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最后有些严厉,谭将浑身一颤,快走几步跪在了旁边,磕了三个头方才肃然起身,开口自责道:
“是小的糊涂了,请老大人和老爷恕罪!”
王通笑着把人搀扶了起来,心中却想到自己练兵的时候定的惩罚规矩不过是抽打五鞭子到十鞭子,俞大猷直截了当的提了建议。
“打的太轻,直接用军棍,只要打不残废,怎么打都行!”
治军用严法立威行令,果然是至理名言。
没走出新兵训练营地,却有一名穿着蓝袍的宦官在营门外下了马,脚步匆匆的跑到王通跟前,有些惭愧的说道:
“王大人,小的去了火器作坊那边,不过鲁公公那边没让进门。”
王通笑了笑,上前拍拍那宦官的肩膀说道:
“蔡公公你刚来,那鲁公公不认得也是难免,等下给你张帖子再去就是。”
这蔡公公正是京师中邹义的跟班蔡楠,邹义犯案,牵扯了那么多人,他也说不上什么干净,但弄得钱少,地位也不高,也不知道谁看顾,居然弄了个酒醋面局采买副使的差事。
酒醋面局负责皇宫大内的饮食储存供应,但采买大使都是临时派出,不在各地常设,副使这个职位就是听着好听,没有实权只干活的跟班。
但蔡楠的任命中却说的特殊:暂居天津锦衣亲军千户官署,待局里的文书指派到了做事。其中隐含的意思大家心知肚明。
蔡楠也明白,来了这边之后,立刻就把自己当成了王通的听差,前后跑的勤快。
二百四十八
蔡楠在邹义没有出事之前。他也是意气风发,几次办差都是妥帖,差不多已经定下来他接下来的去处,就是南街的美味馆。
美味馆是最靠近皇城的皇店,主事的人品级定的是少监,蔡楠去了虽然一时半会熬不上,可将来的前程也就有了保证。
没想到晴天霹雳,邹义那边贪墨事发,蔡楠的荣华富贵立刻是烟消云散,莫说是美味馆的差事,在宫中也呆不下去了。
邹义性子隐忍,一直还收敛的住,这蔡楠从下面的劳役宦官一路走上来,对这钱财尤其热衷,从前收取点好处,后来地位上涨,也开始放手捞钱。
御马监监督太监林书禄一下手查,虽然没有针对蔡楠,可这身上的罪过累计起来,打板子都能把人生生打死。
不过,蔡楠毕竟是张诚的徒子徒孙。这次理亏,太后娘娘雷霆震怒,罪责是免不了的,可真要被人用刑杀了,那张诚的脸也无处去放。
一批人左右在宫中也呆不下去,索性按照关系远近,安排了些闲散的差事丢出京去,今后如何看他们的造化,避过眼前的风头再说。
蔡楠算是邹义的贴心人,张诚顾念着这层关系,把他送到了天津,托付在王通手下有个照看,这也算是沟通人情的法子。
富贵在眼前,骤然跌深渊,人的心理落差实在是太大,蔡楠来到天津之后也是灰心之极,每日憋在屋子里不出来。
这么呆了五天之后,被王通叫到了正屋那边,他情绪低沉的过去,本以为对方会安慰几句,却没想到王通只是淡然的询问。
询问邹义在京师所犯的一干事情,问完之后,坐在桌前沉吟了一会,开口说道:
“我口述,你来写。”
能跟着邹义办差,张诚也愿意出面保的人,文笔功夫总归是有的。王通说的浅白,蔡楠直接化为公文。
不过记录完了之后,却要重新抄录一张,因为记录的过程中,手不知道颤抖了几次,墨汁洒落在信纸上,脏兮兮的没办法看。
“邹义不过上进的心思强了些,人还是靠得住的,治安司这一套他从头参与……”
“……宫内宫外都知道邹义是张公公的义子,身边第一号的人物,他若没个安排,保不住的话,对公公的声誉也是有害……”
“……邹义虽说心思沉稳,可毕竟顺风顺水一路到现在,没有经受过什么挫折,有这事当头一棒,磨练磨练也是好事,今后前途必然无量,公公后继有人……”
