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 第186部分

亚当不是喜欢讲梦话的人，除了初睡着时叽咕了几句，后来就没太多动静。而且梦话也很少有咬字清晰的。雪叶岩能听出“加百列”，是因为前一天才自梅菲斯特口中听见这名字，潜意识里留下了印象，至于“易牙”，则完全是饱受大天使营养餐摧残的馋鬼亚当，极度怀念那位厨艺高超的天使，接连叫了好几遍的缘故。

天完全黑了，也没有瓴蛾或仆役送灯进来。雪叶岩安静地坐在黑暗中，听着亚当均匀的呼吸，感受着指尖枕上细软的发丝，直到被熟悉的能量波动惊动心神。

雪叶岩抬起头，看着黑暗中渐渐显出微弱银白莹光的身影——深铭心底的能量频率甚至连最细微的改变也没有，但是那种奇异的感觉……雪叶岩收回抚着亚当头发的手，略提衣袖，露出镶着细粒照明石的中衣护腕——护腕上纯装饰性的照明石光芒虽弱，也足够他这等修为的龙看清楚要看的东西了。

梅菲斯特仍是惯常的平和淡定模样，微微点头示意，说：“我需要检查一下亚当的情况，以决定明天给他弄什么东西吃。抱歉打扰阁下休息了。”

雪叶岩已经没力气生气了。伊甸园出来的家伙心目中大概从来就没有“常识”这回事吧！无论银发翼龙和他的主君亲密到何种程度，半夜三更的，自己还在屋里，他不知道要敲了门才进来，而不是凭空自床前冒出来说抱歉的吗？

梅菲斯特走到床边，伸手轻轻按上睡着的人的额头。亚当继续沉睡。雪叶岩看着翼龙那微泛银光的手掌，又抬头看看那一片平静的艳容，轻扯唇角，说道：“他对你做的补品似乎颇有意见，想要让加百列把一个叫易牙的派过来替换你。”

苍蓝的眼眸一凝。

上翘的唇线定形成微笑，却又觉心儿无由地悸动，雪叶岩几乎就要把目光从那张脸上移开。

梅菲斯特收回手掌，慢慢直起腰身，“唔”了一声：“亚当说的？等下我联系加百列看看……”

雪叶岩蓦地心火腾升，却又迅即泄了气，转开头，深呼吸数次，平板地说道：“如果你能联系家族再派龙来，最好多派几个。明天我正式就职圣龙师后，侍卫队便将调返回雅达克另行任用，就算其中有愿意继续跟我我，也不会太多。既然圣贤集团已经找上了伊甸园，只凭雇佣冒险者是不够的。那个易牙也是……呃，也是翼龙？与你相比实力如何？”

梅菲斯特摇摇头，实话实说道：“那不太可能。我们每一个都有很多事要做，不太可能再有谁能抽身出来，至多……亚当若坚持，易牙又恰好有空，叫他来煮几天饭，帮忙亚当调理身体。不过，我看他也只是嫌我煮的东西难吃，抱怨两声罢了，不至于当真要易牙过来。我会先找几个彩虹郡的厨师谈谈，看他们能否把我找来的材料做得味道好一点。至于圣贤集团，我有足够能力解决，阁下不必挂心。”

“你们很多事要做？”雪叶岩凝视着银发翼龙。这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他藏在心中很久的想法：名叫梅菲斯特的美丽“翼龙”，绝不仅仅是亚当的护卫那么简单。所谓“护卫”，只是跟随保护主君安全、兼办些送信跑腿、倒水打杂之事，再忙也是有限，只有弗雅、俞骊这类已经可以在某方面独挡一面的“护卫”，才会“有很多事要做”。因此，雪叶岩认为，梅菲斯特在伊甸的地位必然极高。接下来就又回到老问题：伊甸是什么地方？

最大的可能是伊甸是某国大贵族的领地——甚或是那种可以传袭继承的家族领地（注）。只有具有相当规模的领地主，手下才会有自己的武装（包括翼龙），和能够“独挡一面”的综合性人才——梅菲斯特表现出的才干学识就很象那类角色。问题是，彩虹七殿出身、嗜爱地理、又是夏维雅王族的雪叶岩，清兰之境十四国中但有名字的领地，连同其当代主君的名字出身，无不烂熟于心——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伊甸。

