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眼见那些士兵的肆意妄为,张适终于没忍住胸间一股浊气,如果说这数年来的异世生涯像一场旅行的话,像这样屡见不鲜的压迫景象便是一坨坨令人恶心的粪便。明明都身处底层阶级,那些比常人拥有更多一点力量和特权的士兵却能从普通人身上搜刮好处,正如他们被上层的军官层层剥削一样。
他低下头不想再看,林汉城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
“老张,你觉得那些在城门前检查的厢兵,如果拉到战场上和蒙古人的军队正面相搏,胜算几何?”
张适抬起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林汉城,不屑地道:
“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个时代的蒙古军队,但七年前我见过辽镇精锐禁军的操练,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各级军官分工明确,阵型指挥整齐划一,但面对塞外的铁骑时依然是负多胜少。像这样就地征召,只发一身布质军服和一杆破枪的破烂军队,别说和蒙古军相搏,面对被官府逼到绝境造反的民变军也是一触即溃,只能在平日中起到些威慑作用而已。”
他说的“威慑作用”,威慑的自然也不是沿海地区出没的倭寇,而是那些面对欺凌却无从反抗的普通百姓,让他们老老实实受官府的盘剥,不要抵抗,否则便以武力镇压之。
林汉城点点头,道:“你说的没错,这样的军队,完全是乌合之众,面对被逼到生存绝境、比他们更加凶狠的乌合之众时,也没有胜算…”
但他的话到此一停,又拐一个弯反问着道:“那你认为,为什么这些士兵上了战场后就会变成待宰的羔羊?因为他们的装备差?还是因为他们不体恤百姓?抑或是缺少名将的指挥?”
张适摇摇头,他对军事可谓一窍不通,知道林汉城发问必然心有答案,只等他自答设问。
林汉城点点头,指着那哨卡的方向道着:
“那是因为这些乌合之众缺少制度,军队是强力组织,任何强力组织都需要一个强力的制度约束其位,把每一个组织成员都安放在由制度定制者决定好的位置上,成为组织机器里的一颗齿轮,一个钉子,一枚螺丝。缺少一个自上而下的强力制度,就算给这些厢军发更多的军饷,增加更大的训练强度,来日拉到战场上,面对拥有更强大军队制度的蒙古军队,他们依然会分崩离析,你说的辽镇精锐能够在演练的时候做到齐整划一,可在变化多端的战场上面对在恶劣环境中被选拔出来蒙古军时,却会因为通讯手段的限制和军事制度负面效果的掣肘而负多胜少。”
林汉城的声音很轻,让张适听得念头转动,即便他对历史专业涉猎不深,但中国近代史上的西方资本主义列强打击落后的封建主义清朝时,无论是战略层面还是战术层面都是占尽优势,林兄弟的制度决定论确有道理。
像是脑中灵光一现,张适突然看向他,问着道:
“那林兄弟,如果将来你成了军官,掌握了自己的军队,你打算建立一套什么样的军事制度来训练他们,打造出一台足以撼动封建时代的战争机器?”
“军队的扩张与强化就像国家的工业化一样,是需要一个体系支撑的,体系确立后再从1循环到2,从2升级到3,想要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可能只需要花费五年十年。由于我现在有机会直接跨过从士兵到军官这道大坎,或许能减短不少时间,可要撼动封建数千年的古天朝,恐怕一辈子也办不到。”
林汉城也叹了口气,或许前世的知识和这身神力能在这个世界中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资本,但他还没有狂妄到自认为能改变历史进程的地步,更何况现在的他也不过是平民一个,胸中那些想法抱负也还远没有施展的空间与机会,想未来的事太多,只会干扰到当下。
林汉城摇摇头,对张适道:
“走吧,我知道你不是怕死的人,否则就不用在那个地方等我足足半年了。你不仅等待我出现,还能配合我那个拿你的命我的脑袋当赌注的计划,我就看出来了,你比我更想改变以现代人视角来看蒙昧而荒诞的时代。而想要改变旧的统治机器,就要建立新的去碰撞它,削弱它,碾碎它,替代它。我能依靠的只有军队,而你必须帮助我,有你的治疗术,我就能练出一支可靠的军队,然后完成从1到2,从2到3的循环升级。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是这场局部动乱见分晓的时候了,我想,你是不会去杭州的。”
他的眼睛里折射着一股强烈的光芒,似乎对自己的定论很有信心。不等张适给出答复,他转过身,径自大步向城门的方向走去。
“唉…林兄弟,等等我。”张适犹豫片刻,咬咬牙,一跺脚,终于跟了上去。
第二十七章 【风雨皆来,棋局生变(上)】()
金陵城西,秦淮河畔,一处没有牌匾的青里。
院内,一位右手握纸扇,左手揖扶栏杆,约莫三旬年纪的白袍公子正身处在楼阁间,与身旁一位体格高大,戴着斗笠,腰间悬剑的高大男子交谈着什么。
那公子摇了摇手里题字的百扇,这楼阁间没有女人,却扇出了带花香的轻风,原来是楼前种着七棵桃花树,这六月花开最艳的季节,更是十里秦淮的富贵客人们来到这些烟花之所,抛金撒银的好时候。
不过那公子显然对这地方的常客们感兴趣的东西不感兴趣,只听他开口是标准的京腔,富有磁性的男中音道着:
“赵霖那边,有消息传回吗?”
