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大的受害者并非是这些死伤颇微的兵士,而是客栈二楼上,与那爆炸的源头相邻的客房住客。可怜那肥胖的富家翁还有万贯家财没来得及享受,直接被炸成了烤猪,就此升上西天,一命呜呼。
巨大的爆炸声在短短十余秒内便唤醒了方圆百米内的市民们,吵吵嚷嚷如同开了集市,昏睡的台州城在那不疼不痒的一下蚊叮中再次睁了睁眼,过不了多久,便会在巨大的疲劳惯性下重新闭上,一切都要等到天亮才是解决的时候。
同是今夜,同是这城中,那些隐匿在暗中的毒刺,一旦到了天亮就会见光暴死。他们已经快没有时间了,终于浮出了这城市中的犄角旮旯,开始执行王府的备用计划…
……
城西,留守军营,帐篷群的角落,一座并无士兵士兵专门守卫的不起眼的帐篷。
军帐中,只有一盆篝火,两张桌子一对椅子陈列其中。一位落座的蓝袍文官,是城中的二把手,台州通判张硕之;另一位落座的绿袍文官,是原台州卫的文官领导,台州卫监军御史邓川达。虽然通判是五品,监军御史是六品,但两人实际地位却是对等,却也没有上下级同处一地的高低之别,将桌子拼起,正下着象棋。
两位大人都是在下午时分收到的知府衙门通报——台州卫遇袭化成废墟,大队倭寇正向城中袭来。因此被从各自府中转移到了军营里,时间推移数个时辰,直到现在,两位文官已经没有了刚得知这晴天霹雳时的惊诧惶恐,而是成了满心忐忑。
二人虽然同桌下了几盘棋,张通判是进士出身,在官场熬了十五年才从县令升到的府通判,纯粹的文官。笔墨纸砚诗书画卷倒是一把好手,可论道军伍之事,他连剑都没配过一把。一听有倭寇大举袭来,还毁灭了驻兵数千的台州老营,就算吴知府与邓大人好生相劝,这坚城锐卒定能阻遏倭寇,他心里也如架了两尊大鼓,咚咚隆隆敲个不停。
反观之下,年纪已过五旬,须发皆是花白的邓御使,虽然是同进士出身,却在辽镇、大同镇都做过监军文官,和禁军打了二十年的交道。虽不能说披上战甲就可指挥军队作战,对这些军伍之事也是熟谙于胸,连草原上凶悍如狼的鞑子兵也是亲眼见过,心理素质自然远强于张硕之。
只见邓监军手里一颗红兵前推渡过楚河,便开口道:
“张大人,可是还在担心城外的倭寇吗?”
“哎。”张通判飞起一象,踩掉了那过河的小兵,忧心忡忡地道着:
“我心里确有些担忧,不过非是顾及个人生死,而是满城十余万百姓的安危也系于咱们与知府大人三人身上,这万钧的重担,压得我两肩直颤,满怀忧虑啊。”
邓御使抬手一拍棋盘,一只红车推掉了那只黑象,直逼其下一格的黑马,语气平静地道:
“张大人可知道,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有哪些么?”
张大人摇摇头,身后将那黑马向右侧卧到窝在角落的黑车前,道:
“我于兵事的了解,仅限于孙子兵法等古人书作,不过是纸上谈兵的水平。回忆起来,其中讲到两军对垒时的胜败因素,通行者有三——天时,地利,人和也。”
邓大人举起一只红车,啪声推掉黑马前的一个卒子,将黑棋的一马一车逼在原地不得动弹,道着:
“张大人说的不错,战事原理,大抵便是如此。依张大人看,天时地利人和三点,倭寇可占其一否?”
