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爷请入西苑赏景。”
万历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又叫了声这才醒神,愣了愣在那里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孙海的肩膀,大声说道:
“做得好,做得好。”
三百三十
皇宫之中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御马监提督太监孙海伴着万历皇帝游西苑的消息,在当天晚上就传遍了整个紫禁城。
西苑那处在众人心里和荒地无异,却没想到被孙海利用了起来,很多人都是暗自赞叹孙海的手法高妙。
毕竟大家还知道,万历皇帝那晚兴致很高,回到寝宫后,还难得给了皇后笑脸。
孙海本就是大太监之一,地位摆在那里的,天子去西苑游玩也不是什么大事,那边不过是皇宫的一部分,这样皆大欢喜的模样,谁也不愿意去说什么。
现在宫内宫外的第一等大事是核销收支,不把这个弄好,宫里连过年的银子都不敢定下额度,既然天子有这个喜好,就由他是了。
……
万历大婚之后,陪着慈圣太后的时间大幅度减少了,早就是厌倦了太后训诫的万历皇帝,除了例行的请安之外,根本不愿意过来。
李太后舍不得儿子,可也知道大婚之后。万历已经算是成人,最起码形式上要当作成人来对待了。
宫中孤寂,陈氏那边也不能每天来往,李太后和潞王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潞王几次提自己搬出去住在,都被李太后否决。
“你不过是个娃娃,陪着哀家,谁能说什么,留下便是,看着你念书学本事,哀家看着也欢喜。”
万历只求自家少来,潞王这小孩子就藩与否,他压根不关,甚至觉得有个人和母后在一起吸引母后的注意力,是乐不得的好事。
……
天津卫城那边已经开始封河封海,没有船只了,王通的心思都是放在了买马和练兵上,信中除了例行的问候之外,就是说天津卫锦衣卫和虎威军按部就班的种种布置计划,一些有趣的轶事。
什么天津卫和周围县城,屠宰牛羊之后的骨头都被锦衣卫那边收去,在海河边熬煮大锅的骨头汤,丢进去鱼虾,这盐也不缺。
因为靠着漕粮转运的粮屯,有些淘汰出来的陈粮低价买下,尽管劳工不少,可也不缺粮食供给。
结果现在的天津卫海河边。因为劳力们每天吃饱了粮食,喝着有油水的骨头汤鱼汤的干活,反倒被众人羡慕的很。
甚至还有人风言风语,说这些乱民吃的居然比良民好,那大家都去作乱,到时候来王大人这边吃饼子喝骨汤。
良民如此,很多穷户也来这边讨生活,想找个差事干,他们可不是吃饱了才去,而是能有口吃的就行。
天津卫城在王通的建议下,趁着今年手头比较宽松,由兵备道牵头,户部转运司和清军厅协助,拨下粮食款项,将来到天津卫城的丁口们雇佣下来,河道清淤,整修码头和道路,为来年做准备。
毕竟今年运河和海河抽税,照例也要给天津卫地方上留些,这也是分配的规矩。
天津卫今年经过一场民乱之后,此时赫然是蒸蒸日上的势头。这可是和其他地方出了乱子,就要百废待兴几年的情况不同。
王通还在密函上说,罚没了几艘海船,今后用船的时候要多起来,正在琢磨着自己造船等等等等。
除了乱民吃的比较好,让不少百姓羡慕这桩事之外,其余的事情万历也提不起什么兴趣,特别是王通费了大力气描述的海战经过,万历觉得实在无趣。
海上的作战,无非就是船靠近了开炮,要不就是跳到对方船上去搏斗,那有陆上战斗那么金戈铁马,热血沸腾,真不知道王通为何如此的重视。