话都是预料之中的话,对张诚张公公的态度恭敬客气,言语中颇有维护邹义的意思。并且用劝慰的口气说这未必全是坏事。
但种种结合,这明显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写信来征询王通的意见,而且王通也用很平等的态度出谋划策,天子身边的伴当,司礼监第二号的大太监,天下间都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居然要问一个离开京师快有半年,身份不过是个锦衣卫千户的少年。
这是什么事,一名曾经做过内官监少监、龙骧左卫监军的高品宦官的去留任命,居然要一个锦衣卫千户来判断决定。
从前蔡楠得了王通不少的好处,也知道这位比自己小了几岁的少年郎和万岁爷极为的亲近,更知道王通即便来了天津卫,这宠信也没有丝毫的减弱。
这次写信记录却是真正的震撼了他,蔡楠这才意识到王通到底处在一个什么位置,自己以为从前对方不过比自己高一个两个台阶,现在才知道,王通或许在他仰望都仰望不到的位置上。
这么说起来,从京师来到这边,的确是被贬斥发落,可自己若是好好的努力,协助巴结这位王千户,今后未尝没有发达的一天。
细想想,邹义邹公公真正成了宫内的红人,还不是借这个王通的作用,和陛下的关系大大的拉近了,这才水涨船高。
自己目前已经到了这样的地位,不若豁出来博一次,若有起复的一天,地位或许就能和邹义平起平坐。这也说不定。
对于不能传宗接代的阉人们来讲,权势财富就是他们的欲望所在,想通了这个关节,蔡楠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许多,写完这封信之后,先说明自己等下要重新抄录一遍,免得让张公公那边觉得失礼,然后就恭敬的跪到了地上。
先是磕了个头,然后沉声恳切的说道:
“小的在京师里犯了事情,来到王大人这边托庇,幸亏王大人念旧情收留,小的先给王大人磕头谢过了。”
从前和蔡楠颇为客气的王通并没有起身搀扶,反倒是面色淡然的坐在座位上受了这一拜,蔡楠也觉得理所当然,在那里说道:
“住在王大人这边,吃的是王大人的款待,小的这般境地,也没什么能够报答大人的,好在宫中历练,通些文墨,这公文往来的差事还算是熟悉,小的看王大人这边正是缺少此种人,愿意毛遂自荐。给大人分忧。”
听到这里,王通才笑着站起,拉着蔡楠起来,开口说道:
“都是自家人何必说的那么客气,我身边也的确却了个师爷,你要是愿意就把这事情担起来,今晚就让谭管家去你那边安排下,这边草创,先按每月十两银子的月例拿钱,年节还有别的好处。”
话到此时,双方目前的主仆身份也就定了下来。蔡楠也知道自家的本份,后退一步,恭敬的谢过了。
等到蔡楠在那里抄录,王通转身倒水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笑容,目前这蔡楠算是被收服了,自己手下的这些人,武事上不输阵,但文吏之事上就有些顾不过来,谭家的家将中有几个粗通文墨的,但又不放心参与机要,这蔡楠就是个最好的人选。
大明帝国对于宫内宦官的培养远比文官们的科举升迁要有用而且有效,一名小宦官从进入内书堂学习,学完后到各个衙门写字实习,然后领到内外差事办差,如果能力和运气都足够,最后熬到司礼监、御马监和内官监三处做太监,常规来说需要二三十年的时光,这个体系培养出来的人最起码也是中规中矩的行政官僚,比起读无用的圣贤书,没什么实际行政能力,即便做官不少也要依靠师爷胥吏的文人文官们要强出太多。
