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义说话缓慢但清晰,所说繁杂但条理分明,许多事情没有明言可王通已经是猜到,莫名的背后居然渗出了冷汗。
今日间皇帝那种“微服私访”的举动被拆穿,感觉到无趣的情绪,还真有可能让这个天大的运气从自己的手里飞走。
邹义说的口渴,王通连忙给倒了杯水,手里还拿着壶的时候,却想到了一件事,既然大佬们都觉得无所谓,那张诚的用意到底有什么原因呢?
王通迟疑了下,决定还是趁这个机会问问,难得这位邹义愿意讲,眼下身在高处,看的越明白,摔死的可能就小些。
他放下水壶,搓搓手,迟疑的问道:“邹大哥,多谢你说的这般明白,天意难测,陛下的心意臣子也不能妄加揣测,不过……”
王通欲言又止,用手指了指桌子上的“尚膳监食档”,邹义放下茶杯,满脸都是赞赏的神色,双手轻轻一拍,笑道:“王兄弟慧眼,一下子就问到了点子上!!”
四十三
“少年入宫,内书房读书,幸运的进十二监做个写字的差事,做的好,会为人,一步步累计年资升上去……若是上辈子积德,被司礼监的老祖宗看中,发往东宫伴读,这就算一步登天熬出头了。”
邹义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已然变化,刚来送册子的时候,彬彬有礼,可却是一种矜持的客气,而此时却很是放松,悠然自得,好像在给朋友们讲古一般。
“你想想,陪着圣上一起长大,那君臣主仆的情谊定然深重,太子登基,自然要用自己贴心的人,这东宫伴读十有八九就要做那司礼监掌印太监,统管内廷,王兄弟,这么说的话,是不是该咱们张公公当这司礼监掌印太监?”
司礼监掌印太监是内廷宦官第一人,代天子批红核准,权重如山,大多数时候,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地位高于内阁首辅,说是天下间仅次于天子的第二人也并不夸张。
不过,王通尽管对时事朝局懵懂,可也知道当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乃是冯保,而且提督东厂……
“张公公做不得司礼监掌印,按年资地位,做个提督东厂总该够格,可这个也被冯公公兼领,你要是张公公,心里苦不苦?”
邹义问的轻松,王通苦笑着点点头,却不敢接话,但却隐隐猜到了张诚下午的神色,和晚上帮忙的原因,邹义继续说道:“冯公公在嘉靖朝就在司礼监当差,如今三朝,太后信任,皇上敬畏,内阁张太师也是嘉靖朝的大佬,先帝的心腹之人,当今天子的老师,一言九鼎,皇上也要敬畏三分的,朝中有这么两位天子都要怕的大佬,那还有咱们张公公什么事情?”
皇城上的钟鼓声音传到屋中,王通身上颤了下,高处果然不胜寒,跌落很容易摔死,似乎自己已经不能回头了。
“不过啊,冯公公和张阁老年纪都大了,皇上还小,时候还长,谁跟着皇上亲近的时候多,谁将来的好处就越大……张公公每日里陪着皇上,可他毕竟是一个人,比不得资格老的两个,天下事难预料,谁也没有想到皇上会碰见王兄弟你,太后也赏识。”
说到这里,邹义停住,微笑看着王通,王通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吐出口气,觉得屋中寒冷异常。
可看看眼前的火盆中炭火正旺,此时不是天冷而是心寒,王通此时只想要一件事:“这辈子想要活的精彩,这世上又怎么有白送上来的荣华富贵,搏一搏又有何妨。”
心中定性,王通很是镇定的说道:“邹大哥请继续讲,小弟正听着呢!”
“王兄弟这等心性气度,真不像是一个十四岁的人,张公公在宫内伺候皇上,王兄弟有这个大好机会,在宫外和皇上多多亲近,内外合力,把皇上伺候好了,王兄弟,可愿意吗?”
