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是天子,大明的皇帝。至高无上……”
万历皇帝念叨了两句,声音越来越低自己停了下来,御马监、京营、京卫、甚至侍卫身旁的带刀舍人,那一支武力也不是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内廷的司礼监、外朝的内阁,这两个维持大明中枢运转的机构,无论是首领还是其中的骨干,都是慈圣太后李氏的提拔或者是间接的提举,天下间的臣子,文臣武将基本上还是隆庆时代的人,与自己何干。
这些天的冷遇,万历也是亲身经历,这个天下有他没他都是一般,如果真要废立,万历怎么想也想不出什么有效对抗的法子。
这个问题,万历皇帝心中或许明白,可一直不愿意去承认,来到这美味馆,见到王通之后,反倒冷静下来。
想通了这点,万历皇帝身子立刻软了下来,颓然向后一靠,正好是碰到桌子上,万历在那里无力的说道:
“怎么办。朕怎么办?”
“陛下,事情到最后了吗?”
王通又是问了一句,没等万历皇帝回答,王通又是开口说道:
“按照陛下说的,太后娘娘在几天前就对陛下说了那些话,如果真要如何,几天前就应该做了,为何到今日还是不做,为何到今日还是能让陛下出宫来?”
这话反问,万历皇帝又是怔住,王通身体直起。肃然的说道:
“陛下,母子之间血脉相连,管教陛下,威吓陛下,这都是太后娘娘的一片慈爱之心,若太后娘娘真要如何,陛下岂有今日,太后娘娘苦心维持,这一切一切还不是为了陛下,陛下,切莫因为一时意气误会了太后娘娘的苦心啊!”
万历皇帝后背从倚靠的桌子上挪开,呼吸平静下来,闷闷的说道:
“可母后都说要去太庙告祖宗社稷,还说什么先帝子嗣血脉又非朕一人,这些话都说出来了,怎么说没那个心思。”
“陛下,母亲说孩儿,有什么不能说,有什么不可说,陛下,说为何不重要,关键是做,太后娘娘慈悲慈爱,关心陛下的心思,这是天下人都能看在眼中的事,陛下身在局中,反倒不明了。”
万历皇帝双手扶着长凳的边缘,又是嘟囔着说道:
“在冯大伴和张鲸跟前说朕,朕吓得嚎哭磕头,没有一点的面子,这还让朕怎么在宫中,怎么在朝堂上发号施令,让朕再去慈宁宫来这么一回,朕不去,朕不去!!”
完全是个赌气的模样了,王通抬头看了看,一咬牙。无奈的站了起来,张诚和他对视了眼,反倒是低下头,王通走近万历皇帝之后,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陛下,臣之所以从天津卫潜回京师,求见陛下,就是怕陛下斗气,陛下要面子,太后娘娘难道不要面子,真要这么僵持下去,万一被有心人钻了空子,穆宗庄皇帝的子嗣的确不是陛下一人啊!”
听到这个,万历皇帝浑身一震,侧头看向王通,眼神也凌厉起来,王通沉着的跪下,抱拳郑重的又是一拜。
万历皇帝一直是焦躁负气的神情终于变得严肃郑重,在那里安静了半响,沉声开口说道:
“王通,你说朕该如何去跟母后赔罪认错才能让母后消气,原谅了朕的错处。”
王通稍一停顿,又是站起身凑过来说道:
“这个臣倒是有些心得,说与陛下参详,其一检讨要诚恳,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
“皇儿想及父皇在时谆谆教诲,母后劝诫……念及今日所谓,惶恐懊悔无地,痛哭流涕……只求母后给儿臣一改过自新之机……今后定当洗心革面,勤于政事……”
慈宁宫的采光是经过高手匠作的设计,白日里也极为明亮,慈圣太后李氏正看着万历皇帝送来的检讨文书。
从头到尾看完,李太后眼圈也有些发红,把文卷放下之后,对边上的冯保说道:
“皇上总算能知道哀家的一片苦心,也不枉哀家对他的那番作为,就算多少年后史书责骂,哀家也是甘心了。”
冯保笑着说道:
“太后娘娘那里话说,太后娘娘的慈爱慈悲之心,天下人都是看在眼中,日后史书只有称颂的道理。”
李太后把书信放在一边,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又是说道:
“现在言官们沸沸扬扬,张先生那边也已经上疏谏言,皇上下个罪己诏也是应该的,孙海这边尽管罪大恶极,可毕竟是陈姐姐的人,发往中都看守皇陵吧,这替代的人……南京镇守楚兆仁还算不错,司礼监下文宣他进京吧!”