除了天津之外,其他的事情他除了看,大佬们根本不让他伸手,这样无聊的生活下,万历皇帝就越发觉得西苑是个好地方。
在那里,除了琼楼玉宇这样的华美景观,那种幽静,那种完全属于他一个人的感觉,让万历十分的舒畅。
御书房毕竟太局促了,能有这么一个让他彻底放松,彻底属于的天地,小皇帝非常的迷恋,西苑本就是个完整的宫殿,他让人在那里腾出了房间,安排了宫女和宦官过去值守打理,一有时间就过去游玩。
御马监提督太监孙海自然也不会闲着。只要万历皇帝过去,他一定是陪在身旁。
就连孙海跟随的体验都和其他人不同,冯保和张诚就像是万历关系远近不同的长辈,两人或训诫,或建议,或劝说,处处管着万历皇帝的行动想法,外朝的张居正则是个严厉的老师,管的一丝不苟。
其余的太监、大臣,万历皇帝能感觉出来他们在恭敬背后都有一种疏远,这些人知道他们自己的主子不是万历,而是冯保或者张居正。
孙海不同,孙海言语行动都是为了让万历高兴,处处拍马奉承,让万历皇帝感觉到没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跟他在一起就是舒服。
似乎是很突然,在万历六年的腊月,御马监提督太监孙海突然就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且不提其他的太监如何想,两位太后对御马监和皇帝亲近都表示了默许,毕竟让皇帝抓住军权也不是坏事。
……
这时节南北往来要一月之间,一艘船从江南启程顺着运河抵达北方,然后回返。算上各处交办,两个月时间也是要的,有的船来到北面做生意,往往还留在北方多跑几个地方,时间就要更长。
天津卫运河这边抽税的消息真正在江南传播开来,也就是九月、十月期间,然后江南的人家盘算着自己被抽去了多少银子,再写信给北方的人,这差不多就要十一月十二月了。
京官多南人,家人写信过来抱怨,也肯定有人说家里出钱供你读书。好不容易挣下个功名却不能维护家里之类的话。
不过前段时间天津卫香乱,京师的言官们都吃了个闷亏,虽说上面有大佬们维护,没什么惩罚,可那训诫也让人灰头土脸。
何况现在年关将近,大家也都忙着过年,还是安静些,不要闹腾太大过不好这个年,一切等年后再说。
可年前京师各处会馆,比较富裕的官员家中,每天都是不少士子文官聚集,大家彼此议论商议,议论的全都是这天津卫的税关……
……
“陈先生,洪武九年的时候,山西平遥主簿成乐任官期满,州府考核结果以其‘能恢办商税’褒其进京朝见皇帝,可却被太祖‘税有定额,若以恢办为能,是剥削下民,失吏职也,州考非是’,反倒是下旨申斥降职,这是为什么啊!”
在潞王朱翊镠的书房中,对面坐着国子监祭酒陈戈,他是当世大儒,也是李太后为潞王请的老师。
听到潞王提出这个问题,须发斑白,身材高瘦的陈戈微微点头,起身说道:
“殿下,太祖爷立国之时,曾见鞑虏以重税盘剥百姓,以至民不聊生,天下大乱,有此为鉴,太祖爷在洪武二年才颁布了‘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者以违令论’的律法。”
潞王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是翻开一页继续看了起来,国子监祭酒陈戈坐回去,和身边的一名文官交换了下眼神,都是面露嘉许。
那边看完了书,潞王那充满稚气的脸上却有大人般的沉思表情,抬头又是问道:
“牟先生,世宗肃皇帝三十九年的时候,杨时乔榷税杭州府,他让木商自己写下收入,然后征税,一年得税银一共十五两,可天下间却交口称誉,称为明臣,并且从杭州府升了浙江的参政……可身为朝廷臣子,不该为朝廷多收些银子吗?”
