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适闻声,抬头看他一眼,眉头微皱,心下难安:招募这样一个前齐王府雇佣的杀手,无异于驾驭食肉的恶狼为己所用。可齐王府能给予蒲七金银财富,林兄弟此时不过一介平民,能给予什么来收买这样的人呢?安全?难道这种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亡命之徒,还会在乎冒险用命来换银子么?
蒲七听了,两眼一亮,心下却是另一番思量:这个人在江湖上毫无名气,先前介绍时也没交代自身背景何家,但是武功高强,心狠手辣,做事步步冒险却都事先计划,如油锅捞物,凶险之余却次次逃脱,还了解那么多有关于王府的事情,显然不是山野莽夫之辈。而且他明摆着是与王府搅乱东南的方略正面对抗,其志恐怕不在小,所以才想招揽自己这样只会杀人的人,甚至是随时可能会在背后捅他一刀的前敌人。为了提高其达成目的的成功率,敢冒这样的险,那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蒲七想到了,林汉城是想拉自己合伙做杀人越货发财的勾当,不对;他又想到了,林汉城是想拉自己组织义兵抗倭,更不对;他还想到了,林汉城是想拉自己一起参军,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向上攀升,可那就更没必要了——以林汉城那十人不当的高强武功,眼下又是台州城内军力极度虚弱的空档,只身前往应募,只需在招兵台上表演一番,当场便可被提为果长士官,甚至直接成为低级军官。自己和他一同前往,根本起不到什么帮助。
自己对他究竟有什么价值,才能在先前的客栈激战中被他留下性命,连道上最轻的失败者下场——废手废武功也没落下,居然完完整整地被带到了这里,而不是变成一具尸体,现在还被他招揽,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有话就直说,不用担心其他的。如果我想杀你的话,在客栈就已经办了。”
林汉城见他犹豫,知道是摇摆不定,直接打断他的思绪,逼他表态。
张适也打量着蒲七的神色,想听听这个半路被强行拉进队伍的杀手能说出些什么东西来。在他看来,蒲七的路已经被堵死了,进,跟随林汉城一起走,可能会再次遭遇危险;退,被齐王府的爪牙追杀,一定会遭到危险。选?已经没得可选。
“林爷,吾想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见两人目光盯来,他额头冒汗,终于咬咬牙,闭上眼,吐出了这个问题。等待着,不知是等待回答,还是等待林汉城可能的攻击。
“升官发财,你以为呢?”林汉城道,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事情,却恰好印证了他先前在心里的一个预想。
“挣军功?”蒲七睁开了眼,和他目光对视着,问道。
林汉城拿起了地上的火铳,左手将那镶嵌着燧石的弹片往后扳动,卡在机位上,道:“我们这样的人,不用手里的兵器去杀敌争功,难道去考科举,靠读书换乌纱帽戴?既然都是拼命,你难道打算干一辈子在暗地里收钱杀人的活计,难道就不想换一个能让你锦衣玉食,老有所依,光宗耀祖的活法?”
他说完,抬起右手,单手将黑洞洞的铳口对准蒲七的脸面,按在扳机上的右手食指轻轻向后一扣,弹片猛然回弹,燧石重重砸击在铁片上,激起一串火花,甚是好看。
火花消散,明知其中没有装填火药弹丸,却还是让他心惊胆战,先前在客栈中目睹的短铳爆头还是记忆犹新,他可不敢面对这长铳的关口,连忙侧过身去,问道:
“那林爷,雷不怕我跟着你,会有出卖你的那一天?”
此问一出,正中张适心里的怀疑,他没想到这个人居然直接说了出来,难道不怕林汉城真的杀了他?
