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会直勾勾的看着你,看着你的食物,直到你吃进嘴里……”
枣祗的语气平缓,但是斐潜听着却有些悚然。
“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小的时候厌恶的粗麦,糙粟……在他们的眼里,就像是……像是……山珍海味一般……我想将我的食物分给他们,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这样做……会坏了规矩……”枣祗继续说道,“他们是流民……有的甚至是白波,是黑山……必须要养成劳作才有吃食的规矩……肆意给他们吃食,只会害了他们……所以我只能吃快些,再快些……这样他们就看不到了……”
斐潜沉默片刻,叹息了一声,“子敬,幸苦了……”
枣祗却摇了摇头说道:“不,幸苦的应该是主公才是……如果不是主公这些年打下这一方天地,这些流民……这些百姓,会更惨……所以那个时候,我才真正觉得,主公在鹿山说已经有士族开始腐朽,必须动手挖掉这些脓疮的事情,确实已经是到了不做不行的地步了……”
“天下还有多少百姓,像这些并北的流民一样,他们的生活,困苦不堪,就算是家人病重,也没有钱财去治病纾解……一日两顿都不能保,用些粗糠野菜便是一餐,饥肠辘辘,衣衫褴褛,他们的苦痛,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还以为天下百姓都像是荆襄鹿山周边的农夫一般,虽然辛劳,终还是可以温饱的……”枣祗摇头说道,“有时候我不免会想……这些农夫,既不低贱,也不愚钝,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他们甚至比我更勤劳十倍百倍,日出而作,日落方歇,日日不得停歇,但是为何他们依旧如此贫困?或许,当年黄巾……”
枣祗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世家子弟受百姓供养,这原本也是天地之理,但是既然受了供养,就要肩负引领的责任才是……而不是成日花天酒地,千金买笑,蓄养歌姬,挥霍无度……”
“看看关中三辅这些士族豪右子弟,真是……论农桑不懂农桑,讲兵法不知兵法,每日只是懂得高谈阔论,引经论典,呼朋引友踏青巡游,没几个愿意坐下来干些事情的……和春秋之士真是差得远了……”枣祗似乎有感而发,一股脑的全数倒了出来。
“春秋之士?那子敬认为,春秋之士应该是怎么样子的?”斐潜有些好奇的问道。
枣祗的声音似乎温和了一些,似乎带出了一些憧憬的味道:“春秋之士,应该心忧家国,统领百姓,治理天下。若是有战事,春秋之士就应该举干戈,拒外敌;若有灾荒,便应理沟渠,镇疫病;春秋之士应是懂得最多,看得最远,百姓不懂的事情,春秋之士要懂,百姓看不到的,春秋之士要看到……”
夕阳从枣祗的肩头上落下山去,给枣祗披上了一层红黄相间的光华,斐潜不由得眨了眨眼,这个,这个难倒不应该是我说的台词么?
不过,这样似乎也是不错。
“主公就是这样的春秋之士啊……”枣祗看着斐潜,忽然轻轻的说道。
啊?
这个……
斐潜忽然有些感动。
“不过……主公……”枣祗话锋一转,认真的看着斐潜说道,“按照你说的方法,这冬日真的能够种植庄禾?别的不说,这些琉璃真的不便宜……”
斐潜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感情枣祗到现在都还不怎么相信这个事情啊!
“真的可以!”斐潜就差跟枣祗拍胸脯了,眨巴着眼,企图通过眼神告诉枣祗对于这个事情是有多么的确定,“琉璃可以透光,棚屋只要做好保暖,再加上烟管加热,这样棚屋之内的温度会比外界更高许多,因此就算是严寒之下,依旧可以让庄禾发芽结果……真的可以的……”
枣祗看着斐潜神情,又琢磨了半天,才说道:“我不是不相信主公,而是主公当下的声名,来之不易……若是劳民伤财又什么都没有……这未免……何况这个棚屋就算是真的在冬日内种出了庄禾瓜果,也毕竟是小了一些……这耗费的人力物力,跟这些瓜果比较起来,未免有些……而且百姓也未必能吃得起……”
“谁说这些瓜果要给百姓了?”斐潜说道,“普通百姓更希望的是多两三石的主粮,自然不是这些冬日里面的瓜果蔬菜,这个我知道……但是子敬,你想想,如果在冬日里面真有些瓜果蔬菜出现,你说三辅的这些士族子弟……”
枣祗恍然:“主公的意思是卖给他们?”
