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劳什子天气咱们兄弟还要出来当差。是不是去年没拜那路神仙啊!”
“可不是,汾州冬日里还好,太原府就冷了三分,还他娘的要去大同那边出口子,大正月的去吃刀子风……”
太原府入大同镇的官道上,十几匹马,两辆马车正在行进,马车上没挑什么旗号,可看那木件的做工,拉车马匹都是一个颜色,车夫身上都是皮袍罩着棉袄,就知道这马车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座驾。
再看马上的骑士,各个都是护卫的打扮,毛呢的大氅披着,马鞍一边挂着直锋长刀,另一边挂着弓箭,各个都是壮健汉子。
如此骑兵护卫,如此的座驾,这就不是简单大户人家的说法了,肯定是那位贵家的要紧人物。
但太原府北部在腊月正月间是极冷的,走在路上的确遭罪。那两个落在后面的护卫就在那里低声的抱怨。
前面一个护卫拉了下马,稍微慢了些,和后面两人并排后低声呵斥道:
“还不闭嘴,那客人是大少爷的贵客,你们这些话传到大少爷耳朵里,还不得被扒皮抽筋。”
“三哥,要出口子啊,冷成什么模样,要能在大同府城呆几天也是好的,搂着大同娘们舒舒服服睡些日子,兄弟们也卖命做活不是,可这一天不得歇息……”
被这二人这么一说,那三哥也有些动容,不过这时候前面那马车的门打开,一个汉子探身出来,开口吼道:
“各位兄弟,今日晚上就过阳方进大同府,晚饭时候,每人五两银子的赏,大家加快赶路,要能进早进大同城一天,就让大家伙歇一天,一切开销我家老爷包了!”
在余家做亲兵护卫,管吃管住一年实打实十五两现银到手,已经算是不错,这突然开出的赏格当真丰厚,何况还有去大同玩乐一日的说法。
众人本来已经懈怠下去的心情一下子高涨。在那里怪叫连声,就连车夫都来了精神,手中马鞭抽的啪啪作响,又是快了些。
……
大同府和寻常府县一样,但出了大同府城再向北,就必须要有大同边镇开出的关防文书,大同府副署的路引,才能出去。
因为再向北走,出了拒墙堡,或者向东些出虎峪口以及其他几个口子,就到了鞑子控制的所在,算是敌国之地,必须要严查的。
话是这般说,可大同府甚至山西上下不知道多少人靠着这边贸发财,大同镇的边将有和鞑虏官方贸易的权力,下面守口守关的兵丁靠着私自放行商旅出关捞点小钱,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明白。
但对于百姓平民,在大同府行走会感觉格外的麻烦,因为处处都是边镇军兵的盘查卡子,稍有不对就被拒之门外。
可勇胜伯余家的那支小车队却没有这个麻烦,亮明余家的身份。大家都是客气放行,大同镇现在还有二成左右的军将是勇胜伯的旧部,更别说余家是和鞑靼贸易的大商家,据说总兵官在其中也是有股的。
就这么进了大同城,这边是去往草原的最后一个中转地方,凡是和草原鞑虏做生意的大商家都在大同城开有铺面,做个储运中转。
勇胜伯家的车队进了一家大客栈停驻,护卫们自然拿着赏银去了烟花之地,却有几个人护着一个中年男子去往勇胜货栈,这边在一年前是勇胜货栈第一大分号,直到今年才被天津分号慢慢赶上。
这年节当口,伙计们回家的回家,店铺冷清的很,不过那中年人一到,整个店铺都忙碌了起来,有路过的人瞥了眼,发现居然有十几辆大车已经装满了货物,看着要出去的样子,大家都是纳闷,这时节还有什么生意做。
第二日,护卫们脚步虚浮的回来,十二辆大车已经预备好,简单收拾一下就要启程了,护卫们折腾了整夜,想要歇歇也不能,免不得还有怨言,不过每人二十两的犒赏又是发下,大家立刻没有怨言了。
一路紧赶快赶,这小队在正月初三那天过了虎峪口进入了草原。守卫虎峪口的那个千总第二天就告假来了大同城,几乎泡在一家上等院子里不出来,有知道消息的人说,这千总突然得了三千两的好处。
大同立边镇快有二百年,一切都有成规定例,守口的军将该拿多少就是多少,做的是长久买卖,这一次得了三千两,也不知道是多少钱的货物过境……