“啊。”张硕之被他一问,仔细一想,脸色却变得凝重起来,道:“依我看,这三点要素,城外的倭贼一样也不占。”
“对。”邓川达一边看着棋盘,一边打量着他的神色,道:
“论天时,现今六月初旬,东南之地正是多雨少雾的时分,对行军并无优势可言,更因多雨而使这温热地区易起潮湿疾病。那些毁了台州卫的倭寇被堵在城外,缺粮少供,时间一长,其身自疲劳,其心自溃,这一点从海上来的倭寇和草原上的鞑靼是一样的。”
邓监军顿了顿,又补充着道:
“而论地利,那些倭寇是野地行走,身后既无可靠之堡垒,身前又有坚城和守军,被夹在大海与城墙之间,进也不得退也不得,除了劫掠一些城外的沿海村镇勉强补充行军供给外,只能依靠从东瀛本土出发的海船运送。他们的退路,只有波翻浪涌的大海而已。一旦台州城集结大量官军,从南北东三门齐出包抄夹攻,则可将大队倭寇剿灭在东海之滨。”
邓大人说着,见张大人点点头表示认可,心不在焉地又在盘中插了一士,护住主将。他一边提起一门红炮,架在中间的红兵后,准备炮打黑卒,隔士将军,一边又道:
“再论人和,那些东瀛的化外野人远渡大海,飘临我大华海疆,为的就是劫掠财货,目的唯一钱字尔。彼此之间可为求财同场杀人,也可为财互相攻杀,拼凑起的军队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其中掺杂些刀术高手而已。一旦朝廷大军压过,其见势不妙,则会立刻作鸟兽散。我曾了解,往年有真假倭寇侵扰沿海被俘获者,无一不通过出卖上家下家换得自己性命,其心龌龊,其性缺德,连人也算不上的禽兽,又怎会有‘和’可言?”
张通判听完他话,手里握着的那只黑象却是忘了落,直点着头道:
“邓大人果然是久经沙场的儒将,一番论述教在下好不佩服。只是眼下台州卫化成了废墟,城中兵力薄弱,还要分守四门,万一其中还有被倭寇收买的细作内鬼,趁人不备开门带路,台州府岂不危矣?”
话到后面,又显忧愁,而这样的案例在以往的浙江其他沿海城市中确有不少,他这般担心也确实不无道理。
邓监军见他犹豫好一会儿,才把黑象飞到了士前,提前做好防炮的准备,便也不再移动己方中炮,而是两指按在杀入黑方阵中的红车上,向右推移,冲掉了那枚黑方正中的卒子,道:
“吾皇抚远天下,国朝承平日久。三十年来,除了北方的军镇偶与鞑靼爆发小规模冲突外,大华的禁军打的仗也不多了,内地的厢军战力更是普遍孱弱。如果换做太祖高皇帝驱逐蒙元,征伐四海之时,区区几个刀法精湛的东瀛倭寇带着一帮乌合之众又能成何气候?莫说城中还有一千官军,就是只有一百,也是百战穿甲的虎狼之师。张大人是担心城中的兵马不堪大用,会在倭贼的利刀面前丧了胆量,自乱阵脚么?”
