵丁的大规模哗变,这让万历很是不舒服。
埋怨几句,看在那里沉色不动的张四维,万历皇帝心中也有些泄气,克扣军饷全天下各处都是如此,就算想改,也不是立刻就能动的,万历皇帝平复了下心情,开口问道:
“申时行,昨日你去张先生府上替寡人探病,张先生的病情怎么样了?”
问出这句话后,文渊阁中似乎更静了些,每个人都知道消息,不过每个人都想更多知道一点张居正的病情。
听到问话,一直沉默站在一侧的礼部尚书申时行上前一步,躬身说道:
“回禀陛下,臣去张阁老府上的时候,张阁老由长随搀扶着在正堂谢恩,臣瞧着张阁老精神还好,不过腿脚行动却有些不便,双眼充盈血丝,的确是太医所说的热毒症状。”
说完几句,看了看上首万历皇帝神色,发现皇帝正在聚精会神的听着,脑中理了下思绪,又是说道:
“陛下派过去的太医院院正在张阁老府上对臣说,阁老似乎是内火过旺,又常年服用助阳之药,积累下了热毒,这病调理起来颇为的麻烦……”
太医说话往往隐语甚多,这“调理起来颇为麻烦”听在众人耳中,可不是什么好预兆。
大家听的明白,脸上都作出沉重神色,不过不管是内阁大臣还是宦官,都想知道万历皇帝的表情和反应。
万历皇帝满脸木然,申时行说完之后,他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说道:
“张先生为国事操劳太过……张诚,从宫内调拨些上好的药材补品送到张先生那边,吩咐张先生的家人,医药上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就是,由宫内这边筹办就是。”
站在另一边的张诚躬身应了,万历皇帝沉吟了下,又开口说道:
“如今内阁才有二人,中枢之地怎能如此缺份,寡人昨晚和……下旨擢吏部尚书梁梦龙、工部尚书曾省吾入阁议事吧!”
新增两名内阁大学士,这不是小事,万历皇帝说的含糊,但下面的人却都知道,这两人都是慈圣太后选定,张四维脸色一凝,边上申时行却先跪下来领旨,他也只能跟着跪下……
……
就在朝会时,在御马监监督太监林书禄的值房之中,双喜带着些兴奋说道:
“主子,今早得了消息,那人活不过两个月了!”
“……咱家能活过两个月吗?”
林书禄脸上无喜无悲,淡然说道。
五百九十四
天黑了之后,万历皇帝会在何处,宫中的宦官和宫女都会给你肯定的答复,在郑贵妃那边。
自从山西余家的钦案尘埃落定之后,万历皇帝除了早晚例行去慈宁宫问安之外,几乎不再和李太后有更多的接触,尽管查办大同的案子,李太后是点头了的。
除却嘉靖中修了西苑,几次火灾后的重建,紫禁城并没有什么太新的建筑,郑贵妃居住的地方也不过是前代某个贵人的宫殿。
至于殿中皇帝和妃子在做什么,也没有外面文人笔记,市井传言那么豪奢淫逸,也不过和寻常富贵人家一样,夫妻对坐闲聊而已。
万历皇帝习惯在用过晚膳之后呆在郑贵妃的书房中,看看杂书,和郑贵妃说笑一番,对在外面木然沉默的皇帝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放松。