“我说过,咱们的合作空间取决于共同利益,如果你跟随我的话,只要我能带给你的利益大于你出卖我能得到的利益,你就没有背叛的理由。而且不管你是否相信,我向你保证,如果你不相信跟着我的好处比离开更大,不愿意跟我走,天明之时便可分道扬镳,我决不阻拦。”
林汉城道,将手里火铳放回地上,语气中既无怒意更无杀气,只像在谈一桩生意,态度很鲜明,买卖不成仁义在,不会强来。
良久,沉默着的蒲七才在两人目光的注视下缓缓抬头,审视着林汉城的眼神,没有看到凶戾的颜色,心知性命无虞,想起他的高强武功他所说的锦衣玉食、光宗耀祖的未来,又想起那齐王府的暗地中残忍的酷刑、被爆头击毙的同伴,和自己走了这么多年却看不到光亮的黑路,终于点点头,道:
“从今天起,吾便跟着林爷做事,一心一意,绝不背叛。”他的语气很诚恳,哪怕听上去连自己也觉得很假,走黑路的人的承诺,在他自己眼中,连一枚铜钱的价值都算不上。
“好,蒲七,你的故乡在什么地方,双亲还在否,宗族状况如何?”林汉城点头示意,问道。他知道,这个时代的古人,对于家庭和宗族的看重甚至比自己的生活乃至生命更重要,哪怕坐在面前的是个靠杀人赚黑钱的江洋蹿犯,应该也是如此。
蒲七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表情先是一愕,随即黯然,摇摇头道:
“回林爷话,吾从小生长在福州,家里是种茶的农户,十七岁那年和当地的其他农户子弟斗殴,失手杀了人,家里的大半积蓄都用来赔偿才免坐了牢,被族里除了名。本来要被发配到辽东充军,吾爹变卖房产行贿官人,才买了具犯人的尸体顶吾的名。”
“那你后来是怎样走上这条路的?”林汉城追问道,张适也对这人的经历有些好奇起来。
“逃了发配之后,家里给吾一些盘缠,让吾去莆田投林泉院,就是南少林寺,当了打杂学武的几年俗家弟子,后来因为犯了戒规被赶了出去。化缘北上到山洞一带讨生活,给码头上的商船当搬运苦力,后来因为帮一起做事的兄弟讨工钱,被工头叫人围殴…”
他话未说完,林汉城已经打断他道:“是不是情急之下,抄起武器反击,结果酿成命案,不得已再次远遁他乡,最终入了杀手的行当?”
“是,其间也替镖局护过镖,后来开始在押运途中拿些客人的托物典当换钱,有一次被镖头发现,差点被砍死在路上,之后就和道上认识的朋友商量,干起了劫镖的买卖。”
不用说,擅自动客人托运的贵重物品,这是镖局一行的大忌,肯定被联合抵制甚至被官府追拿,没别的路好走,干脆转行干起了抢匪,甚至在劫镖时拔刀见血,最终成了杀人越货的强盗匪徒。
“你很久没有回去过福州老家,看望父母了吧?”林汉城问道,明显注意到了他脸上神情的变化。
蒲七的眼皮下垂,盘腿坐着的身形更显佝偻,像老了十岁一样,黯然道着:“曾经回去过一次,老宅已经被宗族变卖了,二老也都去了,找到了族长询问葬在何处,却连宗族的祠堂和大墓也不准吾进,说吾再敢出现的话,就让官府捉了投进牢里,秋后砍头。吾没办法,连他们的坟头也没见过,也没上过一炷香…”
话到最后,已是低下了头,喉间隐隐哽咽。一个自我堕落到杀人夺财地步的通缉犯,却终究是宗族观念深重,哪怕自己背负着砍头的大罪,还是偷偷潜回故乡想见父母一面,说明其心中还剩下一些封建道德,哪怕很微弱,也足以成为林汉城下定此人可用,不足为虎的论断。
“蒲七,你跟着我,我可以向你保证。十年之内,洗清你身上的罪孽,让你骑着白马衣锦还乡,让你的宗族重新接纳你,让你的父母能风光大葬,让宗祠重新空出你的牌位,让你的家乡为你立一座碑,当做后人的榜样,你信是不信?”