“哎,邓大人,这却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了。”
张硕之摇摇头,话已至此,其实已经触了官场潜规则的线了。谁都知道为什么军队的战斗力越来越弱,还不是因为缺乏训练缺乏装备,归根结底就是没钱。朝廷每年拨发浙江防卫司的军饷就高达四十万两还不够全额,三成进了地方官场的腰包,两成被各级军官贪墨,只有一半能落实到基层兵员身上。若是这样的事发生在高皇帝在世时,江南早便掀起了连天大狱,不知多少人将被锦衣卫押入天牢,多少颗人头滚落。而腐败至此的浙江厢军,在真正面临兵祸之时,则直接导致盘剥军队的官员们身处险地,不可谓不是一种讽刺。
第四十三章 【天欲破晓(中)】求收藏,求推荐()
听这声音,两人都觉耳熟,转头看去,一身甲胄还系着大红披风的知府吴大人赫然站立帐帘之后,笑问着两位同僚道。
两人俱是起身,双袖合拢向上司躬身一礼,齐声道:“下官张硕之(邓川达)见过知府大人。”
吴佩龙也是抱拳一还礼,此时他的形象已经十分接近一个高级军官了,身披山纹重甲,要挂银把佩剑,头戴红翎铁盔,脚踏铁鳞军靴,和台州副将的装备配置是同一个档次。
邓张二人行完礼后看向他,皆被吴大人这身装束惊了一下。尤其是邓监军,他可知道光是这身山纹甲的重量就有三十斤往上,以往知府大人操劳过度,身有慢疾,腰酸腿疼的劳累身体连走路都不利索,今日却能身披重甲,正大步流星地向二人走来,一点没有往日的孱弱文官风气,倒真像个常年征战的老将一般,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通判大人更是两眼大睁,对这位自己的直属上司如此变化难以理解,就在今天他听闻知府大人因得知台州卫噩耗当场昏倒的消息后,心里便打起了鼓来:大华官制,府州机构设通判一员,监督地方首长工作情况,是实际上的二把手。
如果吴大人因急火攻心一病不起的话,自己便可以代行知府权力,节制全城兵马,为朝廷和皇上坚守城池。等到倭寇被剿灭之后,就有机会借着这次危机往上攀一个台阶,或调去杭州做通判,干上数年后便有机会入京任职。甚至吏部在来年考核时,发现他张通判在处理浙江军务上的功劳甚大,保土安民稳定台州,直接将他调到京中的六部九寺做堂官,那可就是仕途的一大突破了。
可眼下吴知府突然现身,还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自己先前那些盘算,可全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吴大人显然对二人的反应有所预料,走到二人身前拼接的桌子前,颇是感慨地道:
“二位大人不必惊讶,圣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如今台州卫遇袭,城中又混入了倭寇的奸细,都是上天在考验咱们三个台州府的父母官,究竟能不能担得起头上的乌纱。原本我在上午听到那噩耗之时,惊怒攻心昏了过去。可当我醒来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两位同僚转移至这军营,安在这不起眼的角落里,为台州城保留朝廷委派的官员,以防我的身体出现什么意外,导致城中兵民无首,倭寇乘虚而入。这营地难住,还望两位大人体谅我的苦衷啊。”
“大人这是哪里话,我们都是为皇上牧守地方的朝廷命官,大难临前,岂有嫌弃居所简陋的道理?何况这样的安排全是大人系于安全考虑,若军中也有倭寇收买的细作,也可大大提高规避的几率,妥当,妥当!”张大人虽然心下遗憾震惊,但终究是官场里的老油子,听出了知府大人话里的意味,连忙道着。
邓监军的反应虽没他快,但也顺着吴大人的心思问道:“知府大人亲身披挂,难道要上阵指挥兵马作战吗?城中的两位守备将军何在,怎能让一府的首长矗立军前?”
“是啊,周守备和张守备现在何处?怎能不贴身护卫大人?”张硕之佯装忿忿道。
吴佩龙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存放在内衙府邸里,已经数年未动过的特制盔甲,回想起了下午那神奇的身体治疗,话出口中时还是省略掉了,道:
“两位大人不必惊奇,是本府自己换上的戎装。既然台州卫已毁,刘副将以及诸将官殉国,那本府便是台州城中所有官军的最高指挥。既然是最高指挥,那城中十万百姓的安危,这样的责任本府就不能让下面的人来担。就是台州的天塌了,第一个也只能砸在我的头上”
“大人好气魄,真男子汉也!”邓张二人齐声道,余光互瞥了一眼,心下都骂对方一声马屁精。
吴大人摆摆手,跟在其身后的那一队士兵便原地掉头,齐步小跑出了帐外,再开口时却是到了正题:
“方才本府在帐外听见两位大人谈论形势,说到了城中仓储不足,难足招兵之资的问题,是也不是?”
