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尔拎起纸袋,走到老橡树前。蹲下身,拿出小铁铲,两手握着,不大会功夫,就挖了个一尺深的坑。
卓群瞅瞅她,“行了吧。”
卓尔还在往深处挖。边挖边说:“再深点。”
“够了,要这么深干什么?”卓群打着手势问。
“我想听—”卓尔用力挖着土,声音有些喘息地说:“泥土落在上面的声音。”
卓尔开始蹲着挖,后来累了,干脆坐在地上。嘴里呼呼喘着气,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坑越来越大,能有两尺见方,旁边堆了一堆土。卓群见卓尔还在挖,一伸手拦住她。
“好了吧。”
卓尔停下来,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卓群弯着身子用手把坑底抚平,把小木盒放进去,掀开盒盖,呆呆地看着。宝贝静静地匍匐在那,表情十分安祥,没有丝毫的痛苦。
卓群一阵酸楚,眼泪又涌了上来。
卓尔轻轻推了一下她,把盒盖盖上。用手抓起一把泥土,举到半空中,然后,缓缓松开手指,泥土慢慢落在木盒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卓尔静静地听着,周围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泥土落在木盒上的沙沙声,敲打着她的心。那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是那样的阴森,恐怖。但是她想听,她必须听。
“吱!吱!”树上传来两声清脆的鸣叫声。
卓群抬起头望着橡树枝,“姐,你听,小鸟在叫。”
卓尔试去脸上的泪,抬起头,视线穿过橡树枝,凝视着头顶上的天空:“是知了。”
卓群侧耳听听,听出是知了。刚要开口,倏忽意识到什么,猛地拉住卓尔的胳膊,瞪圆了眼睛,道:“姐,你—你能听见了?”
卓尔立着那儿,神色木然。“我听见,知了在叫。”
“姐!”卓群又惊又喜,扑过去一下抱住卓尔,嘴里连连说着:“你听见了!太好了!你能听见了!”
卓尔身子僵僵地立在那儿,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吱!吱!吱!”老橡树上空,又传来一阵知了的鸣叫声。日影西斜,惭惭退去了。晚霞映照在海面上,微风吹拂,波光盈盈,稳稳约约可以看见一条弯弯曲曲、泛着白色泡沫的水线,把海水分成了金黄、碧蓝两色。
卓尔和卓群两人斜靠着坐在一块岩石上,望着远处的大海,内心都十分感慨。
“以前,总觉得死亡是一件非常悲伤痛苦的事情,现在才知道,其实它也可以很辉煌,就象落日一样。”卓尔感叹道。
“是呀,很多事情都会改变的。你看这条黄渤海分界线,以前我一直以为黄色的这面是黄海,蓝色的那面是渤海。其实正好相反。如果不是上次来玩时遇到那个守塔人,恐怕这辈子就这么错下去了。”
说到这,卓群回身看看身后的灯塔,一时间感慨万千。“我总觉得这里有点宿命的感觉,冥冥中好象有一条人生分界线。什么事一到这,就会改变。就象今天,我们来安葬宝贝,本来很悲伤,可是没想到让你重新听见了声音。真是喜从悲来!”
“可惜—”卓尔语气中带着惋惜和懊悔,“它本来应该活的很长久,比我们的生命都长。”
“都怪我。你以前提醒过我,别乱给它东西吃。”卓群瞟了一眼卓尔,低声咕哝道。
“也不能全怪你,还有我,如果不是我生病住院,你也不会一下给它那么多东西。”
卓群手托着下巴,望着远处的海面,沉吟道:
“以前,总觉得死亡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现在才知道,其实它离你很近。好象是住在隔壁的邻居,从你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起,就在陪伴你,只是你不知道,或者知道了故意不去理它。可是你不理它并不等于它不理你,它躲在一扇门后,稍稍注视着你,等着你走进,然后一关门,把你带走。”
卓尔掉过头来看着她:“你能这么想,说明你成熟了。很多时候,我们是从死亡中学习生,就象从结束中学会开始。以前在报社工作时,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一趟殡仪馆,去送同事故去的父母,每次回来都会反省一下自己的人生。”
卓群依然望着前方,蓝色的海面上,一艘远航的船正向岸边驶来。
“记得谁说过,如果人不是从1岁活到80岁,而是倒过来从80岁到1岁,那么每个人都会成为伟人的。人生的悲剧就在于此。谁也无法预知未来。”卓尔又继续说道。
“是呀。明天永远是未知。”卓群拣起一块石头,用力一扔,抛进大海。“如果我知道,那些香蕉、犁还有胡罗卜片会夺命,我说什么也不会给它!”
