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端坐在那里,等到杨思尘走出视野之中,又是静默了一会,才看着前方说道:
“四姑娘,你哭着走出去,一句话也不要和外人讲,申保等下给你安排个单独的宅院,先住下,明白吗?”
方才还在那里哭哭啼啼的四姑娘在地上磕了个头之后站起,脸上虽有泪痕,可却看不见什么悲戚的神色,行了个礼就向外走去,还没到门口,已经哭了出声。
管家申保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申时行站起身说道:
“今晚你喝点酒,找个外向的人多说几句话。”
申保连忙垂手躬身,答应了下来,申时行挥挥手,申保也是知趣的躬身告退。
琴房和内院已经无人,申时行沉着脸在屋中走了几步,又停在杨思尘那张琴的跟前,伸手轻拨了下琴弦。
“叮咚”声响起,悦耳异常,申时行猛地抓起这张古琴,狠狠的摔在了地上,一声大响,申时行似乎不解气一般,又把自己的另外一张琴砸在这古琴上,狠狠的砸了几下,平日里温和的面孔上带着些狰狞之色,在那里低声喝道:
“张四维,你以为我是张瀚吗!!?”
说完这句话,申时行猛然住了口,警惕的四下看了看,琴房和内院空无一人,申时行颓然的坐回到椅子上。
申时行脸上渐渐浮现出焦躁的神情,用手轻拍着额头,低声念叨着一个个人名:
“冯保……张诚……张宏……李幼滋……张鲸……李伟……”
每说一个,稍一停顿,申时行便摇摇头,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焦躁,内廷外朝最顶尖的太监和大臣,权势最煊赫的外戚勋贵,一个个名字的说过,却一直是在摇头,末了终于又是沉默,脸上的神情渐渐的由焦躁变成了绝望。
“……王通……”
申时行突然说出了这个名字,说完之后,申时行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屋子中来回快走了几步,重重的点头,声音略大了些,肯定的说道:
“王通!!”
……
京师去往天津卫的官差客商行人多不胜数,多一人少一人谁也不会注意到,再说了,现在的第一等大事是首辅回京了。
二百六十五
“阁老路途劳顿。也要回家安歇,万岁爷明日在宫中设宴,给阁老接风。”
“臣惶恐,臣谢过陛下赐宴厚恩。”
在京师城外,百官聚集,司礼监随堂太监张宏代天子相迎当朝首辅张居正,这等风光,有明一代可真是少有。
一系列礼节完毕,张宏也随便了些,张居正在外朝尽管威势无双,但对于内廷的太监们却一直是客气。
“这边有江陵特产,公公莫嫌寒酸。”
边上的高品宦官和朝中大臣已经聚了过来,张居正毫无避讳的让下人端了个盘子过来,外臣交结内廷乃是第一等的大忌。
不过这忌讳名存实亡,每个人都在做,张居正此举倒是显得光明正大,反倒无人可在背后说什么。
“张阁老客气,咱家也就是老着脸受了!”
要是这白玉孩儿枕也寒酸,恐怕天下间也没什么富贵之物了,张宏眉开眼笑的收了,又对张居正说道:
“张阁老。咱家回宫复命,您老回家歇着,明日入宫吧!”
张居正拱手为礼,张宏那边一走,内阁几名大学士都是凑了过来,几位没入阁的尚书和都御使都被挤到了外面。
看着这些天下间最顶尖的人给自己作揖问候,用各种不同的方式表现出讨好的意思,张居正却觉得很平常,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政务要紧,明日朝会还有许多事要谈,你们先回去吧,本官也有些疲惫。”
这就是逐客令了,众人脸上笑容不减,又都是关怀几句这才告辞,张居正在长随游七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马车刚进了城,就有外面的人通报说道:
“锦衣卫都指挥使刘守有刘大人来了。”
张居正在马车中也不言语,只是朝着边上的窗户靠了靠,刘守有已经把马靠了过来,朝着挂帘子的窗户说道:
“阁老,这两日的消息没有快马传到您手上,不过也没有什么大事,属下跟您禀明,申大人门下一个清客被赶了出去,他们府内的人传出来的消息,说是那清客和府内的一个女乐师有勾连。”
在马车中的张居正皱了皱眉头,不满的说道:
“这等事说来作甚,捡那要紧的说……”
“阁老。申大人和他夫人恩爱异常,几位女乐师据说私下里都已经拜了他做义父,这清客的名声也是极好的,要真是有什么勾当,嫁过去岂不是更好。”
锦衣卫都指挥使又跟着解释几句,张居正用手拍了下马车的厢壁,冷声说道:
“鸡毛小事无用,说别的!”
