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头又低了不少,谁也不敢言语,看到这摸样,鲁公公更气,指着最靠前面一个师爷模样的人大喝道:
“范大嘴,你不是平日里最能说吗,这时候怎么哑巴了,你来说,你来给咱家个说法!?”
被他喊到的那“范大嘴”为难的抬起头,看了看身边的几人,或许感觉到他眼神看来,那些人更缩了缩,“范大嘴”心里大骂,却只得低声说道:
“鲁公公,这个……咱们这边的三个番鬼工匠,前日不是来找您老人家,说是加工钱的……”
“当初招进来的时候,不是说好了每月二十五两银子吗,这样的价钱,咱们大明就连内阁大学士的俸禄都赶不上,他们还想要什么……再说,咱家怎么不知道这桩事!?”
那范大嘴的声音小了些,低声说道:
“当日公公和监粮的万公公那边吃酒,回来就睡了,小的们也是想和那几个番鬼打个商量看看能不能……”
正说话间,迎面一物猛地飞来,下意识一躲,脸上已经挨了下,却是个毛笔被丢了过来,鲁公公大力的拍着桌子,怒骂道:
“要加多少!?”
“每年二千四百两,年节还要有单独的红包银子,这个数目太大,小的们不敢答应,谁想着这几个不知礼节的番鬼居然煽动那些匠户停了工,还说什么。没他们看着,咱们作坊造不出合格的火器。”
数目一说,那鲁公公眼里好似能喷出火来,站起大吼道:
“二千四百两,三个人就是七千二百两,咱家一年才!”
话说了一半就自觉地停住,好悬说出自家一年能捞的数目,也是有个门房打扮的人快步的跑进来。
这门房看了满堂上噤若寒蝉、神色古怪的人,连忙陪个笑脸,到了鲁公公的跟前,低声说了几句,喘着粗气的鲁公公又是瞪起眼来,怒喝道:
“咱家不见,混到这般地步的杀才,还来求咱家帮忙,护着他那小贼不是从咱们作坊挖去了十几个人吗,让他们自己做,他在宫里当差这么多年,锦衣卫什么时候要用大炮,真是脑子坏掉,快打发了!”
呵斥几句,门房又是跑了出去,鲁公公被这件事引开注意力,火气去了些,冷声问道:
“真以为离了他们咱们开不了炉子,老石,你安排那些伶俐学徒,这二年可学出东西来了吗?”
下面一个人干笑着说道:
“回公公话,那几个番鬼心眼多的很,也不知道他们藏了什么手艺,不过他们能做的,咱们也能做……”
正说话,刚跑出去的门房又是跑了回来,鲁公公眉毛一竖,刚要发怒,那门房连忙上前又是低声说了几句,这鲁公公的怒容立刻变成了惊愕,盯着门房低声问道:
“你可看清了,是张诚张公公的帖子?”
门房用力的点点头,鲁公公猛地坐回到座位上,愣了会又是站起,咬着牙说道:
“范大嘴你去回话,就说朝廷拍下的火器制造货单太多,这边忙的不可开交,实在是抽不出人手帮忙,不过既然是张公公的招呼,那咬牙抽三个懂行的师傅,人一会就送过去,你先去传话!”
范大嘴出门,鲁公公又冷声说道:
“老石你现在就去调护兵,把那三个贪财的番鬼抓起来,扒光了送出去,然后告诉其他的匠户劳力们开炉上工,谁不去就抓出去砍了!!”