“一样,如果它知道,那些香蕉、犁还有胡罗卜片会夺走自己的命,说什么也不会把它们吞进肚里。”
“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卓群用手拍了下岩石,站起身道:“走吧,时候不早了。回去晚了医院要关门了。”
走到山下,卓群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高高的山顶上,那古老的矗立了一百多年的白色灯塔,又亮起了红色光芒。穿过茫茫暮色,照耀着她们归程的路。
归程的路,和来时一样沉寂,两个人都累了,特别是卓尔,身子沉沉的。
“你累了就睡会儿吧。等到了我叫你。”
“不用。”
卓尔笑笑。但到底支撑不住,没过多久,就靠在车座上,昏昏沉沉睡着了。
睡梦中,她被一声巨响惊醒了。睁开眼睛,望望窗外。夜幕下的天空,放射出五彩缤纷、绚丽夺目的奇异色彩。
“为什么燃放烟火?”卓尔揉了下眼睛,问。
“可能是——”卓群压低声音,“庆祝申奥成功吧。”
“唔,是这样。”卓尔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象是对卓群,又象是对自己,自言自语道:“他终于如愿了。”
又一枚烟火升入天空,把周围照得一片璀灿。卓群投去一瞥,轻声道:“这样也好,总算没赔了夫人又折兵。”
驶到路口,亮起红灯。卓群把车停下,回身看看卓尔,犹豫了一下,道:“也许我不该问,你—后悔吗?”卓尔抬眼看了看她,身子往后一仰,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我不后悔爱他,但我后悔信任他。”
3天后,卓尔出院了。
卓群把她接到家,安顿好,正准备去台里,接到方晓的电话,便开车赶了去。
从那天在海边分手,卓群再没见过他,他让苏醒捎来一张支票,说是事故方赔的。卓群知道这里有假,但并不戳破,顺水推舟,把假话当真话听。宝贝死的消息,她一直没告诉他。卓尔病好的消息,她也只是告诉了苏醒,想必苏醒早已转告了他。
卓群把车停在北方大厦门前,乘电梯上楼。找到2017房间,敲敲门进去。
方晓正在整理堆在床上的书,见卓群进来,从冰箱里拿了杯可乐给她。卓群接过来,一边喝,一边把房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为什么要搬家?”卓群问。
方晓自嘲地笑笑:“哪儿是家呀,只是房间。那边到期了,想换个地方。”
卓群早已明白几分,想拿话呛他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吧,找我什么事?”卓群斜眼瞟了一瞟方晓,道。
“你先坐吧。”方晓一指茶机边的扶椅,对卓群说。
卓群走过去坐下,方晓把床上的书往旁边一拢,靠墙堆着。转身去洗手间洗了洗手,然后在茶机另一边的扶椅上坐下,掏出烟来。
“我想请你帮个忙。你知道——”方晓吐了口烟雾,“她不会要我的钱的。”
卓群心里腾的升起火来,她拿起茶机上的烟,抽出一支,方晓用火机替她点上。
卓群吸了一口,冷笑了一声,道:“你是不是习惯什么事都用钱解决?
“我知道,钱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方晓弹了下烟灰,“但我找不到比钱更好的解决方式。”
卓群盯着方晓看了一会儿,不无嘲讽地道:“哼,这大概就是有钱人的好处。不管做错了什么,都可以用钱来改正。”
方晓低下头,沉吟道:“卓群,别让我求你,这件事本来就是因我而起的,这样我内疚会少点儿。”
“是呀,你内疚会少一点。那么她呢,你有没有考虑她?”
“我当然考虑了,所以才找你。我不想让她知道。”
“那怎么可能?总不能让她突然中个奖吧!”
“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
“她不是有书嘛。”方晓扫了卓群一眼,低声道。
卓群眯起眼睛:“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前几天有个人打电话找她,说是要买影视改编权。电话是我接的,当时她正病着,就把这事放下了。”
“那正好,你出面替她谈。不管谈成谈不成,你都告诉她卖了40万,让她带这笔钱走。”
“走?去哪儿?”卓群问。
“我想安排她出去,这样换个环境对她好。手续我来办,你明天把她的身份证和户口拿来给我,先别让她知道。”
卓群怔怔地看着方晓,足有一分钟,慢慢开口道:“这么说,你还爱着她?”