“是属下孟浪了,昨日陛下在朝会上又提这金花银之事,属下这边也去冯公公那边探了探口风,这事好像就是陛下自己的主意。”
张居正在里面仅仅是“嗯”了一声,刘守有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消息到底是对还是错,忐忑了会,又说道:
“天津卫城那边兵备道潘达和参将李大猛、清军同知高某联名上疏弹劾锦衣亲军千户王通在天津肆意妄为,滋扰百姓,横征暴敛,滥杀无辜等等罪名,据说户部转运司的人,和宫里派到天津监粮的那个公公,也给自己各自的上官递了文报。”
说完了这个,张居正却沉默了下来。刘守有在马车外策马跟着走了会,终于忍不住低声说道:
“阁老,科道言官都动起来了,现在是都察院的几位大人在那里压着,估摸着也就这几天,这个……王通毕竟是属下所辖,少不得要牵扯到属下这边,到时候还要请阁老照拂一二。”
“知道了。”
张居正在马车中淡淡的答应了一声,马车到了门口,锦衣卫都指挥使刘守有也没什么可禀报的,就在外面低声的说道:
“阁老一路舟车劳顿,好生休息吧,明日属下再来。”
“守有,各省书院不少,安排你手下的番子查一查,核计个数目出来,中秋前办好。”
刘守有刚要走的时候,张居正却在后面说了这么一句,尽管刘守有不知道张居正为何要查,但布置下来的命令还是接了。
张居正从马车上走下,府内留守的上上下下自然也要出来相迎,这又是一番热闹。
一路上不是官船就是大轿,张居正自然谈不上什么疲惫,回府之后径直去了书房,自然有亲随伺候的人把一应的文报送上。
没过多久,又有人通报“冯友宁来拜”,既然司礼监随堂太监张宏相应,那掌印太监冯保就不能出来,这是个礼节的问题。
不过私交在。冯保派自家的侄儿冯友宁来,也不算失礼了,进屋磕了头行礼之后,冯友宁说道:
“金花银增额之事,家叔和张诚张公公主意是一样的,本想着等阁老大人回来之后再和陛下关说,事先只吹了吹风,加三十万两的额度这个是不变的,谁知道万岁爷这边却自己有主意,要加一百万两。”
派人来说明这件事,实际上就是和张居正表明态度,此事并不是内廷宦官的撺掇,毕竟金花银增加,宫内总有好处。
……
“朝廷知道那李大猛不是老戚的人,所以才把他放在天津这地方做参将,要不然不会放心。”
俞大猷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跟王通说出这一番话来,蓟镇将近二十万兵马,戚继光又是精通兵法善于练兵的名将,如果这粮草供给的中枢之地自然也不能让他控制,需要安排一个人镇守,这人却不能由戚继光安排。
如果蓟镇能完全控制住天津,等于可以自给粮草。那稍有异心,恐怕就是个不可制的局面,这也是大小相制的权谋之法。
不过,既然是这样的人物,王通如果想要去斗,朝廷却未必会轻易动他。
那日弓手在陋巷狙杀王通,事后能猜出是谁主使,却一时动不了他,内外各有原因,王通心中明白,但这俞大猷怕他想不通这个关节。也是点了一句。
“在下明白,一切准备不完全的时候,此事不会传出去,在下只作一切没有发生。”
王通坐在俞大猷对面,起身先谢过,然后沉声说了自己的打算,俞大猷端起那粗瓷大茶缸喝了口,笑着说道:
“要真想做什么,你动用你在京师的那些后台关系就是,何必在这里闭门造车,王通,老头子这么多年仗,南边北边,鞑子倭寇的都打过,这炮啊,是个攻城拔寨的好东西,旁的没大用处。”
