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自强今年六十三岁,精神的确有些不足,不过听到张居正的询问,立刻从椅背上直起了身子,肃声说道:
“户部上上下下都已经清查一遍,陛下所说那些条目不用的话,天底下的确没什么生财的法子了。”
听到这话,张居正捋着胡须沉吟了半响,然后才抬起头说道:
“陛下和宫里所想的无非是那些东西。宫内宫外读的都是圣贤书,听的都是圣贤事,不会跳出这个圈子来,可我担心的是王通,此人尽管出身粗鄙,可做事却时常别出机杼,想前人未想,或者前人做出办法,他却有个新东西出来,这次的金花银增额百万,十有八九就是他搞的鬼。”
马自强呵呵笑着说道:
“阁老多虑了,或许陛下自己盛气罢了,要是那王通真这么想,倒未必是坏事,阁老领着咱们殚精竭虑这么多年,国库里才积攒了几百万两而已,他上下嘴唇一碰,就出来个一百万两,若是做不到,就以这个为由头治罪!”
……
每年中秋,也是宫内最忙碌的时候之一,宴饮布置,礼仪祭祀,都是繁复异常,十二监的大太监们都忙的脚不沾地。
所为内廷第一人的冯保这几天来,每日睡不过三个时辰,天天在宫内忙碌。眼看着还有十天就是中秋,该做的事情还没做多少,未免焦躁。
八月初七那天,冯保正在御用监批了几个文书,训斥了两个采买不力的管事太监,刚要去点检后宫拜月时候的各项用品,突然有小宦官来通报,说是万岁爷有事召见。
听到召见之后,冯保有些焦躁,宫内的事情都是他一手总理,连慈圣太后李氏都不太插手的,万历皇帝更不必说。
他也记得今日没有什么政务,朝会云淡风清的散了,这时候叫人何事,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态度变化,他把自己放在了一个成人的位置上,认为万历皇帝是个孩子。
此时找人让他烦躁,就和一个大人在忙碌的时候有个不知趣的小孩子过来打搅一样,大人都要发火的。
冯保按捺住自己的烦躁,坐着抬轿快走,到了御书房那边。走到御书房的门外,他一下抬轿,门口守卫的宦官立刻是上前行礼。
看到御书房这边,冯保更加烦躁,不知道从何时起,御书房成了万历皇帝完全的个人空间,里外听差布置的人都是万历皇帝亲自提拔,要不就是张诚举荐。
虽说孩子们长大了总有自己的私密和空间,但大人们总是心里不舒服,不过走进去看到门口听差的赵金亮之后,冯保倒是有了点笑意,这孩子聪明伶俐,并且努力上进,内书堂的教习多次夸奖,对这样的小宦官冯保一向是喜欢的。
走进御书房的时候,万历小皇帝半躺在龙椅中,用个自家最舒服的姿势在那里,举着几张纸在那里看,张诚则是在旁边伺候。
“奴婢冯保,叩见万岁爷!”
冯保在面吆喝了一声,直接拜下,他这一个动作,万历皇帝身体下意识的坐直,弄出一副正经模样,从小在裕王府的时候就被冯保管教,有很多东西都成了下意识的习惯。
“冯大伴快请起,这些日子中秋将近,也是辛苦大伴了。”
尽管不知道召见何事,不过万历皇帝和气。冯保也就放下了心,笑着起身逊谢道:
“都是老奴份内之事,万岁爷夸奖的过了。”
万历皇帝把桌上的文卷整齐了下,笑着问道:
“大伴知道天津卫有何事吗?”