“回大人,下官午间时分曾领人巡检城中的军用仓库,结果发现所存的粮食与辎重补给都严重不足,能勉强供给给城中现有的一千兵马半个月时间应该就是极限了,如果明日招募兵马扩充城中守军的话,实在是不够啊…”
邓监军道,他是台州卫的监军御史,对于后勤供给对军队战斗力的影响有多大,在场其他两位大人肯定不如他清楚。自古打仗,最狠也是最奏效的方式便是断粮道,再强大的军队,一旦失去了持续的后勤补给,消耗掉现有物资之后,很快便会陷入衰退状态直至发生哗变,脱离军官的控制,最后溃散成逃难的饿兵流匪,再被后勤充足战力稳定的敌军追杀歼灭。
眼下台州城的情况,和他看过的兵书里所讲的数种军事困境都有契合之处,非但没有良将可以最高效地指挥军队,更没有强兵能在短时间内主动出击消灭倭寇,只能据守城中空耗粮草与城外的倭寇对峙。时间一长,必然导致军心涣散,民心惶惶。如果再有倭寇的细作在城中散布谣言、制造恐慌的话,用不了多久,甚至不用倭寇攻进来,台州城就会乱成一锅粥,从内部自行溃散。
见说到军务,自知水平不够的张通判便很自觉的没有插嘴了。招兵是肯定要招的,可粮饷不够就是最大的问题了,只等着自己的上司拿出解决的办法来,否则这西门就成三人的鬼门关了——大华律例,凡地方官员,皆有守土之责。若在战乱时分弃民弃土,擅自脱离,则由锦衣卫捉拿投入天牢,最轻也得扒了官服,做一辈子阶下囚。要是给朝廷造成了严重损失,抄没家产,夷灭九族也不是没有先例。他可没敢打劝说两位大人撤退转进的主意,否则自己这通判八cd会被知府大人拿来当做稳定军心民心的祭刀鬼,在菜市口劈头了。
粮饷的问题说难也难,不过一个钱字而已。公家有银子便能发下军饷,有银子便能收购粮食,可邓大人先前回话的时候,特地省略了知府库房的情况,在先前巡检城中储备的时候更没敢去搜知府衙门的库房,就不用搜也知道公款肯定早成了私款。这钱从哪儿来的问题,恐怕要成死结了。
正在邓张二人心里都假想着知府大人会怎么和稀泥,装出大义凛然的样子以私款充公款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让他们俱是一惊的话语:
“唔,两位大人不用担心,此事本府已有思量,明天一日之内便能筹集到足够的军饷和粮食。眼下正是台州城面临风浪的时候,本府想,城中的百姓也想守卫好自己的家园田土,祖传的祠堂和房屋,只要借力于民,问题便可自然解决。”
“啊…”
邓监军呼声出口一半,另一半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了。哪怕是身处官场这个大酱缸已经数十年之久,邓川达也自问是一个有底线的人,那便是不把事情做绝,在同僚倾轧中是如此,在使用手中权力谋取私利时也是如此。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堂堂一府父母官的知府大人,居然在这种危机时候还打着压榨百姓的主意,这岂不是要把城中的百姓也逼成倭寇?
张通判听了这话,也是两眼一凸,实在不相信,一向精明的吴大人能昏头到这种地步,还想着战时加征税赋。再联想到他这一身武将打扮,和往日里那个轻视丘八的傲气文官截然不似一人,难不成是上午被台州卫的噩耗惊得浓痰上头,染了疯病了?
“呵呵,难道二位大人以为本府要逼百姓造反?且先不必惊讶,听本府把话说完,再议可行与否便是。”吴大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们的猜想是错误的,不用胡思乱想,还是好好听完他的解释再说。
邓监军和张通判的余光悄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之中看到了不解,不过规矩还是要讲的,便都再次合袖向吴大人行了一礼,道:
“请大人为下官解惑。”
吴大人点点头,伸手抚着自己的胡须,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张宣纸放到桌上,一边对二人道:
“本府在来到这里之前,已经派兵士探查了城中的数处可能藏有倭寇奸细的地方,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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