……
虎威营到宣府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十八,上元佳节的狂欢已过,上上下下都在疲惫之中,对禁军的到来也没什么新鲜感了。
不过,王通的队伍行走在宣府,经常有军营的兵卒隔着营栅看个新鲜,对虎威营的大车和士兵身上穿着的皮袄棉衣羡慕非常,宣镇的兵卒身上棉衣打着一个补丁的已经算是新衣服了。
也有人在路边耻笑,“富贵公子”“少爷兵”之类的冷嘲热讽,王通也听到不少,不过这些话怎么听都有些酸气,一笑而过了。
宣府镇城不必河间府城逊色多少,看起来也是个繁华模样,到了这边。就不能拒绝城内军将的邀请,身在别人镇守之地,面子还要卖几分的。
何况来请的人还是历韬,如今宣镇副总兵历云胜的小儿子,虎威营距离宣府镇城还有三十里的时候,历韬就骑马出来迎接了。
在虎威武馆的时候,历韬就是宣府少年们的领头,后来跟在王通身边才低调起来,这宣府是他家地盘,气派又是不同凡响。
历韬骑马前来,穿着精工打造的鳞甲。身边随从足足三十几人,个个都是衣甲精良的壮汉,马匹也是一等一的骏马,这样的角色,一看就知道是大将身边的亲卫家丁,历韬如果行走在京师之中,被人误以为是那家侯爷甚至是公爷家里的世子也是可能。
气派虽然大,可见到王通后却有些羞惭,早早的下了马,走过来抱拳施礼,开口说道:
“王大哥,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王通却注意到这历韬鳞甲外套的袍子和靴子的式样,这历韬应该是个守备了,有他爹那层关系在,肯定是有兵有权的实职守备,王通也注意到历韬这么躬身拜下,身后那些亲卫有几个人眉头都是挑起来。
边镇中除却监军和总兵之外,这副总兵历云胜就是最大了,何况现在马芳暂代,历云胜却是新被提拔,权势正煊赫的时候,历韬在京师历练,又得了天子赐下的千总职位,回来就任守备,这样的少年英才,居然如此谦卑的给人施礼,更让这些人气愤的是,那王通居然还这么大模大样的受了。
禁军的营官怎么样,虽说品级高,可来到宣镇地方,就算龙骧左卫的营官邓普还不是客客气气,历韬身后是副总兵历云胜,历韬如何可都代表着身后历云胜的态度,王通如此倨傲,岂不是对历云胜也这般。
“梨子,这是守备的官服吧。你是在宣府何处镇守啊!”
王通笑着问道,历韬脸上愧色更重,低头低声说道:
“王大哥,回来之后,属下的父亲拦着不让回去,这才耽搁到现在……”
还没等历韬说完,肚子上突然挨了重重一拳,却是后面的李虎头蹿了出来,在那里气愤的说道:
“梨子,你太不够朋友了,我和孙鑫在天津卫操练兵马忙碌成那样,你小子却在宣府当大少爷,忘了咱们从京师去天津卫说的那番话吗!!”
这一拳打的突然,虽说穿着鳞甲可也让人退了几步,历韬身后的亲卫都是大惊,各个下意识的抽刀出鞘,历韬脸上尴尬,却连忙转身拦住属下。
王通在那边听见“他们不知道老爷吗,居然敢这样下手!!”,孙鑫和马三标以及亲卫们也都凑了过来,却听到历韬也压低了声音喝道“你们知道他是谁吗,那是万岁爷的好朋友……”
骚动的亲卫们愣住,立刻安静下来,历韬笑着转身说道:
“王大哥,恭请各位赴宴,我父亲已经摆下了筵席……”
……
上等猪牛羊肉这个不必说,各色野味这个也不必说,天津卫上等席面上能见到的海鲜,宣镇副总兵历云胜的家宴上居然也能见到,这个实在是不简单了,虽说冬日运送海鲜不必担心腐坏,可这一路上的车马耗费,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银钱人力。
精瓷的盘碟,银杯玉盏,这个是王通认识的,一进屋中就能闻到的飘荡香气,桌椅家具所用的材料,各种摆设的价值,这就不是王通熟悉的了。
何况一进府邸,偶尔露面的丫鬟侍女,姿色仪态居然比秦馆那边的女子也不逊色,穿着更是绫罗绸缎,就算中等人家都未必有的。
“历大人这里还真是享受,倒是让王某开了眼界!”