五月十六日的晚上,万历皇帝却没有看那些杂书,手中拿着一本折子看得仔细,初夏的京师夜晚已经有些热。
寝宫这边的窗户上都是敞开,用轻纱笼住,屋中角落点着香,香味虽然清幽,却有驱蚊虫的功效,是御用监专门调制的东西。
万历皇帝在那里看折子,郑贵妃从外面接了一碗羹汤,挥手把屋中的下人都打发了出去,然后将羹汤放在桌上,用纱罩罩住,安静的坐在一边。
郑贵妃可以称得上美貌,但在皇宫大内之中,也说不上是最顶尖的,距离绝色天香、倾国倾城的境界更是差的远。
之所以能在这皇宫站住脚,并且宠冠后宫,靠的是她聪明伶俐,善于察言观色,懂得进退,和喜欢读诗词歌赋的那些嫔妃不同,郑贵妃喜欢读杂书,喜欢知道天下事,所以在后宫中,她既是万历皇帝的女人,又是万历皇帝的伙伴。
皇帝、贵妃,这两个名号说起来吓人,可万历不过十八岁,郑贵妃不过是十六岁,年轻男女罢了。
正在看折子的万历感觉到屋中安静,转头看过去,和郑贵妃的视线对上,郑贵妃嫣然一笑,万历皇帝把折子丢到了书案上,用手捏了下眉角,郑贵妃乖巧的走过来,用手轻轻的揉着万历皇帝的额头。
“张先生在家这么一病,感觉天下间立刻多事了,杭州那边闹哗变,宁夏也闹,难道只有张先生能压得住,寡人就不行。”
“皇上,张阁老是六日前告假的,从浙江和宁夏送信过来,怎么也要半个月的路程,皇上想得多了。”
听到郑贵妃这么一分析,万历皇帝也是失笑,摇摇头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低声说道:
“从前寡人盼着张先生不在,好自己做些事情,可张先生这么病了,寡人却觉得有些心慌,真是荒唐。”
这个话可就不是郑贵妃能接的了,郑贵妃却转了话题,开口问道:
“皇上,张阁老的病情怎么样了,可要紧吗?”
万历皇帝脸上的忧色更重,摇摇头沉声说道:
“太医说这病不善,恐怕……”
说到这里顿了顿,从座位上直起身,开口说道:
“母后那边也派人问了,冯大伴和张伴伴那边都说,寡人该登门看望,过几日寡人就上门问问。”
“皇上尊师重道,天下人肯定会交口称赞……”
……
“……张太岳的身体壮健的很,怎么说病就病倒了?”
在司礼监张诚的宅院之中,只有张诚和邹义两人,听到张诚问话,邹义躬身说道:
“儿子今日下午派人在俞院正那边打听的消息,说张首辅平日操持政务辛劳不已,回到内宅又不知道节制,还经常吃虎狼药助兴,几处加在一起,热毒就在身体积下来了,偏生第一次犯病的时候还不在意,拖到现在,却有些晚了。”
听了邹义的说法,张诚点点头,开口说道:
“世宗皇帝在西苑炼丹,那丹药里面全是毒,张太岳还不知道吃了什么呐,院正那边说还有多少日子了吗?”
“最多也就是二个月,这次来的太猛,怕是顶不住了……”
邹义说完,张诚又是沉默了半响,在炕上的小桌上拍了几下,沉声说道:
“朝中这些大臣们都什么动作,东厂的要紧东西都报到冯保那边,锦衣卫含含糊糊的不说真东西,治安司那边可有消息?”