方晓脸色一沉,身子重重地往后一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想知道。”卓群盯着方晓,固执地道。
方晓两眼痴痴地望着天花板,思念、痛楚、曾经的快乐和惆怅,千般滋味一起涌了上来。
“是的,我爱她,真心真意,但无法全心全意。这就是我们的绝望之处。”
卓群凝视着方晓,郑重地点点头。
“好吧,我答应你。”
7月底,卓尔拿到去美国的签证,回哈尔滨住了两天,回到蓝城,乘当天晚上的飞机去北京。
卓群去机场送她。在候机厅门外,卓群央求她:“姐,你就让我进去送你吧!”卓尔一摇头,语气坚定地说:“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就在这儿分手,如果你进去,我会控制不住,我不想在众人面前流泪。”
卓群叹口气,无奈地道:“你走的这么急,也不跟大家告个别,让我怎么向他们说呀?”“你替我解释一下,就说家里有事,来不及回蓝城,直接从哈尔滨去北京了。”
“好吧。也只好这样了。”
“授权书我又给你写了两份,放在书柜里,以后我不在,出书、改编权什么的你都代理吧。你这方面的能力比我强。”
“好的。”卓群答应道,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还有,贺新和刘小萱可能国庆节结婚,到时候你替我随份礼。”
“你还送礼呀!他们应该谢你这个媒人才是。”
卓群开玩笑道,不等卓尔开口,一抬手拦住她:“跟你开玩笑,我会的。还有什么?”
“还有,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
卓群扫了她一眼:“姐!你说这干嘛!”
“好,那我不说。我走了。”
卓尔拍了下卓群,一转身推开车门,卓群叫住她:“姐!”
“嗯?”卓尔回过身来,看着她。
“我知道你这么急着走是为了躲他,你——你就别恨他了。其实他现在日子也不好过,虽然申奥成功了,但股票一直都在跌。”
“我不恨他。”卓尔转过头去,两眼望着前面挡风玻璃,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他的选择是对的,我没有理由恨他。如果他的选择是错的,生活本身会惩罚他。我也不必恨他。”
说完,卓尔一推门下车,打开后车门,把旅行包拿下来,把门关上。冲卓群一挥手:“再见!”
卓群眼圈一红,举起手挥了挥,把车开走了。
卓尔目送着她走远,直到看不见了,转身进去,把大旅行包寄存了,只带了随身带的背包,出来叫了一辆出租车。
“去哪儿?”司机问。
“先去国际酒店。你慢点开,我多付你车钱。”卓尔说。
出租车慢慢行驶着,从机场到国际酒店,又从国际酒店到卓尔住的公寓楼,然后再到蓝城师范大学,卓尔望着窗外,在心里默默地告别。过去发生的事,象电影里的慢镜头,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
最后,卓尔又回到国际酒店。天色已完全黑了。
“谢谢你。不用找了。”卓尔付了一张百元钞票给司机,推门下车,走进酒店。
“您好。”年轻漂亮的女服务生微笑着道,“我能帮您什么忙吗?”
卓尔抱以一笑:“我在这儿定了个房间,2017。”
“请稍等。”女服务生敲了下电脑健盘,看看屏幕,“对不起,女士。2017房有客人。给您换一间好吗?”
“哦?”卓尔愣了一愣,“我三天前就预订了。你们说可以的。”
“是这样,那位客人预订了两天,本来今天就走,但他又续订了一天。”
“唔。”卓尔皱了下眉头,“那你能不能跟他商量一下,调换一间?”
“这不行。我们有规定的。除非客人自己要求。您看这样好不好,我给您安排别的房间,也可以看到海。”
“好吧。你看挨着的有没有空的?”
“2016才退房,您看行吗?”
“行。”
卓尔办好手续,乘电梯上楼,到2016房间。先开卓群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已经到北京了,让她放心,然后把手机关了。拿起房间电话,用内线打给隔壁2017房。
“喂!”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好,先生。”卓尔轻声说,“对不起,打扰你了。我是你邻居,2016房,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能不能调换一下。”
“不行。”男人干脆地道。
卓尔心一沉,发出一声嘘声。
“除非—”男人大概是听到了,又开口道:“你有特别的理由。”
“是的,我有。”卓尔急促地说。
“那好,你来吧。”
卓尔放下电话,定了定神,拿上包,走到2017房间,敲了下门。
门开了,一个年纪和她相仿、一脸书卷气的男人站在面前。卓尔松了口气。
“请进。”男人一歪头,做了个请的姿势。
卓尔进去,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