冯保连忙躬身领命,稍后开口问道:
“太后娘娘,南京镇守的位置空下,这个?”
“你和张诚议一议,司礼监、内官监不少人熬的年头也久了,放出去透透气。”
“太后娘娘圣明!”
冯保这边刚躬身下去,外面却有人通报说是张诚来了,张诚进来之后,却先和李太后告了声罪,然后和冯保私语了几句,李太后的眉头顿时是皱起,奴婢们有什么事还要当面瞒着自己。
没想到冯保听完私语,却笑着躬身说道:
“太后娘娘莫怪,等下就知道怎么回事,万岁爷等下过来,不方便殿内的宫人看到,奴婢们散了宫人也先退下了。”
慈宁宫这处所有的伺候人都从后门散去,留下了有些纳闷好奇的慈圣太后李氏,不多时宫门推开,小皇帝走了进来。
走到门前,万历皇帝就俯身跪下,他光着上身,绑着荆条,恭谨的磕头说道:
“儿臣跟母后赔罪,儿臣种种错处,请母后责罚。”
坐在那边的李太后身子一颤,眼泪禁不住流淌而出……
三百七十七
“王通,你是朕身边的第一忠心人。两年前是你在这美味馆劝朕,两年后居然还是你在这边对朕讲,没有人敢和朕说这样的真心话。”
“陛下,臣离京之时,还有这几次和陛下的通信,都说的明白,陛下要等得起,陛下年少,时间还多得很。”
“朕接下来要沉下心等,王通你和朕一般的年纪,咱们一起等……”
“陛下,臣秘密来京之事,万不能同别人讲,奏明陛下这些之后,臣也就放心了,要连夜回返天津。”
“现在信笺往返要四日以上,王通你有没有法子更快些。”
“臣回去之后,就在京师到天津的路上,每隔三十里设置客栈一所,都蓄有马匹信使,若有信息。则是快马轮换不停两天之内甚至更快也有可能。”
……
京师之中人人称赞慈圣太后李氏的贤明,惋惜万历皇帝的不能自制,也惊喜于皇帝的悬崖勒马,青楼茶坊,街头巷尾,都是在议论此事。
内阁首辅张居正上了措辞严厉的奏疏,朝廷百官都是上奏谏言,说陛下当自制,万不可如此荒唐。
和以往的强顶发怒不同,这次的万历皇帝诚恳的接受了劝谏,并且下了罪己诏,朝臣言官都是越战越欢,可皇帝这般虚心谦和的态度,他们反倒是不会继续下去,众臣又是上了一大通讲大道理和说圣贤的奏疏,也就平淡了下去。
唯一倒霉的人应该就是御马监提督太监孙海,他被发往中都凤阳打扫皇陵,没有处死,但对于一名宦官来说,在中都打扫皇陵,那是比死都要难受的事,等于这辈子永无出头之日了。
孙海到出京的时候也没想明白,到底为什么会到这一步,自己讨好皇帝,一步步的都没有人干涉,为什么会突然间各方同时发力,让自己万劫不复。
御马监提督太监孙海下台之后。御马监又是洗牌了一次,孙海得宠时提拔起的宦官都被撤换了下去,各方面都趁机朝里面塞人,这个也是每次官职变动的必然。
既然塞人,自然是御马监自家的人下手更加方便些,掌印太监张鲸和监督太监林书禄都是得了几个位置。
四月二十五这天,宫内下旨,令南京镇守太监楚兆仁回返京师,任御马监提督太监一职,司礼监六科郎掌司胡志忠办事恭谨可靠,替补南京镇守一职。
因为御马监贪墨一案被贬的前龙骧左卫监军邹义,因为改过自新,忠谨办差,出任司礼监六科郎掌司一职。
太后震怒,天子请罪,又有各个内廷重要的职位变动,这风风雨雨之中,大家似乎忘记了派往天津卫的那只查办队伍以及并不符合派出本意的查办结果。
对此心有不满的人,看到胡志忠的高升任命,再看看几位查办官员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做的安稳,也就大概判断清楚朝廷对此的态度。一时间也不敢继续生事了。
……
宫内宫外,有些体面地位的人物和人家都在传这么一句话,据说是太后娘娘私下里说的,但谁也不敢判断真假。
“王通这孩子,办事可靠勤勉,难得的是有一个持正忠君的心思,大道理明白,劝皇上也是凭着忠义的真心,不错,不错。”
慈圣太后娘娘这番话真说话没有,也没有办法去确定,但却说明了一些东西。