陈戈边上的那个文官也是起身,他身材发福,个子只到陈戈的肩头,年纪也是不小,他是翰林院检讨牟乃奎,也是极有名气的大家,开口回答说道:
“殿下,天子富有四海,百姓赚了多少,实际上就是天家赚了多少,左右都是一样的,不与民争利,民富国强,以圣人之道治理,这才是天下太平的根本,太祖爷不重商赋,成祖爷时又有‘婚娶丧祭时节礼物、自织布帛、农器、食品及买既税之物、车船运己货物、鱼蔬杂果非市贩者,俱免税’的规矩,这都是圣君风度,爱惜百姓的大德。”
这两位都是老夫子一般的人物,当世闻名的大儒,博闻强记,历代的实录,别人要翻书查询,他们却随口拈来,不费工夫。
潞王连连点头,满脸都是求知的神色,听完之后,突然摇摇头说道:
“要给皇帝哥哥谏言……”
看着这孩童的天真神色,陈戈和牟乃奎都是叹了口气,一起抱拳躬身拜下,恳求道:
“殿下切莫去陛下那边讲这番话,臣等草芥无谓,殿下切莫坏了和陛下的兄弟之情啊,那臣等就万死莫赎了。”
“两位先生快起来,翊镠不说就是,你们快起来呀……”
潞王粉雕玉琢的脸上全是惶急。
……
潞王朱翊镠没有拿这些话去问万历皇帝,不过这问答却传到了宫外,文人士子都私下交口称赞,潞王真是贤王……
三百三十一
京师是天底下官员最多的所在。大大小小,大明两直隶十三省什么地方都有人在京师当官。
加上对天下士子文人最重要的科举大考也是在京师举行,很多士子也是汇集在此,虽说是几年一次,但在在这里可以安心准备考试,也可以交游同道同乡,甚至可能有一步登天的机会,还有什么落第准备再考……
京师还是这天下最富庶繁华的地方之一,皇宫大内,各衙门的官员吏目,公私花用,吸引了大明天下各处的货物和财赋,这就吸引了大明各处的商人百姓前来,有的想要在这里发财,有的不过是想要来这里谋生。
华夏传承几千年,有一个传统就是重乡土出身,一个人孤身在外,没有家人朋友照顾,如果听到乡音,那是何等的感慨感动。
大家都是漂泊异乡,同乡之间则会互相帮助提携。彼此照应。
久而久之,官场民间,因为同乡出身划出了各种各样的圈子,民间还好说,官场则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派系。
一般来讲,首辅、次辅或者司礼监的权势人物出身何处,他们必然要提携家乡出身的官员士子,时间长了,这些同乡就回互通声气,互相勾连,结成徒党。
两直隶十三省,虽说处处出举人进士,可实际上各处贫富不同,能念得起书的人也多少不同。
在北地,中小地主的子侄可能还要下地做活,而在江南,富农就可以供孩子读书认字,这么下来,有功名人士的比例自然会有变化。
京师中的官员士子,出身南直隶的人最多,这其中出身苏州、常州和松江三府的人最多,其次就是浙江,浙江又以出身杭州、嘉兴、湖州三处的人最多,其次则是湖广、江西,这两处不相上下。
每年每月,都有这些地方出身的大批士子进京,有的人更是在京师常住。他们彼此互通声气,互相援助,声势极大。
这些士子中,科举成功的比率也是很高,也有朝中官员或者为了照顾同乡后进,或者为了结党营私,或者借重这些人的声援舆论,主动和他们交好往来。
官员士子,或在朝,或在野,彼此交好勾结,形成了一个个势力集团。
同乡人士活动聚会的地方,就是会馆,先期来京做官和做生意出于同乡友情和种种考虑,他们相互邀请,筹措资金,购置房产,供来京的举子和其他来京谋事的或旅居者住宿,后来者又不断的营建扩大。
到了如今,会馆已经成了各处文人士子彼此交流额度聚会之地,众人在此议论时事朝政。写诗会文,往往京师舆论,就是由此开端。
他们的言论加上言官们的奏折,这就是京师所谓的“士林清议”,是极为重要的舆论力量,尽管不过是些士子和低品的文官发声,可朝中大臣,甚至是内阁首辅,当今天子都不得不重视考虑。
……
进入腊月,忙年的事情都有内眷和下人去忙碌,衙门的公事也是一天天闲下来,众人无事,无非是走亲访友,聚会闲话而已。
苏州会馆,实际上就是南直隶会馆,在京师宣武门外的一处繁华地,外面看着好像豪门大户的宅院一样。
这里是京师会馆中最热闹的地方,这也难怪,南直隶苏松常一带乃是出官员最多的区域,连带着会馆也跟着热闹起来。
腊月十一,这苏州会馆热闹非凡,官员文士们进进出出,彼此打着招呼,屋内厅堂各处,相熟的人坐在一起,喝茶谈天,要单看这会馆之中,不知道日子的还以为已经过年了。
午饭刚过,外面有人扬声通报。屋内众人都纷纷起身,热情的跟过来的那人行礼打招呼。
“道甫兄,今日怎么得闲来这边?”