蔡楠能成为邹义的跟班,自然也有过人之处,他已经进入办差事的阶段,也就说,已经是一个合格的行政官员,文牍政事,各方面的交道细务,甚至内部的管理,都能去做,也是王通最缺人去做的。
但让一名在皇宫大内的宦官怎么心悦诚服的为自己服务,王通和张诚通信,也是第一等的机要,让蔡楠参与,一方面是显示出对他的信任,一方面却是用这种交流和沟通来慑服他,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那种对蔡楠好像在天上的人物。和王通却是这般平等的交往,这是何等威风和势力。
适当的让下属参与自己的机密,并且露出自己和高层的关系,对于加强下属的忠诚度以及敬畏都有很大的好处,职场上王通也曾用过,效果很是不错。
自然,王通和万历皇帝通信的时候,是不让蔡楠参与知道的。
给万历皇帝的信中,王通一来是介绍了近况,二来则是说,治安司为陛下耳目,地位和作用肯定会越来越重要,这样的衙门不管放在谁的手中都会让其权势大张,大明祖宗规矩,司礼监掌印不得兼领东厂即是如此,邹义如今毫无身份,在大内之中也是冷遇,他除了依靠陛下之后再无去处,这样的人才最是忠心可靠。
写完之后,王通对着信纸迟疑了下,想自己需要不需要把祖宗规矩那段去掉,毕竟影射到掌印太监冯保可不是闹着玩的。
考虑再三,王通还是留下了这段话,得罪是得罪,但宫中闹成这个样子,自己到了这样的地步,似乎也该通过某些事表明下自己的立场。
给万历皇帝,给太监张诚的信快马送到京师之后,万历皇帝也和张诚有商议,这才有张诚去那个小院子里看望邹义之事。
……
蔡楠为王通办事,王通也不跟他客气,第一个差事就是派到天津火器官坊那边去联系沟通。
王通是人人要给几分面子的,可蔡楠在大家眼中,不过是个失势被发落的宦官,拔毛的凤凰不如鸡,何况蔡楠先前连个凤凰都算不得,谁会给他面子,第一次对外联络就吃了个闭门羹,灰头土脸的回来了。
出师不利,本想着好好表现的蔡楠着实惭愧,但王通却没有什么责怪,反倒是和颜悦色,让蔡楠宽了心。
从头到尾蔡楠就奇怪,王通这锦衣卫千户的差事职权,怎么算,也和那官办的火器作坊扯不上,至于王通所提的要求,那更是让人琢磨不明白。
不过,有了张公公的拜帖,这事情就应该好办许多了。
二百四十九
“管火器作坊的公公。要是细算起来,也就是酒醋面局采买大使的品级吧!”
在新兵训练营的边上,也已经用木头建起了质量不错的房屋,供王通居住和暂时办理公务。
结束了训练营的考核赏罚,王通和蔡楠来到了这里,五月的天气已经颇为暖和,木屋门窗全都敞开,挂着的薄纱帘布被吹的飘动。
带着些腥味的风吹进屋中,让人感觉到十分的舒服,这时代的天津卫城池距离海边很近,站在东门那边就能看到海面。
王通坐在座位上神情颇为放松,笑着问有些不安的蔡楠,现在是没有蔡楠的座位,他躬身点了下头,开口回答说道:
“鲁公公资格老,世宗皇帝那时候大造火器,工部造的,十支里面八支不能用,南北的兵丁都不愿意要,那些日子,兵部的官整日价去工部打架。六年前御马监、御用监和工部在北直隶各处开火器作坊,其他几处和往日没有区别,倒是这鲁公公管的天津作坊做的火器,能有四成的好货,也算第一等的功劳,给管事的冯公公长了面子,要不然他一个中年自净入宫的,哪有管事的差事做,又怎么能做到今天。”
这就和绝大部分的举人一辈子未必能做到知府一样,不是内书房出身的宦官,这辈子也做不上什么管事主事的位置。
不过这鲁公公看来有人赏识,这腰杆也硬实许多,对于蔡楠这种新近败落,从前没有打过什么交道的倒霉人,自然不会给好脸色。
王通听了这个,抬手说道:
“你先坐下喝口茶,等下再做计较!”