“大人,作坊那边准备好了,请您过去验看。”
听了外面这声招呼,王通起身抱拳,作揖为礼说道:
“俞大人,在下这就去那边验炮了,这新兵训练营不管兵卒劳力,还请俞大人帮忙练兵使用,多多劳烦了。”
俞大猷不耐烦的挥挥手,开口道:
“有老夫给你盯着,每日三营人在周围扫荡,不会再有什么狗崽子出来咬人,也是练兵的好机会。”
王通又是抱拳为礼,转身大步出了门。
屋门外谭将等一干人都在那里等待,经过陋巷狙杀之后,王通每次进出城池,都有五十名以上的骑兵护卫随从。
谭家的家将死了三个,谭将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悲戚的神色,但却比平日沉静了许多,看见王通出门,众人都一躬身。算是见礼。
王通走在前面,谭将随后跟上,王通脚步慢了下,低声说道:
“等事情解决了,你的三个兄弟都要风光大葬,眼下这消息要压住,你们兄弟要忍忍了,本官欠你们的。”
听到王通这般说,谭将身子一震,躬身低声回答道:
“小的们舞刀弄剑这么多年,不敢奢望善终,有老爷这番话,他们也没白死,他们去了下面见到老大人,也可以说自家没辜负了老大人的托付。”
尽管说的妥当,可话到最后,谭将的嗓子还是有些不清,王通举步向前走,继续说道:
“每人家里一千两抚恤银子,今后这三家人我这边养着,老的养老,小的想要读书学武,将来成家立业,我这边包了。”
人死不怕,担心的是留下的妻儿父母,王通话说的这般,谭将也是去了不少的心事,不过众人都是闷闷。
铁匠作坊在新兵训练营的北面,这边也都是长不出草的荒滩,距离运河和城池更远,王通圈下来也没有人来说什么不是。
虽说是个作坊,不过占地却很大,真正的铁炉占地倒小,主要是试炮所需要的地盘不小。
三门火炮摆放在那边,下面用土木修着简易的炮台,几十名兵卒正在那里忙碌,谭家的一名家将却在那里示范教授,也是灯下黑,王通琢磨着去戚继光那边求个火器教习,却没想到谭家家将这边也有人懂得。
试炮一系列的事情都有这位家将跟着,也怪他名字没带个炮字,反倒是叫做谭火。
王通皱着眉头走到跟前,众人都是闪避开行礼,王通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回头问几个工匠说道:
“这就是炮?”
“回大人,这就是。”
“火炮下面不都是有个铁轮子吗?用马拉着一跑就能走……”
二百六十六
所谓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王通看过跑的猪实在是太多太多,他这话说出来,乔大一干人还在傻傻的解释。
“大人,这炮推动的时候的确都是放在这木箱子上面,开炮前就要用土把这木箱子埋起来,还要用绳索和木钉固定住。”
王通听的糊涂,摆摆手让他们闭嘴,拿了根尖头的木棍直接在地上画了起来,他的记忆中,这种中古时代的火炮应该是有个大大的铁轮,铁轮上有个铁架,架炮的时候,铁架尾部放在地上,行动的时候,把铁架平起,用马匹拉走。
他在那里又画又解释,乔大等几个本地作坊的铁匠都是听的啧啧惊叹,边上贝安、卡洛斯、阿塞罗三人则是脸色发白。
还没说完,这三个人已经跪了下来,在那边连连磕头,这突然的行为让王通也是愣住。他却没有问原因,转头问作坊里的人说道:
“本官说过,火炮要检测、试炮,这些都做过了吗?”