邹义含笑询问,王通稍一停顿,就笑着抱拳说道:“为何不愿意,邹大哥,代小弟跟张公公拜谢,公公的好意小人铭记在心,永生不忘,定有报答。”
说了这般大事,王通尽管也有惊讶和忐忑,但整体的表现依旧是从容淡定,应允的也是气定神闲。
邹义点头笑着站起,伸手掸掸棉袍,轻松的说道:“王兄弟的心意张公公明白了,时间还长,咱们慢慢来就是,时间不早,哥哥我也要去歇息了。”
伸手把桌子上那食档塞回口袋,却又掏出一本蓝皮无字封面的厚册子,放在桌上说道:“张公公找亲信体已的人抄录了一份,这份王兄弟就自己留着,做个参考。”
王通深吸了口气,若是方才自己犹疑拒绝,这份抄录的副本恐怕根本不会从口袋中拿出来,邹义向着厢房走去,走了几步却回头说道:“既然你我兄弟相称,有句话总要忠告一二,这饮食烹饪终究是小道,难道王兄弟将来的前程是去尚膳间做个总管不成。”
王通笑笑,没有接话,坐在那里翻动册子,这天晚上他可不能早睡,厨房的忙碌准备要时刻关注。
……
算算时间已经是腊月二十五,还有五天就要过年,街头的喜庆气氛已经非常浓厚,店里的伙计在忙碌的时候都有些神不守舍,不过马上被马寡妇和张世强厉声的呵斥。
累归累,大家心里高兴,东家说三十下午开始放假,初七再回来,再说每个人最少的也赚了五百文,还有二十斤肉,这年全家人都要跟着高兴高兴。
有品级的宦官比昨日少了许多,似乎又回到正常的客流了,宦官和禁卫军校的脸上都有疲惫的神色,还有人询问能不能打包带走回宫内吃,或者是给还在宫内准备年节的同伴捎去。
王通这边在开业的时候还真准备了一批用薄木板制造的饭盒,这次正好用上,不过饭盒第二日要还回来重复用。
邹义在美味馆来了第一位客人之后,他就换上了一套低品宦官的袍服,回去皇城复命。有昨晚那次对谈,王通心中笃定了许多。
和往日的惯例一样,他还是坐在角落里,上午事情相对清闲些,正好用来做些私事。
王通的对面站着一名大汉,满脸的络腮胡子,身材差不多比张世强要高半头出去,手脚粗大,颇为壮硕。
这汉子身上穿着身羊皮袄,里面套褐色短襟,这打扮京师的百姓熟悉的很,一般都是在城外给大户人家放马畜牧的牧人。
“马大哥,快坐,快坐,咱们都是自家人,这么客气干啥!”
王通觉得颇为别扭,连声的招呼说道,面前这人是马寡妇的儿子马三标,据说昨天就已经来了,不过店中事情太多,没来得及上前招呼。
听王通这么说话,马三标咧嘴嘿嘿笑着,直接就要坐下,屁股还没挨着长凳,身后就传来马寡妇的厉声喝骂:“三标,不要在东家面前没大没小!!”
马三标脾气暴躁,却是个孝子,听到这话苦着脸又站在那里,王通记得自己几年前还被这个马三标背过逗过,今日里对方这样的恭敬,还真让人不习惯。
少不得清清嗓子,没话找话的询问道:“马大哥,听马婶说你在城外被雇你的人打了,可还要紧?”
“不妨事,被抽了三四鞭子,倒是抽我的那混帐半个月起不来床了。”
四十四
马三标说的大大咧咧,言谈间却自有一股凶残之气,王通摇摇头,马婶这哪是怕自己儿子吃亏,分明是马三标惹了祸进城躲避来了,想想自己记事的时候起,这马三标似乎就是个脾气暴躁的混人。
马寡妇如此的帮忙,也有当年王力出头帮忙化解马三标的案子有关,王通有些头疼的继续问道:“打残了?可还有什么纠缠,闹到官府了吗?”
“哪有,也就是断了根骨头,工钱我都不要了,还能有什么纠缠,不过是个外庄上的管家,喝多了酒就在马夫里面撒泼耍威风,打断了根骨头算是便宜他了。”
这等冲突马三标也不是太理亏,现在王通也是个总旗,也庇护的住,不过如今这店里要害人物进进出出太多,马三标这样的凶恶角色太过扎眼,王通稍微琢磨了下,就笑着说道:“马大哥在外面跑惯了的,在店里帮忙这等细致活做起来也焦躁,现在采买进料的量可是不小,店里准备买个马车,就交给马大哥收拾怎么样?”