蔡楠却不敢坐,这差事办的这样,也觉得颜面无光,心中也奇怪,这位小大人办事从不拖泥带水,怎么还在这简陋的木屋中悠哉起来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蔡楠有些不耐烦的时候,马蹄声在屋外止住,外面有人扬声通报道:
“大人,乔大带来了。”
王通准许,一个粗手大脚的四十多岁汉子走进屋来。一进门先跪下见礼,正是王通手下铁匠作坊的工头乔大。
“让你去问的那些事可有什么眉目?”
“回老爷的话,目前在咱们作坊做事的那些师傅都说造不了,这两天小的和他们也去各处问了,能做这个的师傅,全都在火器作坊那边拿着工钱,日子也好过,不愿意向外走的。”
王通点点头,转头对蔡楠笑着说道:
“看来靠咱们自己还是不成,等下你回城和我去拿那个片子递过去,乔大你也回去吧,继续打听这桩事。”
等几个人都出去,谭将和张世强等心腹人走进来,谭将犹豫着说道:
“老爷,锦衣卫一千户不过千人,兵器也就是刀枪火铳,因为锦衣亲军的作用不过是镇压地方,监视官府,老爷您现在去作坊问讯这火炮的事情,要是被有心人盯上,恐怕要犯忌讳啊!”
马三标在那里擦拭着腰刀。对议论的内容漫不在意,张世强脸上却有惊愕的神情,李虎头瞪大了眼睛,满脸不相信的样子。
王通沉声说道:
“就天津城内城外这些杂碎,对付他们还用大炮,咱们新兵训练营的人马现在就不怕他们,这大炮另有用处,没有这利器,什么也做不了!”
听到王通说的这般斩钉截铁,其他人也不敢相劝,但脸上都有疑惑的神色,王通在那里陷入了沉思之中。
操练场上的训练又是开始,响亮的口号传入了屋中,马三标和李虎头都有些坐不住,对视一眼,刚要向外走,王通却突然开口吩咐道:
“找几个人去路上侯着,京师那边的信使一到,立刻送到我手中来。”
……
天津卫城不光是漕运到京师之前的周转,早在弘治年间,天津通往蓟镇,通往北直隶西边的几条河道就已经疏浚通航。
朝廷把火器制造的官坊放在这边,也是考虑到了交通便利,铁料、煤炭的输入,制造出来的兵器向蓟镇、京师、宣府甚至是辽镇的输送,都可以通过水路和海路来转运。
同样的,这官坊供应北地几大边镇和重地的火器,铁、煤以及各项材料的花费,人工雇佣。车船运输,方方面面花费都是巨大,每年朝廷大笔的银子划拨进来,让这天津火器作坊监管的差事成了肥差。
天高皇帝远无人管,大批钱物流动油水大,能在这个位置上也是几辈子吃穿不尽,爽利的很。
这鲁公公做事也和其他处撕破脸死命捞钱的宦官不同,他管的作坊做出来的东西还有五成是可用的。
尽管五成可用,但在各个军镇、营头中,已经得到了最高的评价,毕竟工部做出的火器能用的连一成都不到,而其他宦官监管作坊做出来的最多也就是三成。
加上鲁公公书读的少,对上下打点却是无师自通,明白的很,该送给上面各位祖宗的银子,从来没有少过一分,比常例反倒要多出一成,这一来二去的,鲁公公在天津火器作坊这位置上做的稳当长久,成了说一不二的人物。
说话管用未必就事事顺心,大好天气的,鲁公公正在自己的官署中大发脾气,这么多年养尊处优。他老人家也没像宫中宦官那般细皮嫩肉白白净净,反倒是个黑大汉的模样,若不是没有一根胡须,恐怕会被人以为是在运河上跑船的。
下面听差的小宦官,作坊中的工头,都在作坊官署正堂中,人人低头站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你们这些杀才,宣府那边五千只三眼铳催得那么急,才做完了多少,今日就停工了。莫非等御马监的监管下来,杀几个脑袋才肯做吗!”
众人的头又低了不少,谁也不敢言语,看到这摸样,鲁公公更气,指着最靠前面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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