“我们也要吃一些……”斐潜说道,“将士冬日也要操练,没有些瓜果蔬菜,筋骨难免乏力……多余的,自然是给这些士族子弟了,反正这些家伙家底都有不少……”缺乏维生素会有多种副作用,因此之前在冬天,没有足够的维生素补充来源的兵卒,基本上都是不怎么操练的,否则消耗太大说不定会引起夜盲、体力衰竭等症状。
说到兵卒,枣祗这才认真的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倒是真有必要试一下了……”
“如此说来,若是真的种出来了……这倒真是……”枣祗目光环视了一下,皱了皱眉头,“这个地方处于两山之间,倒是适宜耕作,不过……除非是将周边的山头都封锁了,否则终究是瞒不住有心人的窥视……”
“为何要瞒?”斐潜呵呵笑了几声,说道,“他们愿意看就看,愿意学就学。”
“啊?”枣祗有些不太明白。
这年头,一门技术就或许是一家人,甚至一个家族的安身立命的本钱,就算是个小木匠都敝帚自珍,就连一些最为基础的技术,比如削平,比如箍桶之类的方法泄露出去,唯恐他人学会了,自己便没有了饭吃。
“就像子敬你所说的,种暖棚,需要许多人力物力,我们也没有办法往大规模拓开了做,毕竟我们还要备春耕,要精炼兵甲,要清整水渠,要修葺城防道路……事情太多了,人手怎么都是不够的……”斐潜叹息了一声,然后忽然冒出了一些狡猾的笑意,“所以若是这些士族子弟看着眼热,愿意偷偷学就让他们学呗……反正这关中卖琉璃的,嘿嘿,也就是我们这一家而已……”
暖棚的技术也不是三两天就能学得会的,就算是真的学会了,其实对于斐潜也没有任何坏处,反正斐潜也不指望着几个瓜果蔬菜能赚多少钱,反倒是要真正推广开来,这大棚必须的琉璃瓦,在汉代,这价格真的是不菲的……
来来,什么是垄断经营了解一下。
“哈哈,好吧,就按主公的意思来办!”枣祗终于是想通了,笑着点头说道。然后斐潜看着枣祗忽然脸色一变,目光一凝,站了起来,告罪一声就往外走。
“怎么了?”斐潜疑惑的问道,“子敬,你这是……”
枣祗回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我看那边的兔子似乎快烤好了……我去一旁转两圈先……要不然,等下吃不下去……”
第1336章 风雨()
陇右金城西北百里。 小 说 .
百余名骑兵,在风雨中寻觅道路前行。天色较晚了,云层又厚,再加上风雨交加,根本打不起火把来照明,只能是在蒙蒙的雨雾当中行进,速度也快不到哪里去。
金城左近,羌人和汉人杂居,时不时的就会看到些羌人的营地帐篷。这种天气下,羌人也大多数缩在帐篷里面等天晴,不会冒着雨放牧,但是这一队的骑兵却好像是不愿意和这些羌人有什么接触一样,远远的派出了些斥候哨探,查看周边的情况,避开了这些大大小小的羌人的营地。
正因为这些种种桩桩的原因,马超等人走得并不快,从中午开始,眼看天色不多时就要黯淡下去,才走出去五六十里。
庞德从前面兜回来,赶到马超身边擦了一把脸上雨水,摇头道:“少主,雨又大了,天又快黑了,这样走下去,白白消耗人马气力,却前行不了多少路!要不干脆找个能稍稍避雨处歇息一下,等到天明再行?道路既看得清,弟兄们也有气力,说不得还更快些。”
马超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行进如此之慢,最为心急如焚的就是他!
前两天留在金城的手下连夜找到了马超,告知马超金城之内的阎行有异动,居然开始派人手监视马超留在金城的人,要不是机警,说不得已经被堵在了金城之内。
阎行突然有此举动,说明金城必然有所变故,马超虽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变故,但是心中清楚必然是不简单!
马超也不清楚金城周边的这些羌人会不会给阎行通风报信,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要赶回金城给阎行一个惊喜,就不能太声张,要不然就等于是阎行给马超他一个惊喜了。离金城越近,马超渐渐的便收拢到了一些消息,根据眼前的情况来看,阎行似乎忍不住要动手了……
阎行迟早会动手的,毕竟一山难容二虎。
马超去找羌人谈判,实际上也是给阎行施压。论武力,马超和阎行差不多,论声望,有羌人血统的马超更受羌人欢迎,论身份,马超是韩遂的侄子,而阎行只是女婿,若是严格说起来,甚至是一个赘婿!
一个赘婿有个屁的继承权?!
所以,阎行有什么资格和自己争夺权力?
马超认为,韩遂留下的家产都应该是自己的!
起初没有跟阎行翻脸,已经是看在韩遂的面子上了,但是现在,既然阎行自己想要找死,马超自然也愿意成全阎行。
在金城,马超也不是全无势力,毕竟当年马腾也有留下些老手,也都是一些精干的兵卒,就算这些时间谨守不出,其实也是每日都有在外张起一个警戒圈子,打探情况,要不然马超也不会得到消息。
休息,马超也想休息,但是鬼知道多休息了这一段时间会发生什么变化。绕路走自然是安全一些,但是相会的也更加耽搁时间,而现在马超最急需的就是时间,他需要最快速度的赶回去,重新控制留在金城的兵马,才有办法和阎行抗衡。
听到庞德的建议,马超也是摘下头盔,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笑了笑,回了一句道:“耽搁不得,兄弟,姓阎的要动手,肯定也是会先对付我们在金城的人马,此刻向营寨处多走一步,就是近上一步!这种天气我们难以行进,姓阎的也是如此!真等雨停了,说不定姓阎的就开始动手了!只要能赶到我们的营寨,姓阎的就翻不了天!再往前赶一段路,再找地方歇息吧!”