二百五十
王通看见三个穿着道袍的洋鬼子进门。那种莫名奇妙的错愕感让他目瞪口呆,随即就是捧腹大笑。
天气虽然很暖和,但几个洋鬼子却是光着脚,风吹过的时候道袍下摆掀起,露出了多毛的大白腿,这形象在王通看来,说有多可笑就有多可笑。
不过其他人眼中看来就不是这样了,鼓楼这边的府邸中伺候人的小厮和丫鬟都是潘达和万稻送来的下人,这些人的见识可说不上什么广阔了,一个端着盆的小厮正好走过,看到这三个洋人先是一愣,接着大叫一声,盆掉在了地上。
王通扭头看过去,那小厮脸色被吓得煞白,后退两步居然就摔倒在那边,这还不算热闹,另一边也是响起两声尖叫,接着哇哇哭了出声,原来是从伺候马婆子的两个丫鬟也被吓到了。
这时候就不是什么好笑,而是让人哭笑不得了,天津卫尽管也是海港。但对外藩也就是和高丽有所往来,而且和高丽的交通也不是常态。
开设市舶司的港口都在浙江和福建,此外洋人也就能在广东澳门那一带浑水摸鱼的上岸。
西洋人很少来北方,来到北方的西洋人绝大部分都是传教士,这些人一般都是习惯于和文人们混在一起,要不就是去富贵阶层活动,平民百姓很难看到。
这天津卫更是一座军城,尽管繁华却不是什么中心,自然看不到什么洋人,这高鼻深目碧眼的洋鬼子,在百姓们的眼中,就和那鬼怪没有什么差别。
别说是这几个下人,李虎头看了一眼,转身就跑回了内堂,王通还纳闷,这小子胆子素来很大,今日怎么如此胆小。
没想到转眼间又是跑了回来,手里却拿着一杆七尺短枪,直接跳进了院子里,恶狠狠的大喝一声道:
“站住!!”
这短短功夫,马三标等人都被惊动了,拿着刀剑都是涌了出来,那三个洋鬼子所受的惊吓不比王通府邸的下人少,看见对方拿着利刃逼过来,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当下就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道:
“大老爷。大老爷,小的是良民,小的都是良民啊!”
字正腔圆的汉语,不过是带着些河间府口音的官话,王通实在是忍不住自己的笑意,可这么多人在跟前也不能失态,脸憋得通红,倒也是颇为难受。
“这年头,洋人的腿和腰杆还都是软的啊!”
王通发出了句谁也听不懂的感慨,举步走下了台阶,这时候,蔡楠气急败坏的跑进了院子,看见那三个跪在地上的洋人,还有满院子如临大敌的模样,更是惶恐,本来差事就办砸了,没想到回来还闹了这么大的乱子。
蔡楠上前急忙说道:
“王大人,火器作坊说各地边镇的订货太多太急,也抽不出什么人手,说是有三名工匠头目手艺精熟,可以给咱们指点一二。没想却给了三个扒光的番鬼,这……小的也只好带回来,路上去成衣铺子买了几件旧道袍给他么披上,这还把小的一块金牌给押在那边了,刚才正安排门房去,惊扰了大人……”
蔡楠都有些手足无措了,王通笑着摆了摆手,开口说道:
“本官三年前跟着先父去往广东澳门,那边的番鬼不知道见过了多少,这三个长得也寻常,还吓不倒本官,你们也把东西收了,这么大惊小怪的像个什么样子,给他们三个弄身衣服来!”
看那洋鬼子胆小如鼠跪地磕头的模样,王通手下那些人也渐渐稳定了心神,各自去忙碌了。
对王通来讲,那一世见到的白人都是趾高气扬人上人的模样,这个时代的白人则都是草根卑微,偶然有个传教的教士,也完全是那种低人一等的姿态,这让王通偶尔觉得有些怪异。
那三个洋鬼子没有得到站起的允许,还是在那里毕恭毕敬的跪着,王通走到他们跟前,淡然开口问道:
“你们叫什么名字,不必说洋名,就说在大明旁人如何称呼你们?”
“回大老爷的话,小的名叫卡洛斯。”“……小的名叫阿塞罗……”“……贝安……”
“你们是哪里人?”