“万岁爷何必问老奴,天津卫何事问王千户问张公公更是清楚。”
这话带着些调侃,天津的项延是薛詹业的人,薛詹业这边又是张诚的徒党,冯保使唤不太动的,报上来的消息有几分时效也是难说,王通那边更是自成体系,直接报到万历皇帝这边的。
万历皇帝嘿嘿笑了两声,开口说道:
“大伴,还真是有桩热闹事,天津卫在八月出头的时候查出通倭大案,说是有人通过天津海港向倭国运送兵器,牟取暴利,此事却是王千户的功劳,无意中查访而出。”
冯保脸色变得慎重几分,他知道王通不是那种假造事端,为自己赚取功名的小人,他说是有通倭,此事可信。
“万岁爷,天津卫城是京师门户。此处通倭乃是第一等的大案,奴婢这就派东厂前往,也请万岁爷下旨,着各衙门严查。”
万历摆摆手,开口说道:
“王通那边若是要严查,就不会送案卷到朕这边来,直接报锦衣卫都指挥使司衙门了,大伴,这通倭的事情却和你有些干碍!”
“万岁爷,老奴怎么会通倭!?”
听到这话,冯保大惊失色。通倭大罪可以斩立决,怎么自己和这个扯上了关系,失声问了一句,直接跪在地上磕头道:
“奴婢忠心,天日可表,万岁爷详查……”
“有干碍,又不是说大伴你通倭,起来起来,看看朕收到的文卷吧!!”
张诚一边拿着文卷一边把冯保搀扶了起来,递过去文卷之后,冯保快速的浏览起来,万历皇帝神色严肃的说道:
“人证物证都已经在路上了,估摸着这几天能到,这鲁某可是御用监下辖的,这奴婢当真是该千刀万剐,明明自己做下丧尽天良的混帐事,他倒是死的痛快,倒给大伴身上泼了些脏水。”
“混帐,混帐,真真是混帐!!”
看着那案卷,冯保脸色铁青,通倭虽然是大罪,但他这边不过是个失察之罪而已,严格来说也牵扯不到他太多,可大可小,但若是被政敌当作把柄,揪住攻击,那可就是麻烦了。
而且冯保知道此事居然比万历皇帝这边晚,这才是真正的麻烦,在那里安静站立的张诚张公公想必也是知道的,谁知道会怎么办。
想了想也是无计可施,冯保递还文卷,又是跪在了地上,开口说道:
“万岁爷,此事骇人听闻,奴婢还是初次听闻,但通倭是不赦之罪。奴婢自请责罚,也请万岁爷严查到底。”
万历皇帝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不过迅速消失,他连忙起身上前,亲自搀扶起来道:
“大伴你这是做什么,那鲁某已经畏罪自尽,人不过是早些年留下来的,和大伴你这边有什么关系,朕之所以叫你来,不过是他在御用监当差,你是他的本管,知会一句,心里有数罢了。”
“奴婢谢过万岁爷的恩典。”
冯保自然不会天真以为事情真就这么了了,他起身之后却没什么下一步的举动,只是在那里静立等待。
果然,万历皇帝又是笑着开口说道:
“这事情扫兴,不过王通拳打脚踢的真是折腾出来了一番局面,他奏疏中说,天津卫临海,可海口无人管理,船只随意进出混乱异常,他怕其中有什么不法之事危及京师,所以决意整治。”
说到这里,万历皇帝笑吟吟的问身边的张诚道:
“张伴伴,整治罚银一共多少来着?”
“回万岁爷的话,一共实收三万七千两。”
“这才整饬了三天,就收上来这么多银子,要是这么继续整饬下去,又能多少拿上来,何况这次还有抄拿那鲁某家产的二十余万两,差不多二十五万两银子就要交上来了,大伴,朕说一年增加金花银额度一百万两,你看看,这不就出来了二十五万两,这才三天啊!要是一年下来,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听着万历皇帝兴奋的总结,冯保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说道:
“奴婢恭喜万岁爷了,王通这般勤勉,忠心可嘉,也是他自己的福气。”
“大伴说的有道理,朕这边想,三天就收上这么多,那不如把这次临检变成常例,在天津那边设个检查的衙门,这差事就给王通,专门给朕筹措金花银,大伴以为如何?”