经过这桩事之后,有心人发现,慈圣太后李氏的地位似乎又高了那么一点,以往她是内宫的主人,这个没什么疑问,可内宫中仁圣太后陈氏也有她的话语权。
但孙海被流放,让内宫二十四衙门牢牢掌控在了李太后的手中,现在他是完全的,真正的主人了。
仁圣太后陈氏因为身体虚弱,决定不见客闭门静养,这个似乎也说明了一些东西,但这个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东西了。
……
不过,有一股潮流在四月初掀起,却被隐藏在惊心动魄的政争之中,到了四月底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这股潮流才愈发的炽烈起来。
去天津卫发财,京师里家境殷实的人家,商户富户。到富有士子,官吏,甚至是豪门勋贵,内宫的太监,只要是对财帛动心的人,都知道现在去天津卫,肯定能赚钱,肯定能发财……
据说心思快,提前去的人,在海河边租下了铺面,那是进了什么货,就卖出什么货去,就算买卖做不成,租下的铺面已经有人翻了几倍的价钱来转租,坐地收钱。
发财这个事情谁都愿意,有这样的好事谁不是冲锋在前,家里有钱的备下了银子,家里无钱的也琢磨去那边找个营生。
而且大家都知道,去晚了什么都弄不到,京师知道,通州、香河难道不知道,顺天府知道河间府知道,难道北直隶其他各府不知道。去晚了什么都没有。
……
“老爷这边真是好运气,那孙海昏了头,居然弄出这样的混帐事,也活该他倒下来。”
在天津卫王通的宅邸之中,杨思尘颇为庆幸的说道,他对这件事内情如何并不了解,王通也不准备告诉他,只是笑了笑回答说道:
“的确是幸运,若是孙海站住了,怕是第一个就要对付本官,而且还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杨思尘在那里赞同的点点头。天子的宠信对臣子们是最重要的东西,他代表着无穷的荣华富贵,任何人都不愿意被人分去,特别是争最亲近这个位置的时候,那当真是你死我活,没有善了的可能。
王通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用的手段,同样是雷霆霹雳,让那孙海彻底不能翻身,自己已经被朝臣们攻讦,如果内廷再和自己生分,凭自己所做的这些事,早晚要粉身碎骨,王通很清楚这一点。
说笑了几句,杨思尘又是说道:
“客栈布置,还有买马的各项事宜,已经安排三江商行那些人去做了,马匹到还好说,蓟镇每年和蒙古都有贸易,这客栈仓促间怕是不成。
“没有客栈,就先去附近民家,全力去做,送信的信使,一定要用咱们下面放心可靠的人来做,并且要时刻盯着,不要出什么篓子。”
看王通说的慎重,杨思尘连忙答应,王通顿了顿又是说道:
“信息通畅,这比什么都重要,不要以为这件事只用在政务上,三江商行和天津卫其他各处的生意没准也是能用到。”
信息就是财富,有一个快捷通畅的信息渠道,不管是自己和皇帝的沟通往来,还是生意买卖,都会有极大的方便,何况这次京师发生的种种事情,王通已经感觉到了交流缓慢的麻烦。
正说话的时候。外面张世强走进来,开口说道:
“王大人,俞老大人让属下请您过去,说想要和您一起在海河边上走走。”
俞大猷相请,这个肯定不会推却,王通笑着站起说道:
“算起来,反倒是在京师那几日清闲些,来到天津卫却一刻不得闲,张大哥,跟随送护卫的人讲一讲,都换上便装吧,反正海河边也有护卫营头调集。”
“王大人辛苦……”
杨思尘跟着说了句,王通摆摆手说道:
“不辛苦,在京师清闲却一刻不得自在,在天津卫怎么忙也是心里舒服。”
说话间走出了屋子,王通一边穿上卫兵递来的袍子,一边开口问道:
“老大人怎么想起来逛海河了?”