“那最好,那最好,比憋闷在这边强。”
那边正好张世强要出去,王通直接对马三标说道:“张大哥要去采买,马大哥你一起跟去帮忙吧!”
马三标喜滋滋的答应了一声,这就跟出去了,临到出门的时候,王通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开口叫住:“马大哥,会骑马吗?”
“怎么不会,不是俺夸口,就连庄子上那些鞑子,都没俺骑的好!”
王通笑着点点头,挥手让他离开。
午饭之后,王通在美味馆之中都已经安排的差不多,等到万历小皇帝和张诚过来,店里的人就会到两边的宅院去帮忙。
从前皇帝还算“微服私访”的时候,大家懵懂过去也就罢了,现如今点明了身份,即便宫里不指示什么,也要做好各项的准备。
没过了多久,店里顾客开始散去,外面的街道变得安静,王通知道皇帝要来了。
棉布帘子被掀开,进来的却不是皇帝,两名模样精悍的汉子快步走进来,冲着王通点了点头,然后仔细的在店面中走了一圈,每处都是仔仔细细的看了遍,然后找了处门口的桌子坐下。
这应该就是贴身侍卫一流了,王通刚要上前招呼,帘子又被掀开,这次却是张诚和万历皇帝走了进来。
王通连忙上前一步,跪下就要叩拜问好,万历不耐烦的摆摆手,开口说道:“这样的地方,你站着请安就好,弄得和其他处一样,太过无趣。”
要是昨日的王通,没准还要坚持着跪下,好显得自己不是忘乎所以,但今日里却直接站起,笑着说道:“陛下操劳了一上午,是不是饿了?”
他这样的做派果然让万历皇帝高兴,王通随便,万历皇帝似乎很受用这个,有些抱怨的说道:“早早的起来上朝,和朝臣议事,还说让朕乾纲决断,明明都是张先生作主,没意思的紧……”
站在后面的张诚干咳了一声,万历立刻有所醒悟,住口不言,张诚沉声对一边的两名侍卫吩咐道:“这边不用你们候着,外面等吧!”
在万历跟前小心恭敬的张诚在这些人面前则是威势无穷,两名侍卫连忙起身低头,垂手后退了出去。
这两个人一出去,万历皇帝直接坐到了桌前,拿手拍拍桌子,说道:“上朝完了,还要上学,讲的那些圣贤之道让寡人想打瞌睡,偏偏还不能不听,要不然告到母后那边又是个麻烦,不说这个,烦的很,快些拿饭菜上来,寡人饿了!!”
王通的自然似乎让小皇帝万历也跟着随意起来,现在的万历完全是个孩子在那抱怨,抱怨课业太重,生活无聊。
“皇上稍等!”
一切东西早就预备好了,王通把还在灶上的东西分门别类的放在木托盘上,小心翼翼的端过来。
饭菜汤水依旧是一式两份,张诚自从表明身份之后,就不敢逾越的与皇帝同桌,看到这两份东西,先开口的反倒是万历皇帝:“张伴伴,坐下吃,光是寡人一个人坐着,你们两个人盯着,怎么吃的好!”
张诚看了王通一眼,对万历告了声僭越,也坐了下来,不知道为何这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有点感慨,各项布置是布置,可看着长大的万历皇帝知道照顾自己的感受,张诚心中百味杂陈。
每人一个汤钵,打开盖子之后,里面乳白色的汤汁洒发出热气,翠绿的葱花漂浮其上,乳白翠绿,下面似乎有晶莹白嫩之物。
浓郁的香气已经飘散出来,万历皇帝禁不住咽了口口水,拿起调羹喝了口汤,扁扁嘴品了下味道,点点头。
“陛下,这道是先吃菜后喝汤,陛下夹起来先蘸边上的酱油碟,最后喝汤。”
听到王通的提醒,万历皇帝夹起汤钵中的材料,在酱油碟中蘸了蘸,一入口,小皇帝愣了下,连吃了几口,方才赞叹说道:“这东西真是好吃,入口就好像是化了似的,这酱油也好。”
说着又夹起来一筷子,放在眼前仔细打量,疑惑的问道:“这是什么?”