邹义稍一琢磨,开口回答说道:
“各部的郎官、各处清流士子们乱哄哄的,说什么的都有,也得不出太多的消息,内阁几位和六部堂官这类的,都是闭门不出,生怕被人说什么。”
“李幼滋倒是走的快,其他真就安心呆在府里不动,咱家就不信了。”
“义父大人高明,礼部尚书申时行这边派人去了天津卫,义父大人也知道,他门下那个清客杨思尘在王通幕中,素来有书信来往的,对了,临进宫的时候,吕万才那边送了消息,说兵部尚书张四维昨日或许去了武清侯府上。”
听到最后一句,张诚眼神一凛,却皱眉说道:
“去或者没去,怎么还弄个或许……”
邹义苦笑着回答说道:
“义父大人,昨日张四维家中抬出三顶轿子,去了城内城外三处地方,等这三顶轿子走了半个时辰,那边又有几个青衣小帽的下人抬着礼品去了武清侯那边,平白无故的,这也是吕万才那边猜。”
张诚手轻轻拍打着身边的桌子,沉默了好久没有出声,邹义在边上站着静等,张诚拍打桌子的声音一停,肃声说道:
“从今日起,每日间治安司打听到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一律抄录一份快马送到天津给王通。”
“宫内和勋贵那一块……”
“都送过去,王通眼光不凡,或许能从这其中看到你我看不到的东西,如今张居正重病,宫内宫外都不稳,你明日一早就出宫和李文远、吕万才言明,治安司的人和眼线要全动起来,内内外外的都盯紧了。”
张诚说的郑重,邹义也是肃然答应,张诚又是开口说道:
“你去安排下,咱家要见邓普、胡奇还有薛詹业,再有,每日伺候万岁爷的人,在周围的人,咱家都要看到名单,等下来这边取个帖子,看了这贴子,都知监的老冯会给你安排。”
几句话中几个命令,邹义全部记了下来,都知监负责皇宫大内各处行移、关防、堪合,又是安排贵人行动随侍导引的内监衙门,也就是说宫内众人的出入行动,伺候万历皇帝,进出跟随的宦官都是这个内监衙门安排。
事情吩咐完毕,邹义躬身告辞就要离开,开门前,张诚却喊住了他说道:
“如今这般凶险局面,你自己切记保重。”
邹义深深施礼,沉默着退了出去。
……
“太后娘娘,奴婢求见,是有话同太后娘娘陈奏,但考虑仓促,不知可行与否,若有不妥,还望太后娘娘恕罪。”
林书禄开口说道,他动作虽慢,却做的一丝不苟,旁人看了只觉得他认真,却不会觉得他身体有什么不妥。
上午时分,冯保和张诚都在文渊阁陪着万历皇帝朝会,而且张居正病重,冯保在司礼监值房的时间大大增加,来往各处贵人宫殿的时间也就少了很多,林书禄上午在慈宁宫,司礼监的几个太监都不会在的。
李太后脸色不太好,听到林书禄的话,皱眉说道:
“你也是裕王府出身的人,知道哀家不喜欢这等弯绕,有话说便是了。”
“奴婢谢太后娘娘恩典,内阁首辅张大人病重,内外惶恐不安,宫内宫外虽有列祖列宗护佑,可张阁老是大明栋梁,如今病重,难免有宵小之辈有非份之想,宫内禁卫,宫外禁军,各处值守,各有衙门军将率领,虽有相制,也有令出多头,不知何从的弊病,平日还好,若在紧急时,怕是应对不及。”
林书禄说的很慢,听到张居正病重内外不安的时候,李太后的眉头皱起脸上有怒意,不过听到最后却聚精会神,林书禄跪在那里继续说道:
“奴婢要说的,就是禁卫、禁军、皇宫内外所有带刀之辈,皆由太后娘娘总裁,等一切安稳,再按照规矩行事。”
皇宫大内的所有武装是几个人执掌,以防止出现独大的事情,若说谁有资格一人统管,那也只有万历皇帝,可如今的天下,谁都知道李太后大过皇帝,这么说倒也合适。
李太后缓缓点头,嘉许的说道:
“到底是裕王府出身的人,想事情就是顾念着大局。”
……
皇城外南街振兴楼中,张诚和邓普、胡奇以及薛詹业共处一室,张诚肃声说道:
“如今情势不稳,不必咱家多说,你们各守本职,盯得紧些,再有,你们三人出一份名单,要最信任可靠的,万岁爷的近卫还要再换一遍。”
邓普和胡奇都是肃然领命,张诚转向薛詹业说道:
“咱家不管冯保那边如何下令,也不管东厂要盯着何处,薛詹业,京营和五城兵马司你要看住了,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急报!”