梅菲斯特微叹，问：“你也想问亚当和我来自哪里吗？”青舆图候那龙跟他缠了整晚，便是想知道这事，看来那天解开自身的封印，虽然及时阻止了空间裂缝扩大，使两个空间免遭毁灭，却也给自己和亚当带来了不少麻烦呢。

※※※

呜……青舆图候靠在软椅里，只觉全身上下都在哀鸣。那该死的翼龙，何止不懂享受没有情趣，简直……简直是……可恶啊！这次亏大发了。不行，要找雪叶岩那厮弄些补偿才是，害我吃这样的苦……偏偏现在又求着他，真是苦命呢。

“好了。君上还有什么吩咐么？”

熟悉的语声把青舆图候从自怜自伤中惊醒，一抬头，就迎上俞骊那双绿眼睛。心腹侍从此刻一脸严肃不假辞色，也多少令青舆图候有点儿泄气。这样有默契的亲信也有不好处，虽说很多事上可省回解释说明的精神，可是那幸灾乐祸的神气看在眼里也着实郁闷呢！有气没力地骂道：“你这家伙，稍微糊涂一点儿你会死啊！我看你心里根本没有本君……”

俞骊嫣然而笑，在主君身前半跪下来，脸上正经的表情迅速敛去，换上幽怨哀惋，泫然欲泣道：“明明是君上心里没有俞骊，有了新欢，我就只剩下铺床叠被、打扫战场的份了呢！呜呜呜……”

青舆图候失声而笑，小腿微抬轻踢身前的侍从，斥道：“好啦，不要演戏了。到底发现了什么没有？”

“呃，这个……”俞骊收起做作出来的哭脸，却欲言又止，直到主君眉梢微扬，再以眼神催促，才轻叹说道，“这个就要看是怎么说了。房中床上都只有君上留下的实质痕迹，若非那家伙的强大能量波动尚未完全消散，我会以为是君上自己……咳咳！”

收回瞪视侍从的目光，青舆图候顾不得双颊温热，奇道：“怎会如此！就只他那双翅膀，铺开来整张石床都放不下，内侧羽毛更是细碎柔软，那么折腾难道就没有一根脱落的？那怎么可能！”

俞骊摇头，肯定地道：“确实没有。我也想到这点，整间屋都仔细搜过，无论床上床下，靠枕被单上，半片羽毛都没有找到，所以我觉得……”他迟疑片刻，偷瞄着主君，小心地道，“他那翅膀恐怕不是羽毛的——只是看起来象罢了。”

“不是羽毛？可是那外形和触感……”青舆图候倏地收口，脸上的热度微有增加。

俞骊假做没注意主君的说话，转开话题道：“另外，当时我在房外，能清楚感应到他的能量。强大不用说了，能量的频率也……很怪！那频率十分稳定，太稳定了，从始至终都没什么变化，君上知道我和翼龙团很多成员关系不错，和凌飞阁下接触更多，在我看来，稳定到那种程度的能量，根本不是翼龙——也不是龙——根本不可能是任何活物！”

青舆图候眉头大皱起来，沉吟不语。

※※※

因为满心里惦着跟雷诺龙会谈的事，波赛冬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将近凌晨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再一睁眼，就吓了老大一跳。身侧白色中衣、蜷起的手臂间搂着只抱枕睡着的，可不正是监护者阁下？昨晚自己上床的时候，他阁下还在木叶苑亚当先生那边啊，一直到自己睡着都没听到动静，怎么会……

波赛冬仰头看看半透明的屋顶，判断时辰还早，大概仍在自己平常起床的卯初时分。小龙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牵牵绊绊地收拢自己睡前脱下的衣袍抱在怀里，踮起脚尖儿往房门溜。离着门口儿还有两米左右时，一道细细的能量波穿门而入，波赛冬全身一僵，心中大骂。

身后传来轻微转侧声音，监护者阁下果然被“唤醒”了。波赛冬无可奈何地止住脚步，开始慢条斯理地着衣，目光瞄向石床，只见雪叶岩阁下已坐起身，正微俯着头用手背揉着眼睛。不一时波赛冬整好衣衫，雪叶岩也揉好眼睛抬起头来。