林汉城手指东南方向,设问着道,语气中的自信显露无疑。
蒲七听罢,缓缓抬起头来,目视着那张其貌不扬的面孔,眼中似疑似惑,心中难以置信,手中微微发抖,口中声音难闻:
“谢,林爷…”
第四十七章 【最黑暗的时刻(下)】()
城西,军营,审讯营帐。
帐中,剩余的几根空木椿也迎来新的俘虏,是先前炸开东城门,袭击留守厢军后伪装成官军,在城西道路上与周泽守备布置的埋伏兵力爆发战斗的“倭寇”,仅存的四个投降者——其中一人在知悉形式后,毫不犹豫地一枪戳穿了总管的后背,大叫着投降,和剩下三个早跪在地上开始磕头的假官军亦是假倭寇一起,被随后前往的大队兵马押解回营,赤身裸体被用绳子捆绑在木椿上,任其哭喊大叫,也无人理会。
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明天的知府大人全城讲话后的公审与剐刑,没有人能逃脱。
昨夜,台州卫被他们毁灭。今夜,台州城也险些被其攻破。离成功最近的时候,却在最后的一步栽了跟头,只是赵霖临死前怎么也没想明白,原本安排周密的突击计划,明明安排好了城中的大批己方人马事先制造混乱,在城中纵火劫掠、制造声势,分散城中官兵的注意力,再由自己率领一队人马直击城中军营,用以快打慢的斩首行动将台州军仅剩的编制趁乱击溃打散,消灭包括台州知府在内的一众高层,彻底夺取城池的控制权。
可是,没有友军。直到他带领队伍一路到达城西地界后,整个台州城像睡着了一样,除了白天化装成平民入城后仅剩的一队二十余人与其在城东接头后分散去取那批西洋火铳以外,一路上遭遇的只有官兵的巡逻队。
尽管百总腰牌和齐整的军服骗过了遇到的官兵,可他的心里却总如架了一尊大鼓,乒乓作响,随着脚步临近西城门军营的火光越来越亮,鼓声也越来越响。
就在前行的队伍穿过知府衙门的时候,出事了。
随着天上一枚信号弹的炸响,埋伏在衙门内的官军,埋伏在对面那间客栈内的官军,还有从不知名巷口蹿出的一队队官军,把己方包围在了中间。随着军官的怒吼,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那些官军先是不停的放箭乱射,然后是成排的三眼铳齐放,无数箭雨和铁弹划过空气呼啸而来,将他身边的亲卫人马全部射杀击毙,自己虽然及时卧倒避免了被射成刺猬打成稀烂的命运,却被人从后背一枪戳穿了铠甲。
“俺是东城门的官军,被这倭寇挟持带路来了,俺要立功赎罪,俺要杀倭寇…”那兵如是道,仿佛真的是被倭寇挟持逼迫的带路人,一边叫嚷着,一边不停地抽插长枪,不知戳刺了多少下,直到自己的意识已经模糊,听不清那聒噪的声音。
他没想到,死亡就这样降临到了他的头上,哪怕已经预想了很多次自己的下场,也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他不甘心,王府的大事还未成功,主子的交代还未完成,汪直的后续人马还在海上,如果不能夺取台州城作为基地的话,上千真倭寇将被堵在城外,没有后续的物资补充,再凶悍的东瀛倭兵也只能变成趴地虎,等待他们的将是从各地赶赴而来的援军合兵围剿的下场。
他不明白,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纰漏,城中早已安排好的人马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恐惧,疑惑,不甘,怨毒,一切情绪随着随后一丝意识的消散,彻底化成了一滩漂着腑脏碎片的鲜血,宣告着行动的失败。
他永远也看不见了,那个通过以点破面的审讯手段得到敌人信息,凭借一己之力杀死城中己方数百预备人马,直接导致今夜突袭行动失败的变数,正在幽暗的地下空间中策划着更大的行动,而其利剑所指向的目标,正是他为之效忠了二十年的齐王府。