五百九十五
“寡人是去探病,何必还要穿这么繁琐。”
清晨,在寝宫之中,万历皇帝站在一面大铜镜之前,几名宫女围着他忙碌,郑贵妃在边上轻笑着说道:
“皇上去张先生家中也是国事,若不按照礼制来,怕是外面的人又要说话了。”
“治国安民没见他们有什么本事,一说起规矩一个个的来劲。”
万历皇帝不屑的说了一句,不过却也不抱怨了,正在那里收拾衣装的时候,却看到郑贵妃身边的宦官头领正在和赵金亮低声说什么。
“你们两个嘀咕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在寡人跟前说吗?”
万历皇帝没好气的喝了一声,赵金亮是他的贴身宦官,郑贵妃的宦官首领他爱屋及乌的印象也不错,这吆喝倒没什么怒意,纯属站在那里无聊的问问。
听到他问,郑贵妃的目光也投注了过去,那宦官首领连忙后退几步跪在地上,赵金亮躬身回答说道:
“万岁爷恕罪,刚才贾山门说这边偏殿有两处漏雨,让奴婢这边催一催直殿监那边修缮,眼看就要到下雨的时候了。”
“漏雨?这事直殿监那边耽误了多久?”
万历皇帝一怔,随即脸色变了,冷声发问,郑贵妃嗔怪的看了跪在外面的宦官一眼,笑着说道:
“臣妾前个听奴婢们说的,直殿监那边没什么耽搁,小贾是个急性子,这才让小亮催一催的。”
万历皇帝冷哼了一声,开口说道:
“这些奴婢,眼里只有太后娘娘和冯大伴,什么时候把寡人和身边的人放在眼中,小亮等下你去直殿监,让掌印的老李今天就办!”
跪在外面的那贾山门身体都开始发颤,万历皇帝这边偏向郑贵妃,可真要这么去问的话,恐怕他就成了得罪太后和几个大太监的祸首,存心调拨的罪名都可能被扣上,就连郑贵妃都会怪罪他,接下来被说到的人可能无所谓,他搞不好就要粉身碎骨了。
站在他前面的赵金亮先领了旨意,在那里顿了顿,开口禀报说道:
“万岁爷,昨日张诚张公公的住处有两处破损,奴婢去直殿监那边请人修,那边说人手都在宫内各处忙碌,也要耽误几天才能排上……还说,说慈宁宫和西苑两处,要整修的地方都不少。”
旁人罢了,赵金亮过去说话,又是修内监第二号人物的房舍,直殿监怎么敢怠慢,可还是没办法立刻去,看来是真忙。
慈宁宫太后居所,这个不必说,西苑是如今万历皇帝和郑贵妃最常去的地方,直殿监自然要把这两处排在最前。
听到这个,万历皇帝也没什么生气处了,只是抖了抖袖子,开口说道:
“这就是规矩的错处,皇宫大内这么多房子,处处都是规矩,都是祖宗留下来的,不能乱动,可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毛病实在不少,也只能这么修修补补,小亮,你去和直殿监打个招呼,这里要尽量快安排。”
大家都知道万历皇帝消气了,郑贵妃笑意盈盈的谢恩,赵金亮也是领旨,郑贵妃宫内宦官和宫女看赵金亮的眼神中,又比平日多了些友善。
……
“微臣恭迎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太师、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内阁首辅张居正的府邸正门大开,张家一干子弟身穿官服跪迎万历皇帝。
万历皇帝从大轿中走出,扫视了一眼,温声开口说道:
“都起来吧,寡人这次来是探病,你们不必费这么大的周章,惊扰了张先生反倒是不好”
听到皇帝说话,众人连忙谢恩起身,按照礼制规矩,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连忙跟了过来,身为长子,张敬修进士出身,现在是礼部仪置司主事,不过是六品官,当朝首辅的长子才是六品官,这的确低了些。
嘉靖年,首辅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后来嘉靖末和隆庆初首辅徐阶的儿子徐В谡啪葱拚飧瞿昙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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