王通笑着举杯说道,却不知道为何,心里想起这一路上所看到的那些宣镇兵丁,他们身上穿着的棉衣还打着补丁……
四百二十四
和护卫历韬的那些亲兵不同。历云胜是知道王通份量的人,加上如今对方是禁军营官,大家身份差不多,所以客气的很。
不过客气归客气,历韬和王通的关系很不一般,双方公务相对是一回事,这其中又有了些私人的成分,所以这客气又有些亲切在其中。
听到王通笑着发问,历云胜却没多想,只以为王通随口问,也举杯示意,开口说道:
“王大人说笑了,历某家里这算得什么,王大人若去马大帅府上,那才是富丽堂皇。”
王通笑了笑嘴唇沾沾酒,又是放下,今日能在这筵席上的人不多,历云胜和历韬父子,监军蔡楠、王通以及李虎头而已。
监军蔡楠,营官王通这地位足够,孙鑫等少年都被安排在外面的酒席上。由历家的家将亲卫相配,李虎头却能过来,这李虎头则是因为他是陛下的亲近人,当日在武馆中谁也不是瞎子,能看到李虎头和“黄义军”的亲近。
李虎头那次去京师,万历皇帝留他去府军前卫当差,李虎头虽然拒绝,可他也不是个肚里能存住话的,回天津卫之后就和亲近朋友一五一十的说了,这更说明他在天子心中到底是什么地位。
别看李虎头如今只是个总旗,万岁爷心中记挂,今后前途还不知道大到什么样子,现在搞好关系总是好的,所以也找个由头一起上席。
王通那边随口一说,李虎头却快人快语:
“历伯伯,小侄在沿途看到不少兵卒都穿着破旧棉衣,宣镇比天津卫冷不少,这样能受的了吗,冻坏了还怎么打仗啊……”
话说了一半,被身边的蔡楠用胳膊碰了下,王通刚说历家富贵,你就说下面兵卒穿棉衣破旧,这话太容易让人误会。
听到这话,宣镇副总兵历云胜眼神飞快的在王通和李虎头身上一扫,看王通脸上也有点尴尬神色,心中总算明白这不是故意讥刺,可但王通和李虎头脸上都有迷惑的神色。少不得要解释下,免得让这两个少年总是想着,日后或许有些不必要的麻烦。
“虎头,这道理你却不懂了,虎狼平日若是喂饱了鱼肉,他们吃饱,那还有劲头去抓捕猎物,兵卒也是一样,平日里若是让他们过的舒服,谁还有心思上阵杀敌,平日里让他们苦些,战时开拔、犒赏厚些,才是正理。”
这话也有几分道理,李虎头在那里若有所思,历云胜笑着又说道:
“马大帅从兵卒一步步做到大帅,现下年纪大了,心也软了不少,咱们宣镇每年总能有七个月的饷银发下来,要是在大同和陕西三边那里,兵卒卖儿卖女的有,让老婆做粉头的也有。那才叫苦呢!”