庞德听了,既然马超拿定了主意,也没有继续说什么,点点头招呼了其他骑兵一声,便继续向前赶路。
马超默默的将头盔重新戴上,吸饱了雨水的头盔又重又闷,但是马超根本没有心思在这个上面,他只是在想着,金城之内,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让这个阎行居然有胆量和马超他来扳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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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城,风夹着雨,砸在枝叶上,砸在屋檐上,砸在地面上,溅起千万朵的水花。风雨在乌云之间翻腾而下,就像是有一头狂暴的蛟龙在天地间翻滚着,带起无边无际的豪雨。
秋冬的雨,一场比一场冷。
雨点打在身上,似乎也透进了心里,让阎行觉得全身都有些发冷,不由得裹了裹大氅。
韩遂居然没有死?
阎行前两天在夫人手里接过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要不是察觉到了身后那几个韩遂忠仆宛如针芒一般的目光,说不定当场都跳起来了……
阎行还记得当时自己挤出一丝笑容,说了一些什么太好了,福人自有天相什么的云云,但是阎行自己知道,其实在心底一个声音咆哮着……
为什么韩遂没有死!
阎行心中宛如这天地之间的风雨一般,飘摇不定,冰凉无比。
阎行原本只是军中的一个小兵,被韩遂提拔起来,最后成为了韩遂的女婿,别人看似乎是一种荣耀,但是对于阎行来说,这并不是一件让他自己觉得快意的事情。
虽然韩遂在表面上并没有说让阎行当赘婿,但是实际上能差多少?
家有贤妻,夫祸少。
可问题是韩氏是一个贤妻么?
阎行跟韩氏差一点就要掏心掏肺了,说真要对付马超,也别这样大张旗鼓,应该趁马超不备,找个什么理由将马超叫回来,偷偷安排好,然后一举成擒就可以了。
简单,有效。
这样的安排难道有错么?
可问题是韩氏一天都不想等,听了阎行的话语,立刻瞪着三角眼,指着阎行的鼻子骂说他没有半分的感恩之心,说他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权势,都是仰仗她的父亲韩遂的,而现在韩遂要他拿下马超,居然还敢推脱拖延!
阎行让韩氏小声些,告诉她事若不密,恐生波折,可是韩氏跳着脚,一边瞪着三角眼,一边抹着泪水,越发的大声,讲她嫁给了阎行是受了多少委屈,讲她生孩子是多么的辛苦,讲她哥哥性格温和,礼贤下士,才让阎行来统领兵卒,讲阎行当了芝麻小官,就忘了吃得穿得都是韩家的,讲阎行不仅没有帮忙还企图阻止她……
韩氏尖锐的嗓音在厅堂之内晃荡,刺的阎行耳膜都发出阵阵的嗡鸣之声。
还能怎么样?
由她去罢!
等雨停后,便出兵围剿马超所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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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昏暗,在风雨之中挣扎着前行的马超等人,没注意一头撞到了一个胡人的小营地,没办法,纵然有斥候探路,但是毕竟视线太差,这个营地又小,又是在林中,不注意根本看不见。
雨幕仍然将所有一切都笼罩其间,马超原本只是想借这一片树林稍微修整一下,毕竟顶着风雨长途奔驰下来,不管是人是马消耗都非常的大,多少需要吃两口东西补充一下体力。结果就撞见了这一个小小的胡人营地。
这个胡人营地其实很简陋,甚至就是破破烂烂的,在外充当寨栅的木墙也是高低参差不齐,寨栅外的防御工事几乎等于是没有,几个七零八落的树桩或许就是唯一的拒马设施了,就连营地的大门,也都是歪歪倒倒似乎要在风雨当中跌落泥泞一般。
马超毫不怀疑,就他们这百骑,就足够杀入这些简陋破烂的营地当中,将这其中所有一切都踏平。
原本就是要掩藏身形才顶风冒雨而来,一路上躲过了大大小小的许多羌人部落,结果临到了金城,却一头撞见了个在林地里的胡人部落,这是算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
马超回头看看,身后百名骑兵,半日的风雨淋下来,纵然是庞德这样的壮汉,在这个时候难免都显出了些疲态。没办法,风雨之中行军赶路,身体失温太快,消耗的热量太多。这一会儿的功夫,手下的骑兵已经抽空一边在雨雾当中呼出团团白烟,一边从怀中的袋子里掏出些腌制得盐分极重的肉干,仰天接着雨水,咬着嚼着,还没有忘了给自己坐骑一把加了盐的豆子,混杂着雨水,倒也算是有干有稀,有汤有水,只不过吃下肚冰冷一团就是了。不管接下来要动手还是继续赶路,没有补充体力就等着跑死在路上!
虽然面前的胡人营地在大雨当中闭寨不出,半点也没有出来转转的兴趣,就连寨栅外原本应该有值守之人也似乎没有见到,不知道是偷懒去避雨了还是压根就没有安排,但是也不代表着马超他们这一行可以完全神不知鬼不觉的穿行林间。
这些林间破烂的营地之间,树木之下,但凡有可以稍稍避雨处,都能看到胡乱搭起的窝棚,几根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