“万岁爷圣明……”
“这次的事情若不是王通有心遮掩,先派人密报到朕这边来,恐怕朝臣中不长眼色的又要闹腾不休,王通也是帮了大伴一回,这天津整治海口,设检查的衙门,恐怕朝臣们会有些想不明白,难免有点折腾,不如大伴去和张先生他们说说,这事内阁就应了,拟个票呈上来就是,大伴觉得呢?”
冯保轻吸了口气,没想到皇帝这次的目的是这个,话说的拐弯,意思却明白,御用监下属通倭的失察之罪可以按下,不过王通在天津的新职司要冯保去帮忙说服内阁百官确定。
……
天子,的确不是小孩子了……
二百九十五
“陛下,此事不妥!”
“不妥在何处?”
“这个……”
逢年过节的朝议往往都没有什么重大的议题。这也是大家的默契,轻松过节,不过八月十一提出的议题却让众人措手不及。
万历皇帝提出的东西很简单,说天津卫临海,又是京师门户所在,近日有人屡次提起天津卫的海疆不靖,所以准备让天津锦衣卫千户王通负责整治清理。
凡是跟王通相关的,朝臣们就要反对,因为大家事先没有得到通气,所以认为张阁老事先也是不知,但张阁老肯定要反对的。
可谁也拿不出什么真正有力的理由反驳,海疆不靖,天子派手下的亲卫去督察整治,这没有任何的错误。
何况锦衣卫本就有督察缉拿的职责,海疆不靖又不是外贼犯边,恰好就是锦衣卫的职责所在。
谏言了几句之后,万历皇帝轻轻巧巧的驳了回去,按照平日规矩,应该是内阁大学士出来相劝,申时行和张四维的目光都是望向张居正,谁也没有想到。内阁首辅张居正在那里淡然说道:
“陛下圣明,海疆之事不可轻忽,天津除却京师门户,还有漕运枢纽职能,若不安稳则北地人心动荡,正该安排一人纠察治理,王千户此人甚为恰当。”
这话说出来,内阁中人都压不住脸上的惊讶与疑问,齐齐的看向张居正,张阁老的态度不会无缘无故的大变,怎么替那王通说起话来。
但张居正的表态让所有的争论立刻停止,大家再也不提此事,接下来就是内阁票拟呈报司礼监批红下旨了。
万历皇帝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随即又是严肃起来,冷声说道:
“李求发!”
众人又都是一愣,心想为什么陛下要喊工部尚书,平日在文渊阁中,工部尚书一向没什么说话的资格。
“微臣在!”
一个圆滚滚的中年出列,工部在内阁六部位次最低,但营建宫室城池,兴修水利,督造器物,钱物进出众多,要论捞钱是第一等的肥缺。
“天津火器作坊私卖兵器给海盗倭寇,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这话一问出来,李求发先是愕然,接着就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说道:
“陛下,此事微臣不知,此事和微臣无关啊!”
“天津火器作坊两个工部的主事,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居然私卖兵器给海盗倭寇,主持作坊的鲁某也为此引咎自裁,私卖兵器已经近十年,捞取银钱几十万,你居然不知道,你这个工部尚书是怎么当的!!?”
没人想到万历皇帝突然会提到这个,会忽然严厉起来,文渊阁中的大臣们对此没有人知道任何风声。
他们的消息或者是通过官房的文报,或者是通过锦衣卫和东厂走露出来的风声,如果各方面都封锁起来的话,他们想知道消息就要自己有情报网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本事经营起来。
工部尚书李求发只是在那里磕头请罪,已经不敢说什么话了,各处的火器作坊名义上是御用监和工部共管,可宫里的御用监地位不知道要比工部高出去多少,火器作坊里的人都是听御用监的。谁理会工部。
再说工部捞钱的地方太多,也不差和宫里争这几文钱,也不去管理,没想到今日间惹下这个祸事来。
通倭是灭族的大罪,就算有所牵连搞不好也要被下狱了,李求发已经害怕到了极点,只是在那里求告,心中想着,自家孝敬张阁老从来没有耽误,只希望张阁老能帮着说几句话。
不过文渊阁中其他人都已经看到了张居正的神色,个别思虑全面的还看了看冯保冯公公的神情。
二人都是神色淡淡不置可否的模样,众人心中都是叹了一口气,知道李求发这次不会有人帮忙了,上面的不开口,下面的人更是不会出声。
万历皇帝怒容更胜,从龙椅上起身指着李求发骂道:
“磕头磕头,通倭都闹到朕的家门口来了,你还有什么脸在这里求告,来人……”
“陛下,天津卫毕竟不是京师,宵小之辈心怀侥幸,行不法之事,李大人断然不会有什么牵连,还望明察!”