“阁下早上好！”小龙赶紧鞠躬。

雪叶岩看他一眼，“唔”了一声，向外面道：“是弗雅么？”房外回了简短的一个“是”字。

波赛冬蹲下身紧靴子，只听这声答应之前那一静，就知弗雅阁下脸上的表情一定精彩。小龙完全能够理解。不过，弗雅的动作也够快，待到波赛冬跟在略整衣袍的监护者身后走出卧房时，看见的就是一脸严正的首席侍从阁下了。

雪叶岩倒没有发现波赛冬和弗雅的异状，一如往常地起身，练习一阵拳脚，又在仆役侍候下洗漱着衣。简单的早餐之后，才向小龙问起与雷诺龙会谈的安排。波赛冬这时也已自起床时的惊吓中回复，见问，就详细将自己的安排说出来。

雪叶岩默不作声地听他讲完，微微点一点头，道：“那么，伊甸园和酒场的掌柜和管事什么时候能到？亚当先生那边怎么说，今天的会谈，梅菲斯特先生也会一起去吧。”

波赛冬也是刚才起来，并不十分清楚，是弗雅接口回答道：“我已经派了瓴蛾去请修先生他们几位。亚当先生有恙在身，木叶苑那边我没敢轻扰，而梅菲斯特先生昨晚外出，呃，这个……”

“他后半夜就回来了，这时应该在厨房学习煮粥吧。”雪叶岩淡淡说道。

弗雅和小龙均自哑然，相互对看半晌，都不知该做何言语。还好有个侍卫拿着份柬帖进来，打破这一怪异氛围。

“青舆图候君的信。”那侍卫行了个礼，略有些惶恐地奉上手中的蜡封柬帖，“送信来的俞骊阁下，想知道阁下有没有回音给他。”

雪叶岩接过信柬，打开观看，愈看脸色愈是阴沉下来，到最后更是五指收紧，将整张信笺攥在手中，眼看就要一拳砸在桌子上，却终于悬崖勒马，克制住了。

房间中静得象死一般，自弗雅波赛冬以下，在场的所有龙和瓴蛾，都不由自主屏息凝声，生怕一不小心呼吸声重一点，引来天降雷霆。

过了好久好久，雪叶岩缓缓放松开手掌，将攥成一团的信笺重又展平，折起，小心地收入袖中，对送信进来的侍卫道：“请俞骊先回去，就说我很感谢青舆图候君，请他继续努力。今天我会很忙，明天再请君上喝茶。”

那侍卫退下。雪叶岩又叫一个瓴蛾：“去木叶苑找梅菲斯特先生，问他去不去与雷诺龙的会谈。要去就早一点过这边来，我们最后确定一下谈判的计划，不然等会那几位管事和掌柜来了，请他亲自过去见一下打个招呼。我不想龙说我独断独行，胡乱干涉把持伊甸园的事务。”

瓴蛾也领命离开。雪叶岩靠进椅背，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波赛冬在旁边，忽然觉得监护者身上透出浓烈的悲哀味道。

雪叶岩的心很乱。

有关青舆图候及其属下挖掘隐私情报、根据蛛丝马迹做出判断的能力，雪叶岩早有耳闻。这也是他会想到拜托那位君上查究亚当梅菲斯特来历的原因之一。而，今天的这封信，也清楚地向他表明什么叫做名不虚传。

青舆图候的信只一页纸，写得密密麻麻，颇是不短，却也条理分明，让龙一目了然。信中首先把梅菲斯特在他那里做客的整个经过都做了交待（当然省去了某些细节），然后就是俞骊所做的分析，以及青舆图候自己的意见感受。

这一部分只占了开头两段的少少篇幅，以雪叶岩的经验，自然看得出那些分析意见的切实中肯——不过那位君上为了获取信息也实在可称是“不择手段”，雪叶岩只是看着，都不禁尴尬汗颜，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出同样的事。