谭火是个敦实的汉子,倒是他先开口说道:
“回老爷的话,试过了,开炮前用比炮口细一点的圆木杠从炮口伸进去,都是一直到底,没有阻碍,这三门炮,都是开了十炮以上,很顺。”
用和口径差不多粗细圆木杠伸进去到底部,就是检测炮膛到底是不是平直,内部是不是圆滑,这可是关系到会不会炸膛的问题,发射了十炮以上,这就说明火炮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了。
听到这个保证,王通才转向那三个洋人说道:
“你们磕头做什么!?”
和这个时代的鄙视无视洋人不同,王通对这些人还有着提防,白人在实力不如的时候恭顺恭敬,实力超过的时候就立刻变成了恶狼。
所以他要先问自家人这到底有什么问题,下一刻才问洋人们,阿塞罗在地上连连磕头,带着哭腔说道:
“大老爷,火炮小的们在佛朗机的时候只是看师傅做过,并没有参与,来到天津这个火器作坊之后才真正学会的。大老爷说的这种炮只有小的们那边真正的熟手火器师傅才能做的,小的们却不懂,真要是强做了出来,恐怕耽误了大人的事情……”
王通听的愕然,转头看了眼乔大,乔大浑身一哆嗦,急忙转身问一个工匠道:
“齐柱子,你不是说这炮做的不错,比你们火器作坊都要好吗?怎么这三个番鬼是来蒙事的?这罪过可是在你!!”
那工匠脸色黝黑,被这么一说一下子就紫了,看了眼三个洋人,又看了看王通和他身后那些全副武装的武人,立刻叫起了冤屈,急忙说道:
“乔掌柜,王大老爷,这炮的确是不错,原来官坊里作出这样的炮来,军队要是想要,那可要多加银子的,鲁公公盯的可是紧,这等好炮。做出来之后,鲁公公照例都要点数,单独放着,各镇来要那是要明码标价的。”
谭火边上点头说道:
“炮不错,我听乔大讲,现下就造了这三门出来,本以为就一门炮可用,没想着三门都这么好。”
王通听得倒是有些糊涂,这三个洋人工匠明明是来天津匠坊才学会的铸炮,看着三个也不是什么天才能人,为什么就造出好炮。
好像是听到王通心中的疑问,那卡洛斯磕了个头,战战兢兢的说道:
“鲁公公那边的作坊做完了根本没有人谏言,做的时候也是马马虎虎,小的们三个人盯的紧,从选料下炉到后面的浇筑不敢放松,做出来自然就是好的,其他人做的糊涂,只要弄出个炮的模样来就算完,堆在库里到时候发出去也没人管,所以都是马马虎虎的应付……”
三个高鼻深目的洋鬼子,在那里用带着些口音的官话说官坊的活不仔细,乱应付,这感觉说多怪异就有多怪异,王通转过头看看几名来自官坊的工匠,这几个人都不自然的干咳几声或者低下头或者转开了视线。
王通心中不太舒服,在那里沉声说道:
“齐柱子,方才这三个人说的是不是实话。”
“回大老爷的话,……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这个钱给的少,要不就是不给钱,又催得紧,反正东西造出来就成,每人管能不能用……”
越说声音越小,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王通脸上的寒意渐渐重起来,末了叹了口气,转头对那三个洋人说道:
“都站起来吧,今后就这么从头到尾的紧盯着,造的每件东西都要记好,到底都是什么人造出来的也要记下来,这些兵器火器出了岔子,要是因为兵刃出毛病,在战场上断了胳膊,造这兵刃的人就要断胳膊,在战场上死了人,造这兵刃的人就跟着死吧!”
声音渐渐高了起来,王通环视周围,每个被他看到的工匠都是低下头去,王通声音又大了些:
“乔大,你是头。你来盯这桩事,要你下面的人断手断脚掉脑袋,你以为你就能平安无事吗?”
乔大打了个寒战,慌忙跪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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