“小的们是佛朗机人,就是大明常说的大吕宋所在。”
南洋的吕宋(现代的菲律宾)现在已经是欧洲白人的殖民地,对于世界地理有些模糊的士大夫们认为。既然吕宋被人占领,那他的宗主国用大来称呼就可以,所以弄出了个大吕宋的说法。
佛朗机这个称呼在大明指代两个国家,目前的西班牙和葡萄牙,但把吕宋变为殖民地的那个则是西班牙。
那卡洛斯这般回答,知识面和这个时代有些不同的王通迅速的反应了过来,随口念叨道:
“原来是西班牙……”
声音不大,可那三个洋人却愕然抬头,王通的读音和真实的略有近似,可能在他们所遇到的大明人士中还是第一个。
“你们从前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来大明,又怎么来到的天津卫,又怎么去给官办的火器作坊当差?”
王通一连问了几个问题,按照他那些模糊的历史知识,现在欧洲的火器制造技术已经开始大幅度的领先大明,西班牙又是欧陆大国,火器制造水平自然相当先进,这三人要是来自那边,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但这个时代,东西方相隔万里,彼此信息极为的不通畅,编造个身份来混事骗钱的也是不少,自然要问个明白。
“回大老爷的话。小的们从前就是佛朗机王国北方一个作坊的学徒,为了逃避兵役去船上当了水手,一路来到了大明……”
说到这里,满脸大胡子的卡洛斯声音有些飘忽,跪在那里说道:
“小的们从未见过这么富足、文明的国家,比起佛朗机来,这边就好像是天堂一样,小的们就留了下来,希望能在这边生活下去,成为这个文明帝国的一员,但除了澳门和一些船只之外。小的们找不到活计,火器作坊的鲁公公那时候正在广东办差,到处张榜说想招募懂火器制造的工匠,小的们总是听人说,大明越是向北,就越有无比繁华的都市,心动过去揭榜。”
王通听了几句转头喊过马三标,低声吩咐了些话,马三标点头匆忙的出了门,不多时听到马蹄声响,人已经远去了。
“鲁公公就是那时候到这边主持这个制造作坊,如果不是小的们三个,他怎么会得到皇帝陛下和内阁的那么多嘉奖,可这个小气鬼,几年也不给我们加一文钱的工钱,他在材料和私卖火器上不知道捞了多少,所以小的们发动劳工们罢工,他居然把我们扒光了衣服赶了出来,小的们还有几百两银子存在那边。”
“你们会造火器吗?”
就和那一世国内人出国之后没口子夸赞国外如何好一样,这时代的洋人凡是来过大明的,无不对这个东方帝国的文明和富足赞叹不已,每名传教士和商人们写的游记等文字,都是用尽了一切的褒义词来赞美。不过,到了满清的时代,这样的赞美就变成了谩骂,都在鄙视这个野蛮国家的蒙昧和肮脏。
听这三名洋人的述说,没什么破绽,看他们的出身,似乎也没到需要编造谎言的地步,王通这才是问到关键上。
“……小的们会造!”
王通明显注意到对方的回答时候那一点迟疑,声音禁不住严厉起来:
“不要用假话欺骗本官,本官也在澳门的佛朗机作坊做过工,你们现在骗过去,等造出东西来若是不合要求,那鲁公公让你们没有衣服,本官让你们没有脑袋!”
在大明的官员中,王通这么年轻的少见。在澳门洋人铁匠的作坊里做工的恐怕只有他一个。
听到王通这一喊,这三个人洋人齐齐的打了个哆嗦,那卡洛斯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倒是边上那贝安惶恐的抬头说道:
“大人,火炮小人们是会做的,快枪和三眼铳也是会造的……”
“鸟铳呢!?”
快枪和三眼铳更像是装载铁管里的鞭炮,而鸟铳则是仿制的西洋火绳枪,这个构件相对复杂,能掌握这个技术的都算很出色的工匠。
在王通很懂行的逼问下,三名洋人神情紧张,都有汗水流下,这逼问也让他们来不及编造,王通的懂行让他们也不敢编造,贝安急忙回答道:
“小的们不敢说会做,不过给个样子,小的们能照着做出来!”
