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历大人这么说,那要一百六十两?”
历云胜摇摇头,王通又说道:
“一百七十两如何?”
“二百六十两!”
就算在草原的早晨地面震动,说是有几千骑鞑虏骑兵奔袭而来,那个时候也比现在要镇定许多,这几年见惯了大财,可一个鞑虏的脑袋居然能值二百六十两,还是在王通的意料之外。
尽管见过市面,可王通还是忍不住问道:
“是不是太贵了?”
“太贵了?王大人久在内陆,不知道边镇规矩啊!?”
历云胜嗤笑了一声,大家喝得多了,说话也随便了许多,历云胜冷笑着说道:
“鞑虏大举犯边,掳掠人口财物北返,朝廷和兵部责令追击。谁愿意去塞外送死,还不是出去三十里意思下就回来,可没首级说不过去,就去各个堡子里收,各处堡子每年还是能砍十几个脑袋的,甚至还有鞑子砍了他们小部落的男丁过来还钱换盐的。”
王通在那里听的张大嘴巴,历云胜一来喝了酒,二来大家人头生意都做过,又有历韬的关系,说话也不那么在乎,继续说道:
“要赶上那时节,一个鞑虏兵丁的首级值四百两,王大人这来得不是时候,最近太平,一时间要不上价钱……”
……
已经快要二月中了,宣府这边也有了些许暖意,走在外面也舒服了很多。
王通在这几天的表现一点不像来自京师和天津卫的官员,反倒是像多年未进城的乡下农户一般,处处惊愕。
来宣府时,在历云胜府上饮宴,已经被这副总兵府上的富丽堂皇震惊。中午来到这暂代宣府总兵马芳的府上,才知道在历家看到的实在是不算什么。
“这般豪奢,就连皇宫大内也比不上吧!”
王通被眼前的金碧辉煌震惊,忍不住和身边的蔡楠说道,他两个人坐在客厅之中,马芳身份高崇,不必出去迎接他们二人,他们二人要在客厅之中等候。
说某处比皇宫大内还要富贵,某些时候就可以构成抄家灭族的罪证了,站在他们身后伺候的小厮和丫鬟都是变了脸色。
不过蔡楠和王通共事的时间很久,也知道自家这位大人说话有时候比较飘忽,蔡楠自己看到马芳府邸的规制也都震撼的很,当下低声附和说道:
“宫里想要造什么修什么麻烦的很,层层审核批复,又有这样那样的规矩,在外面的臣子反倒是不在乎,有钱就修,不过这地方的确比宫里漂亮富贵,估摸着,住起来也舒服……”
正说话间,一名身穿儒士长衫的大汉走进客厅,这大汉看着不到三十岁的年纪,高大魁梧不必说,眉目举止间,有一种威武之气。
这样的人在街上遇到,不管是谁下意识的都会说,真是猛将勇士,可这样的人却穿着一身儒士青衫,不伦不类。真是说多别扭就多别扭。
“参见少爷……”
在客厅伺候的丫鬟家仆们都是齐齐躬身行礼,王通和蔡楠这才知道这位大汉就是马芳的儿子,可听说马芳的大儿子马栋在宁夏做参将,二儿子马林镇守龙门卫,如今是宣府的游击,这二位都是武将,可这位怎么是文士打扮。
王通甚至想到,马芳可能还有个儿子,那大汉扫视了王通等人一眼,边上立刻有家仆过去耳语几句,那大汉连忙躬身行礼说道:
“见过王大人、蔡公公,马林这边有礼了,方才不知道二位贵客身份,有些简慢,还请包涵。”
原来是二子马林,王通和蔡楠也连忙站起回礼,不过心中都是纳闷,明明是个武将,怎么穿着打扮和这做派都跟文人一样。
双方都坐下,马林欠身笑着说道:
“王大人此去塞外,不经意间立下了盖世的功勋,这等勇武,实在是让人赞叹佩服。”
“凑巧而已。凑巧而已,值不得什么!”