内阁首辅张居正终于是开口说话,李求发心中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张居正继续说道:
“但李大人失察之罪难免,请陛下念在他为国尽忠这么多年的份上,让他致仕回乡养老吧!”
李求发浑身上下一片冰凉。高高兴兴来上朝,谁想到突然说出这样一件事,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事先一无所知,眼下官位已经没了。
可丢官事小,要是追究下去,和通倭有牵连也是大罪,李求发在工部尚书的位置上也是捞饱了,要是致仕返乡,算是个最好的结局。
万历皇帝气呼呼的坐回到座位上,过了一会才开口说道:
“既然是阁老说话了,那就念李求发你的苦劳,今日回去自己上疏请辞吧!”
“罪臣谢陛下的恩赏……”
“出去,出去,朕看到你这等人就心烦,快出去!!”
小皇帝大发脾气的怒喝道,李求发满头冷汗的站起,快步的退了出去,文渊阁中安静异常,没人想到今日万历皇帝会发这样大的脾气,年纪小归年纪小,可他毕竟是天子,果然天威难测。
也有反应快的想到了一件事,工部尚书李求发很会做人。方方面面都打点的足够,可他并不是张居正的人马,不过是其他派系残留的无害人员而已,近日的事情会不会是张居正借机发作,谁也不好说。
屋中安静了一会,万历皇帝叹了口气说道:
“诸位爱卿,用心办事,忠心办事,皇祖世宗肃皇帝半辈子都在剿灭倭寇,到了父皇时候才将倭寇之害清除,可咱们大明自家的衙门。居然来了个通倭,这岂不是笑话,朕难道在皇城也不能踏实睡下吗?”
也算语重心长,文渊阁中大臣少不得在张居正的率领下齐齐跪下,口中齐声说道:
“臣等定当忠心用事,请陛下宽心。”
气氛已经和气了不少,万历皇帝沉默了会,又是说道:
“工部尚书出缺,张先生和几位爱卿会推一下,递上人选来,司礼监就批了吧!!”
四品以上的官员需要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共同推举,找出几名候选报给万历皇帝选择,在此时,实际上是张居正报上什么人选,上面就不会有反驳。
看着张居正跪下领旨,大家彼此交换了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张阁老手眼通天,居然如此轻易的弄了个尚书的职位,不知道这位置会给谁。
“这件事提醒了朕啊,天津那边是水路、海陆的枢纽,火器作坊又有供应蓟镇、辽镇几地的重任,不能轻易搬迁他处,可靠着海疆,难免有些乌七八糟,心怀不测的匪类滋扰觊觎,稍不留神,就被人钻了空子,就像这次的事情,海盗倭寇滋扰边疆,杀害百姓,用的居然是咱们大明自己官造兵器,这是什么混帐事,朕觉得,这样的重地,找个可靠的人看着最好,诸位爱卿说是不是?”
话说到这里,难道还能说不是。众臣又是齐声颂扬陛下圣明,万历皇帝脸上总算浮现出些笑容,点头说道:
“放心的人,朕手边就有,千户王通查出来天津火器作坊的案子,口供、人证、物证都是他督办而出,在京师的时候,不管是虎威武馆还是美味馆、振兴楼,他都管的妥帖,也是能人,不如就让他来兼管吧!!”
群臣脸色都不好看,张居正面沉似水,沉吟着缓缓说道:
“陛下,王通是个武职,火器作坊那边历来是要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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