王通盯了他们一会,看得他们三个人都是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王通冷声说道:
“本官也有作坊,也要造火器,工钱待遇一切都好说,比你们再鲁公公手下肯定要好,但有些规矩要说明白,若是粗制滥造东西,杀头,若是煽动工人罢工,杀头,今天这些话日后若被查出来有假话,杀头。”
处罚只有一种,杀头,三人听的冷汗直流,除了连连磕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把衣服都换上,继续在院子里跪着,你们说的这些,等下有人来验证!”
说完,王通转身走进了屋子,那三个洋人规规矩矩的跪在那里,不敢乱动。
二百五十一
王通自己手下的铁匠作坊中。也有从天津火器作坊中调过来的十几名铁匠和学徒,他们对那里的情形肯定是非常熟悉。
院子里人来人往,王通则是坐在堂屋的正座上看着京师传过来的书信,除却和万历皇帝、张诚等高层来往沟通的书信之外,和李文远、和宋婵婵、和吕万才之间也是书信不断,那里才是大明政治的中枢,消息知道的越多越好。
他的边上摆着个书案,蔡楠坐在那里正在一张纸上写字,写了几句又有些不把握的抬起头来,开口问道:
“大人,这‘一切操作必须使用标准量具,如有违反者必当重罚,大错者斩首’这句话你看妥当不妥当。”
王通抬起头,稍微琢磨了下开口说道:
“意思没错,等写完了去给马三标读读,改成白话,他能懂了再给作坊那些工匠劳力们读。”
蔡楠点头答应,写了一句又是抬起头,迟疑了下低声说道:
“小的跟大人相识一年,跟着大人做事才不到一个月,但大人对小的如此恩重。有些话冒犯也要讲了,万岁爷对大人看重,大人又是这天津卫锦衣卫千户,天津锦衣亲军积弊如此,眼前整顿已经见了成效,上面也能看到这实实在在的功劳,大人现在正应该把心思专注此处,对前途将来都有莫大的好处,可大人……”
“不要吞吞吐吐,讲就是,不会怪你!”
“那小人就斗胆了,不管是朝廷的大臣们还是宫里的公公们,万事都将个法度成例,咱们锦衣卫要造火炮这已经是坏了规矩,少不得和大人不和的那些人要背后借机弄手脚,大人要是在把心思都放在这作坊之上,恐怕更是雪上加霜啊!”
王通摇头笑了笑,开口回答道: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将来你就知道了。”
没有解释太多,蔡楠心里叹了口气,却也知趣的没有再说,毕竟刚刚投奔王通,有些话还不能太明白的说出来。
不多时,乔大和两名火器官坊出身的工匠来到了宅院之中,铁匠铺子就是设在城内,招呼也是方便的很。
这几个人诧异的看了跪在院中的三个洋人。恭谨的进屋跪下磕头,王通把方才听来的那些话缓慢的复述了一遍。
说完之后,那两个工匠就磕下头去证实了他们的说法,还补充说道:
“这三个人本事是有的,他们手里炼出的钢铁确实不一样,也知道怎么架出好炉子,就是玩心太大,整日里进城吃喝玩乐,不正经干活。”
既然有本事就好说,王通点头让这两个工匠下去,却留下了乔大,王通用手拍了下桌子,笑着问道:
“你出面买的铁料不错啊!”
听到这夸奖,乔大眉开眼笑的跪在地上又是磕头,恭敬的说道:
“都是给大人办差,小的一定本份做到最好。”
“不光东西好,价钱也便宜,你也会砍价,不是说价钱向上涨个六成,你砍下两成来,然后四成和卖家七三开吗。要扣掉这四成,你说能便宜多少啊!”
乔大这才听出来王通话中的意思,王通脸上的笑容变成了冷笑,身子靠在椅背上,冷声继续说道:
“来了天津不到半年,听说你已经养了个外宅?还是香河县一个秀才的闺女,真是出息了不少啊!”
屋中地面铺的是青砖,乔大在那里浑身颤抖的磕头,碰碰作响,额头上已经全是鲜血,王通厌恶的又望了一眼,冷声说道:
“造炮的匠人我给你找来了,人领回去,一个月内要给本官造出炮来,造不出来,砍了你的脑袋,造出来,你捞的就算赏银!”
乔大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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