反正大部分脑袋都是要卖钱的,王通也不想说的太多,笑着谦逊几句,马林却在那边又是说道:
“宣府边兵十万,去年才不过斩首三百一十一,王大人虎威营不过四千,怎么就有如此大的斩获?前些日子张家口堡的人送信过来,马某怎么也想不明白,能否请王大人赐教一二?”
原来是找茬挑刺的,宣府上下都盯着自己砍杀的首级。只有这一个想知道自己怎么打的,怎么取得这样的胜果,觉得不太可信。
实际上后面的问题挑衅的意味已经极重,但不知道为何,王通却对这马林一下子顺眼起来,那明明是武将,却穿着长衫文士做派的那种别扭也是不见,宣府之中,也有人愿意用心啊!
王通身子坐直了些,开口说道:
“不知道马大人有没有看过王某队伍中的大车……”
蔡楠诧异的瞥了王通一眼,他可是知道王通性格火爆,别人有所针对,他必然狠狠还回,怎么今日却这般的和气。
那边的马林也没想到王通居然这般和气回答,而且听对方有认真解释的意思,一时间心中的芥蒂去了不少,他本来以为王通杀良冒功,三千多人斩杀比自己还要多的鞑虏骑兵,这太过匪夷所思。
没想到对方没有强词夺理,却准备说道理,一时间心中纳闷,难道对方真要详细说明如何有这般战绩,既然敢详细说明,那或许不是杀良冒功,可这样的战绩,去去三千在内陆娇生惯养的兵,怎么打的出来。
不过,王通这边才说了一句,那边马芳已经从内堂走了出来,一进屋就大笑着说道:
“年纪大了,晚上睡不着,白日间却睡不醒,倒是让二位贵客等候多时!”
这大笑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如果不是王通事先知道马芳今年已经是六十一岁的老人,还真不相信这笑声是他发出的。
马芳,在十六岁的时候自蒙古逃归山西。从大同边镇一小卒做起,屡立大功,一步步做到宣府总兵官的位置上,武将的最顶点,这个时代多有诗文传诵,有说是“天下第一勇将”也有人说“勇不过马芳”,在戚继光和俞大猷、李成梁彰显威名之前,马芳就是勇武二字的代名词。
在虎威武馆的时候,王通就听历韬他们这些来自宣府的少年议论谈及,这一路西来北上,又是听说了不少马芳的事迹,人总是崇拜英雄,王通也想要看看这位当世名将到底是什么样子。
俞大猷老当益壮,弓马刀枪功夫不减当年,每日都是想着把一身所学传授给少年,每日里想着都是大明的军务,这样的人的确是国之栋梁,天下英雄,不知道这名声比俞大猷还要胜几分的马芳是何等人物。
马芳身为宣府总兵,早已显达,身份地位都远在王通和蔡楠之上,听到那洪亮声音,他二人连忙站起躬身施礼,口称“某某见过马大人”。
抬起头,却没见到什么威猛无比的壮实老人,而是一个身穿五蝠金钱纹对襟员外袍的胖老者,颌下胡须梳的整齐,看不到一丝白色,身材倒是高大,身边却有两个丫鬟在那里扶着,这个讲究王通倒是懂,京师富贵人都要下人搀扶,以示自家养尊处优,却没想到“天下第一勇将”居然也是这般。
王通有些错愕,马芳脸上似乎有刀疤,不过已经很淡,伸出虚请的手颇为粗大,这倒是武将的常态,可上面套着那白玉的指环,武将射箭往往有指环防护,一般都是铜铁制造,将就些的用金银,可用这白玉,丝毫没有实用的意义,富贵气倒是十足。
“准备的仓促,没什么好东西,还请王营官不要见怪。”
马芳热情的说道。
四百四十
此时略微有些暖意。可在屋中还是要点火取暖的,小门小户的人家往往在屋中生个火盆,有些家资的弄个炉子做个火炕,但不管那一种烟火气都重了,让人总有这样那样的不舒服。
王通在小时候对这个很不习惯,这些年才慢慢适应,他起身和马芳一起向偏厅摆设酒宴的地方走去,路上才发现这屋中没有丝毫的烟火气。
“居然没有什么烟火气,却又温暖如春,不知道马大人这宅子是如何取暖啊!”