晶莹肥腴,颤悠悠的一块肉,张诚在边上吃的也连连点头,听到这问题,低声提醒说道:“陛下,这是豚爪!”
万历愣了下,自言自语的说道:“第一次见……”
王通站在一旁强忍着笑,食档上的记载特别提到,猪蹄是下脚料,不能入膳,这也是皇宫大内的规矩。
另外,大明国姓朱,所以这猪在大内都是被叫做豚,倒是颇有古风。
这猪蹄只要炖煮的火候够了,反倒是最容易做好的食材,王通不过是做了一道白汤蹄花,居然能有这样好的效果。
能看出来小皇帝的确很饿,觉出好吃就大口的吃起来,王通和边上慢条斯理用饭的张诚对视一眼,心中松了口气。
但王通随即心里提起,靠着这些小伎俩,能撑得住一时可撑不住一世,没听说依靠这美食可以笼络人心很久,何况凭借着美味馆这草台班子,又能有什么美食做出来。
四十五
这个道理王通明白,想必张诚这样的人物也是明白,昨晚邹义说的那么多话,难道只是大言欺人。
小皇帝吃的很快,明明是新菜,却没有什么品尝的意思,倒像是只为填肚子一般,难道今日这新菜的效果不好,王通心中渐渐有些忐忑。
万历吃完那白汤蹄花,随手抹了下嘴,把身子做的直了些,王通微抬头瞧了眼,张诚老神在在的坐边上口鼻观心,反倒是小皇帝坐在那似乎有点不安,看那申请,看着倒也有点忐忑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王通看看边上的张诚,又看看万历,实在是糊涂了。
但莫名其妙的事情还在后面,万历居然在做同样的事,看看身边的张诚,又看看王通,犹疑不决。
莫名的安静了没多久,张诚慢条斯理的喝了口汤,起身禀报说道:“陛下,回宫的事情奴才要和外面的几个侍卫交待,出去一下。”
小皇帝连忙点点头,张诚不为人注意的对王通用了个眼神,然后走了出去,万历几乎是盯着张诚走出这间屋子,等那棉帘放下,立刻急切的问道:“王通,朕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回答莫要隐瞒!”
“小人不敢欺瞒陛下。”
“你的年纪和寡人差不多大,却比寡人高这么多壮这么多,可有什么法子吗?”
万历小皇帝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可更多的却是期盼神色,王通愕然,尽管此时表情恭谨可心中却暗笑。
不知道为何,问出这个问题之后的万历皇帝在王通的眼中彻底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想要长高长大却不好意思问别人的孩子。王通甚至有冲动去捏捏万历的胖脸,从前为了事业孤身一生,对孩子总有特殊的喜爱。
笑过之后,随即就是惊喜,王通马上就意识到,真正和皇帝亲近的机会来了,这个机会可要比美食有用太多。
王通一躬身,沉声回答说道:“陛下,微臣如此高大,的确有些和寻常不同的法子,陛下若用同样的方法,能不能长到臣这般不敢妄言,但长高变壮,臣却敢保证!”
听到这话,万历皇帝几乎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兴奋的身体前倾,盯着王通问道:“此话当真!?”
“臣不敢欺瞒陛下,不过这法子却是个日久天长的事情,少不得陛下要和臣每日一起段时间,也好施行。”
王通回答的颇为沉稳,他现在接近成人的身高,而万历小皇帝最多到他胸口,肥胖似乎有所过之,这个身高好像在这个时代的同龄人之中都算矮的。这时代的人比现代都要矮些,这也正常,无非是营养不足,生活条件跟不上。
可对于天子来说,营养和生活条件可不是什么问题,而且看万历皇帝的年龄和这肥胖,更像是缺少锻炼,营养过剩,甚至久在深宫之中,缺乏足够的日照,这都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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