听到这话,李虎头在那里瞪大了眼睛,王通也是满脸的惊疑神色,居然到了这样的地步,边上的历韬有些卖弄见识的说道:
“辽镇地多,就算没有饷银,兵丁军户们多少有田地耕种,第二好的就是我们宣镇和蓟镇了,陕西和山西那几个都是克扣的很,可当兵的就是盼着打仗,一打仗就有银子了。”
兵卒们穷苦成这个样子,还能有什么战斗力,可历云胜多年的边将,说的这般煞有介事,也由不得王通等人不信。
但听归听,既然有军饷这个说法,又有当兵吃粮这个讲究,别人给你卖命厮杀,你不给足了报酬,谁会听你的,谁会给你拼命,而且如今这时代,什么民族,什么国家,这些概念还都很模糊,士兵们心中没有这个,能抓住心的,就是拿足饷,吃饱饭。然后用训练和纪律约束住。
李虎头听的直摇头,王通那边则是把杯中酒喝了个干净,历云胜又是说道:
“大同那边这些年一直打的不错,秋冬鞑子大军犯边,大同各堡都是守的严实,每次都是砍几百个脑袋报功的。”
气氛实际上有些尴尬,后面侍女过来倒满了酒,王通却不说话了,李虎头却愣头愣脑的说道:
“鞑虏几千人就叫做大军吗?”
这话反问的历云胜也是一愣,历韬和他却是随便,插言说道:
“两万骑总是有的……”
“两万骑才砍几百个脑袋,咱们在天津卫三千人对海盗可是拿了将近三千首级的。”
李虎头在那里满不在乎的说道,历云胜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声停歇,才开口说道:
“鞑虏是咱们大明立国就有的大祸患,鞑虏骑兵又是勇猛剽悍,那些海盗可不能比啊!”
李虎头刚要再说,王通用筷子夹起两条烧羊肉放在李虎头盘子里,开口笑着说道:
“光顾着说话,先把肚子吃饱了!”
那边已经说的兴起,刚想说自己不饿,转头却正对上王通瞪眼。顿时老实了,闷头在那里吃了起来。
在这之后,双方就再也没有提什么兵马作战的事情,反倒把话题转向风花雪月和生意方面,历家下面有大皮货行,各种硝制好的皮革在天津卫极为热销,可历家知道消息晚,等想去设点的时候已经插不进手。
结果明明可以多赚至少八成利润,因为卖给天津卫本地的货栈商行却只能多赚二成,这次王通来,只好提起这事。
历云胜身穿锦袍。身材健壮,举手投足间都有那种久经沙场的大将风采,勇武之气十足,却没想到谈起生意来居然这般在行,一切明明白白,说王通若是愿意给历家的皮货行提供方便,尽可以入些干股。
王通怎么会占他这个便宜,开口就答应在三江商行中划出一间店面给历家,拿去用就是,历云胜那边自然不会白要,双方推拒商议,到最后定下,多赚的八成利润中,给王通那边二成算作租金和辛苦费用。
嘴上在商谈,王通心里有个可笑的想法,难道这大明的边镇将领不是按军功选拔,而是按照会不会做生意吗,那辽镇的游击孙守廉生意经就是精通,还知道运送大木来天津卫发财,这位历云胜对方方面面也熟悉的很。
不过商定了店铺这桩事,也算利益相关,大家的关系比开席前又亲近了一些,王通年纪虽然和历韬差不多,但和历云胜的交谈完全是成人的对话,历韬和李虎头听不懂也无法插嘴,在那里无聊的很。
过了会,历韬索性拉着李虎头去马厩看马,历家在边镇和草原上多有交易,骏马可是不少,等他两个一走,王通站起举杯,笑着说道:
“此次来宣镇,人生地不熟,所幸有历大人在此,还请多多照顾才是,王某敬大人一杯。”
说完,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历云胜笑着站起,也是喝了杯,这才摆手说道:
“大家自家人,何必说这么生分的话,宣府这边你就和在天津卫一样便是,所谓演练也不过出张家口堡外五十里,住一夜再回来,历某已经安排了一位千总陪同,也托人给口外的那些鞑子招呼过了,尽管放心就是。”
王通皱皱眉头,今日喝的是黄酒,自己喝了几杯不到,难道就晕了,边镇和鞑虏是死敌,这打了招呼怎么讲,而且看起来不是什么大忌讳,要不然也不会这么随便的说出来,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问道:
“和鞑子招呼过……”
看王通迟疑不敢问又满脸疑惑的样子,历云胜又是笑了,开口解释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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