“属下也不太明白,不过俞老大人些日子每日里就在海河边走动,看的仔细,也不知道做什么!”
……
“孙海倒了,你位置又稳了吧!?”
“老大人看的明白,暂时不用担心什么。”
艳阳高照,海河边人流如织,让想念闹市繁华的王通颇为的心旷神怡,俞大猷尽管精神矍铄,老当益壮,但走路需要拐杖了。
两个人边走边聊,倒也悠闲的很,走不几步,在俞大猷的引领下却朝着海河边走去。
真正到了河岸边,反倒是没有里面的街道繁华,因为这边是预留出来做堆场和仓库的地方,船只卸货装货,大都是船上的水手船工,卸货的劳力,接货的商人以及税吏等差役们在。
走到这边,俞大猷扬起拐杖指点说道:
“老夫当年在福建抗倭时,曾乔装改扮去了海盗们的私港,那已经号称汇集大洋,天下最富,可也没有你这港口一般,说你有点石成金的本事,果然不假!”
“老大人夸奖,大明南北各省,不缺银子,不缺货物,缺的是这么一个互通有无,彼此贸易的地方,私港终究是私人,王某这边以官府名义开海,这海上买卖的货物又可以同漕运相连,通行南北,进入内陆,而且有官方的身份,不担心被查扣,自然汇集天下商旅。”
俞大猷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经济之道,毕竟不是这等武将的所长,但他今日来,说的显然不是这个,俞大猷又扬起拐杖,这次指向海上……
……
海河岸边街道一角,两个闲汉蹲在偏僻处,用闽地方言低声交谈说道:
“大当家吩咐了,这边开满了店,店里装满了货,差不多都要做满一个月生意的时候,再传信过去。”
三百七十八
“海上怎么办?”
俞大猷只是问了这一句。王通一愣,顺着看过去,只看见进进出出的船只,其他的却没有看见。
俞大猷站在那里,用拐棍海河岸边兜了个圈,笑着说道:
“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也见过闹倭之前的福建广东,也去过浙直的那些天下名城,如你天津卫边上这般繁盛的也见过,可天津卫这才多久,就有这样的局面,真真是金山银海啊!”
被人这么说,王通可感觉不到什么高兴,俞大猷明显不是在夸,王通有些肃然又是看了看海边,总算有点明白。
“老大人莫非是说海防之事?十一个炮台,一千余名军兵驻守,又有虎头和历韬、孙鑫他们几个少年组建的保安军,这些人手,足够应付。”
“一千余名军兵守卫十一个炮台,还有这不成形的保安军。能顾的了这么大一片地方吗?敌从海上来,在东边在北边突入,或者趁夜入海河,放下舢板杀入,只要突进街道,放上一把火,那就是损失惨重,你不过三条破船,挡不住追不上,岸上又好像是个筛子一般,还谈什么海防!”
说到这里,俞大猷声音已经有些严厉,俞大猷平日里和气的很,也没见他发怒过,今日明明在就事论事,可却有些激动了。
王通心中却明白,结合俞大猷一生经历,这激动和严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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