他这一问,马芳和马林都是回头看他,周围伺候的丫鬟小厮也都是诧异的看过来,这眼神王通那一世颇为熟悉,穿着破烂走进什么高档地方,服务人员都是这个眼神,无非是讥刺没见过世面的穷人罢了。
可大家身份地位摆在这边,马芳自然不会这样应对,笑着说道:
“这宅子做的地龙,老夫年事已高,害怕风寒,所以做了这个。”
说起地龙来。王通倒知道是何物,京师大富大贵的人家在宅邸的下方挖有砖道,冬日生火,热气涌入这些砖道,烘烤地面,热气比冷气轻,不断上升,整个宅子都会热起来。
不过这地龙消耗柴火煤炭的量极为巨大,京师那边寻常富商官员都是用不起的,有的人家也未必能天天用上,王通还记得陈思宝和自家讲过,在天津卫赚钱发财,回到京师也天天烧地龙,襄诚伯家都是如此,何况其他人。而且就算是皇宫里,也就是几处暖阁之类的有地龙,出了房门就得用上貂帽披风,这马府里居然是连回廊都有地龙,前后跨院连在一起,一丝也感觉不到寒意。
王通轻轻跺了跺脚,他来到北地之后就是穿的厚底皮靴,也难怪感受不到地面的温度。从迎客的客厅到吃饭的厅要走三十步左右,其他人就罢了,马芳这边却是左右两个丫鬟搀扶着,王通却注意到马芳的脚步很沉稳,身子很平衡,这根本就不是需要人搀扶的模样。这般做派,无非显示他老人家养尊处优,身份贵重罢了。
前面门前两名丫鬟看到主客前来,连忙躬身撩起了帘子,不得不说,来到这大帅宅邸,能看到上下伺候的丫鬟都有几分姿色,说美丽也不过分,不过妆实在是太浓了些,衣衫样式也太花哨了些,府邸中的下女似乎都这般打扮,王通没进过什么大户人家,可也知道此种打扮太艳,京师秦馆那还是烟花之地,里面的女孩子都要比这个清雅不少。
还未进那厅,却有一股淡香飘来,这味道却像是梅花发出的香气,可其中却有几分酒味,让人颇为的舒畅。
走进那厅,却看到几株梅花栽在大木桶中,摆在厅的四角。想来是饮宴的时候从外面搬入。
圆桌上的餐具全是银制,下面是两寸左右的方形厚底,上面则是圆盘,圆盘上都是盖着盖子,王通等人一进屋,马家的仆役立刻掀开了盖子。
美食美器这个自不必说,在边镇地方,王通倒希望吃点什么北地的特色野味,可在历家的宴席是京师酒楼的上等席面,在马家还是这个套路,无非是多了几样珍馐,餐具上精致名贵了些,倒是和当年在福寿楼吃的很像。
“哦,这银盘下面应该是放着烧酒点火吧,怪不得现在还是热气腾腾的。”
“蔡公公好见识,老夫听说南京魏国公府上就有这个法子,宣府苦寒,让客人上桌等未免失礼,可菜做好了摆上又容易凉掉,这才弄出这个法子。”
马芳听到蔡楠的话,眼前一亮,笑着说道,脸上颇有自矜的神色,王通跟着笑笑,怪不得除了花香之外,还有酒味。
不过银器分两格下面烈酒点火保持饭菜温度,在这个时代还真是豪奢之举,他在京师、天津卫都没听到什么人这么做,魏国公那是天下第一等勋贵豪门。马芳居然能和他相比,实在是了得。
宴席上的气氛很不错,王通准备和马林详细解释如何在草原上击溃斩杀鞑虏之后,马林的敌意就消退了不少。
而王通和蔡楠对府邸豪奢的震惊和赞叹则是让马芳的兴致高了许多,对待二人的态度也由方才的热络变成了亲切。
落座之后,却才上了冷盘,朱红釉瓷盘子,还算是稳重的蔡楠却盯着自己面前的瓷盘看了半天,迟疑了下才开口说道:
“马大人,若咱家没看错,这是去年江西那边才仿出的钧瓷吧,啧啧,天津卫那边也不过年底才有,没想到马大人这边已经用上……”
这话说完,马芳一愣,却哈哈大笑起来,边上的马林也脸带笑意缓缓摇头,马芳笑声停歇,才开口说道:
“蔡公公,这可不是什么仿出的,这就是北宋政和年间出的上品钧瓷,据行家说,这还是那宋徽宗和李师师用过的……”
王通脸上带着笑意。可却突然变的极为厌烦,这还是大明屏藩的九边之地吗,风花雪月,竞相奢华,宣府大帅马家府邸,副总兵历家府邸,都是豪奢无比,武将做文士打扮,都在这享受吃用上做文章,想想街上那些穿着破烂棉袄的兵卒,想想张家口堡那怯战如鼠的军将官兵。再想想此行的目的。
那边马芳却已经讲起了宋徽宗和李师师的风流韵事,王通不愿意再听下去,索性举杯说道:
“下官来宣府之前,一路上就听人说马大人的赫赫战功,世宗肃皇帝二十九年的时候,鞑虏入威远,马大人奋勇向前,一人斩杀敌骑过百,这等威势,实在是领下官敬仰。”
王通所说的战功事迹,让马芳名震天下,正是这斩首过百的大功,才有了马芳的今日富贵官位,王通此时提起,马芳也是得意非常。
不过隆庆年到现在,马芳的战绩无非是某某日鞑虏来犯,马芳率兵出击,鞑虏溃败遁逃,却不提什么斩杀首级,也不提什么具体的过程。
鞑虏南下掳掠,抢到抢不到东西,总要退回草原,这一进一退的,是不是打退,朝廷也不会派人来查证,自然可以说成是大胜了,这一点,王通自然不会说了。
“那时老夫年轻,又是在鞑虏处逃回,一腔血勇,所以才有那等冒进之事,这些年圣恩浩荡,派老夫镇守一方,老夫才知道了要稳,一切稳妥为先才是。”
王通和蔡楠此时也说不得什么,无非跟着含笑点头而已,看府中这般富贵。人的确会不愿意冒进,边上的马林却开口说道:
“可否请王大人讲讲草原上如何杀敌,在下对王大人如此匪夷所思的大胜实在是好奇非常?”
这样的军镇之中,还有想知道如何作战的,王通对这马林高看不少,当下笑着点点头,开口讲述起来。
不过草原上这场大胜和智略关系不大,从容的应对是一方面,装备的改进更是一方面,大车为城,枪炮及远,抵消了鞑虏骑兵机动性的优势,又让鞑虏擅长的弓箭射击失去了效果,这才是胜利根本原因。
解释了小半个时辰,马林倒是听的聚精会神,可蔡楠却碰了下王通,向着主位那边用了个眼色,马芳在那里有些打盹。
马芳精神健旺,他从大同边镇到宣府这边,几十年都是在与鞑虏的交战中渡过,王通所说的这些致胜良策按说他应该感兴趣才是,听的应该比马林更加专注,王通讲的也算精彩,却没想到马芳居然听睡了……
……
“大人约下官来府上,是为下官分忧,下官在这里拜谢了!”
一切都是奢华,可王通却有些烦躁,索性直接挑明了话题,刚才还昏昏欲睡的马芳这时这时却清醒过来,开口笑着说道:
“云胜那边要了八百,却不知道虎威营自家要留用多少?”
王通听得一愣,对方的意思是说除却自家留用的马家就要全部买下,还真是好大的气魄,他在那里沉吟间,坐在对面的马林带着僵硬的笑容站起来,抱拳说道:
“王大人,在下身子有些不舒服,先行告退,请大人见谅。”
话说完就匆匆离席,等马林出了屋子,马芳无奈的笑了笑,开口说道:
“老夫这个儿子,弓马韬略都是有的,就是脑筋不太灵光,总喜好谈什么大义,说什么首级要自家马上取,要是这么容易,朝廷还要九边作甚……”
“虎威营自留二百。”
王通只做没听见马芳的感慨,开口报了个数字,马芳笑着点点头,开口说道:
“其余的老夫就都归在老夫这边吧!”
“每个三百两!”
既然这马芳府上如此豪奢,王通索性多要些,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