那个变数,已经做好了在军事上对抗齐王府所派暗兵的准备,一个从0到1,再从1到100的军队训练、强化、征战、扩张的循环法则,在他的心里逐渐成型,更在储藏着大批军火的地下室中,让与之同路的其他两人更增信心。
除了活着的信心外,他们也都开始相信,林汉城的计划能把三人都带上一条正确的道路,一旦上了这条路开始往前跑,那就是一个不断加速度的过程:无论是军队的战斗力,兵力的规模,还是军功的分量,都会随着循环法则的运行不断加大,而身处其核心之中的三个人所获利益也会最大。
……
“共同的利益可以确保一个团队绝对信任,只要个体在维护团队利益时获得的利益比出卖它更大,那么任何从内部发生的意外都无法动摇我们的根基,这就是我将拥有的军队的第一原则。我希望你们牢牢记住,一支军队最大战力永远是底层的士兵,如果我们学那些旧官军一样剥削士兵,把他们看做奴隶,就永远别指望能压榨出一支军队的极限潜能。如果我们把士兵看做同等的战友,和他们过同样的生活,进行同样的训练,他们就能比旧官军拥有更大的勇气与承压能力,在战场上就能无往不利,就算拿着木棍也能轻易击败装备精良的旧官军!”
暗室中,林汉城为二人剖析着,在接下来将爆发的战争中己方应该如何增强自身实力的方法,根据其前世经验整理出来的练兵思路,将整支军队构建成扁平化的利益共同体,而不是三角形的层层剥削制,以及详细的练兵方式,怎样能让士兵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增强个体素质,从而为训练提高整体素质争取时间。
尽管蒲七和张适都对他所说的种种方式和利害关系心有保留,不认为训练军队与指挥作战只是口头便能说清的东西,但此时三人中唯一有过军事经验的便是林汉城,两人也只能听着他压低了声音的讲述,那声音里,充斥着亢奋与铁血的味道,像一个被炮火覆盖的战壕中,危急之余还对着身边友军胡吹海侃的大头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炸成一滩肉泥,却信心十足地说着自己将来要当元帅,并把计划也一股脑全部抛了出来,像根本不在乎友军怀疑和不解的眼神。
终于,他说完了,地上的蜡烛也快烧到底部了,他又从自己的包袱中去了一根更粗大的出来,点上、固定,目光扫视着同样盘腿坐着的张适和蒲七的表情,等待着二人的反应。
蒲七面无表情,他知道自己虽然被拉进了团队,其实也就是林汉城招揽的一个马仔,重大事情的决策根本轮不着自己这个入伙不到两个时辰的人说话,很识相地没有说话,只是点头表示赞同。
张适则没那么多客气,直接问他道:
“林兄弟,你把成为军官后的练兵措施和重点都规划了出来,核心就在于军队的气氛,让底层士兵能感觉到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战,而不是为头上的王八蛋卖命,这是咱们的新军和旧官军之间最大的区别。我想知道的却是,后勤供给与军费怎么解决?即是明日之后你真的成了军官,拉起了一支队伍,咱们没有财源,你要怎么解决军需问题,从而让这支军队完全效忠你个人呢?”
没错,林汉城点点头,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封建军队的军阀化最重要的前提,就是将领集团拥有独立的财政收入和支配权,才能够不受朝廷和地方文官的节制自由调动军队,树立绝对的个人权威。这一点,无论是前世三国时期的各方诸侯、隋末年间的十八路反王、唐末五代的藩镇,还有明末时期的关宁铁骑俱是如此,无一例外。
而张适这一问,在蒲七看来,也和自己心里的疑问相似,就连混江湖组成团伙也得有利可图才能凝聚人心,一支军队如果连基本的后勤保障也无法得到的话,什么训练新军就完全是不切实际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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