简单的记述之后，想象力丰富的某君上，首先给出一个极为荒唐、匪夷所想、却又极有可能成立的解释：梅菲斯特不是真正的翼龙，而是制作精巧的儡傀龙偶。

儡傀龙偶制作是图灵机关学研究的重要分枝，顾名思意，就是应用金石材料制成龙或其他生物形状的儡傀，通过机关控制活动。图灵王宫里有两个高级儡傀，甚至可以做烹茶、按摩之类精巧复杂的工作，是很多身份高贵的外国使臣访问图灵时亲眼见识过的。魂偶则是儡傀制造的巅峰、传说中与真龙一模一样的儡傀龙偶——“拥有灵魂的儡傀龙偶”的简称。

不过，从来没听说有龙造出“魂偶”，因为那不仅牵涉到极纷繁复杂的机关系统的设计制造，更关系到能量、智慧判断等众多方面，远不仅仅是机关学的问题。即使儡傀制造师当中，也有很多龙认为“魂偶”只能是一种理想存在，永远不可能真正制造成功。

青舆图候列出四大理由，说明梅菲斯特可能是传说中的儡傀——魂偶。

首先，其外形举止毫无缺陷，完美得简直是理想中的存在，实在让龙难以相信会是天然生成的。而且，这样气质优雅、风姿高华得超越全清蓝之境最古老最高贵家族出身的贵族的“龙”，饮食生活习惯简朴得如同苦修士，又对亚当那怎么看怎么平常的主君竭尽忠诚、服侍周到，如果他不是造出来的儡傀，简直解释不通。

其次，有许多情报表明，梅菲斯特学识渊博，龙族千万年钻研积累下的智慧结晶，他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在某些特定方面（也就是龙本能的那方面），却委实不怎么高明，真正的龙是绝不会如此的。

第三，魔法这种奇妙“武功”，或许就是专为儡傀度身订制的。亲眼见过魔法使用，修为也算高深的君上，早就看出魔法威力的大小非关使用者自身修为，而在于对外部能量的操纵运用，这完全符合儡傀龙偶那制造出来的身体理应无法修练的特点。反证则是龙修习使用魔法的效果极差，和梅菲斯特表现出来的威势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最后，还有亚当曾把梅菲斯特的黄晶影像公开拍卖，并当做新年礼物赠送给梅亚静的事。除非是本就没有真正灵魂的儡傀龙偶，没有主君会那样对待自己的忠诚属下吧？

这样的“事实”，雪叶岩简直做梦都不曾想到过——而且，那次高云之上、与“翼龙”的能量交融时的感觉，也令他实在无法相信梅菲斯特是个无生命的儡傀。不过，怀里那颗缺乏生机的石卵，却又令他不敢断然否定这一猜测。

昨天，决斗以后，雪叶岩由一众圣龙师相陪参观彩虹七殿，也去看了专责保存、孵化龙卵的蓝殿，还很有技巧地向蓝殿的专家请教了许多关于卵的知识，对于各种卵（包括石卵）的了解，以及结卵过程中能量动作变化的细节和原理，多知道了许多。如果梅菲斯特真的是魂偶，他的能量只是用魔法调用操纵的外界能量，那颗卵是石卵也就是理所当然了。

除了“魂偶”理论之外，青舆图候还给出了另一种猜测，倒是与雪叶岩的想法不谋而合，就是伊甸园这一对主从，根本不属于清蓝之境。

对于这种可能，青舆图候的想法很简单，主要是听了梅菲斯特对“空间魔法”的解释，初步知道了空间的概念后的一种简单联想。毕竟，如果清蓝之境外，还有其它的空间存在，在那些“其它空间”，甚至能“几天就抵得一年”，那还有什么古怪事情是不可能的？那么，亚当梅菲斯特的种种“非龙”的怪异行为也便都可以解释。

至于哪一种猜测更有可能……

※※※

注：清蓝之境各国政体都差不多，贵族对领地拥有相对独立的管理经营权力。贵族的领地原本都是世袭的。后来为集中王权，各国纷纷开始动作，以各种方式将贵族们的封地收归国有。比如夏维雅，领地按大小、贫腴程度划分等级。贵族小龙独立取得公职接受封爵时，都会封赐到远离其监护者领地的相应级别领地。若是或立下功勋爵位提升，就要缴回现有领地，封赐新的高等级别的领地。这就改变了同一家族连续几代管理某地区的情况，使得贵族对底层百姓控制力度减弱，国王的影响力上升。到现在，各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