“与几位朋友约好,来此小聚。”
“道甫,这几日未见,他日为兄做东,一起去牛马巷福寿楼吃酒。”
“二兄客气,但约时间,小弟一定前往。”
“李大人!!小的兄弟流落京师,若不是大人仗义接济,早就病死在客栈之中,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兄弟永生不忘,这里给您磕头了。”
“快起来,快起来,大家都是圣人门生,救急救难也是应当,你们兄弟安心科举,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我说就是。”
这人一进来,似乎每个人都有话要和他说,每个人都在和他表现着善意,谁能和进来的这人说一句话,都是脸上有光。显得极为光彩。
可这人看着也平常,无非是个微胖的中年,最多三十五岁,穿着一身蓝色的文士便服,脸有点长,眼睛不大却极有神。
自从进了会馆的大门,这人走的就慢了,每个人都和他打招呼,他也满脸和气的与每个人打招呼,没有丝毫傲慢或者是烦躁,左右拱手作揖。应对得体,不让任何一个人感觉到受怠慢。
等这人进了内堂,外面的热闹才算是平息下去,大家各自落座做自家事,也有新来的人在那里小声的询问:
“老哥,这人是谁啊,道甫?李大人?没听说有这么一位人物啊,再说听他口音,好像是这顺天府人士?”
“这是户部山东司员外郎李三才李大人,这可是京师第一号扶危救难,仗义疏财的人物……”
说到这里,边上有人插嘴说道:
“李大人万历二年的进士,是京师官场第一等的人物,这些年声名鹊起,京里京外,都说李大人将来必然是朝廷的栋梁,要入阁拜相的,李大人和南直隶的士子交好,那是咱们颜面上光彩啊!”
……
苏州会馆内堂处,类似于酒楼雅座的设置,中间的大堂摆着桌椅,四周却都是单独的小房间,供有身份的人在其中议论休息。
户部山东司员外郎李三才所在的屋子门却敞开的,也有好奇的人故意坐在这附近,想听听这位京师闻名的人物说什么。
“允贞兄这次去往海州赴任,又是冬日启程,这一路辛苦自不待言,兄弟也不多说,一杯水酒祝一路顺风吧!”
这李三才举起瓷盅示意,对面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人也是举杯,双方一饮而尽,那被称作允贞的人叹了口气说道:
“寒窗苦读,本想在朝堂上用圣贤之道辅佐君上,匡扶天下,却没想到天不遂人愿,得了这个浊官,和那些污秽铜臭之辈打交道。
“怎么能如此说。在允贞兄,在朝堂上是做官,在地方上也是做官,但有一颗对圣君,对大明的忠义之心,那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李三才正色说道,那允贞起身举杯,躬身说道:
“道甫兄这一句话如当头棒喝,是允贞恍惚了。”
外面那些听热闹的人,都是暗自竖起大拇指,这魏允贞本来是刑部主事,年前得了这个两淮盐运司的差事。
淮盐行销天下,这两淮盐运司的差事素来都使肥差中的肥差,刑部主事那等闲散位置调到这里来,等若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气。
可看这位大人,居然为的是不能在朝堂上推行正道而忧心,而李三才李大人那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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