那高大的斗笠男子却没回答,而白袍公子果然如他所猜,和往常一样补了一句:
“东厂的番子,这三个月已经来了不下五波,你可有好好招待那些宫里的皇差?”
斗笠男子这才不急不忙地开口,道:
“回世子,赵总管五天前已经发回了信鸽,两条消息。一条是已经追到了那个道士,分出了人手专责行动。另一条是已经查清了台州卫的态势,在半个月内就会有消息传回来。”
他接着道:“常驻金陵的东厂密探我们已经基本摸清了驻地,依然是走软硬两条线,软的拉拢识相的,硬的对付顽固的。那些阉人多数还是晓得好歹,知道利害的。收了银子,留了凭证,给他们提供一些材料,便能应付过关。”
“唔,知道了,如果有从京城外派的锦衣卫查到了府尹离大人的身上,你会怎么做?”
白袍公子问道,把玩着那制作精美的扇子,将扇面折叠成长方块形状,观察着打磨得细致入微的层层扇片与铆接处的圆润处理,比起曾在皇宫中见到过的一些奇珍玩物还要细致,的确值得花出去的大价钱。
斗笠男子手指轻碰了碰象牙打制的剑柄,不动声色地道:“镇抚司和东厂不是一个路数,离府尹与户部的离侍郎又是胞亲,离侍郎是高相公的心腹,皇上也不会不给高相公面子的。如果那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莽夫不顾情面,执意深挖的话,属下自会为王府消除隐患。”
“好,我还有些许事宜须去一趟防卫司,这里的事便交给你了。”白袍公子一甩手里折扇,转身离开。
斗笠男子在他回身的刹那瞥见了洁白如雪的扇面上提着的字句,是一首七言诗::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是王昌龄的从军行。
他心里叹了口气,当年十七离家赴边塞的那个壮志少年,十七年后却成了锦衣把扇的王府继承者,大华朝少了一位前途无量的将军,却要多了一条搅动海波的潜龙了。
……
上午,台州城,城西一家名为悦来客栈的酒家。
二楼正中的一间客房里,两名穿越者已经提前在吃午饭了。
普通的建筑外形,普通的内部装修,普通的客房摆设,普通的窗户和墙。这所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客栈,日房费居然能贵到五钱银子,住上一月就要十五两银子,以张适这些年的生活经历,虽然不能说对大华朝各地的物价都了然于胸,基本的概念也已经稳定了,就在京城临近百官赐府长安街的地方,一列过去的客栈也就是这个水平了。
想到这里,他瞥眼看了看正在大口啃着驴肉火烧,一边提着茶壶往自己嘴里灌的林汉城,那是饥饿到极点后身体对食物产生的自然反应,哪怕治疗术能缓解他的身体疲劳,被压制的消化冲爆发时只会更加强烈,那一碟十几个成人巴掌大的火烧不到五分钟,已经全部进了林汉城的肚子里。
让他怀疑,难道身体经过强化后,不仅思维能力随之提升,连消化能力也一并上升了?
“嗝…”
吞下了最后一口面饼驴肉,林汉城将手里的茶壶啪声放回身前的小圆桌上,打了个饱嗝,转头看向窗外,那之所以能让这么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栈升值不菲的原因。
他看到的,正是“台州府衙”四个篆刻在黑木牌匾上的烫金大字。这家悦来客栈,居然就建在衙门的对面,那老板、股东乃至住进这里高消费低享受的客人们都是什么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
“呵呵,老张,记得咱们来时下面那些衣着讲究的客人没有?明着来住店吃饭,实际是来求店老板牵线搭桥的,只要和朝廷官员有关系的商人,那可都是赚的盆满钵满。”
话里多有嘲讽之意,他甚至有些恶趣味地想到,如果前世有人敢把酒家开到市政府的门口,又会是什么光景?
“那,林兄弟,你是因为这里靠近衙门才选中这家客店落脚的?”张适问道,感觉其中另有意味。
“是,也不是。”林汉城拍了拍肚子,那坚实的腹肌硬如石块,他能感觉到身体正在急速地消化热量,补充着道:
“你有没有注意到,咱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实际上已经贴近了台州城的西门?”
张适想了想,来时的确看到了不远处就有大队的城内留守厢军在巡逻,和入城时东门的情景差不多,自己二人是一路直线行来的,对应的自然就是西门了,点点头,问道:
“你的意思是说,台州府衙之所以设在这里,是为了危急时刻方便从西门撤离?”
“对了。”林汉城两手一拍,道着:
“倭寇是从海上漂流而来,登陆海岸后才能进入内陆地区,而台州府地处东海之滨,在咱们原来时空的明朝就是倭寇侵扰的重灾区,这个时空的历史轴虽然发生了变化,但你还能得到这块明显是欧洲工匠精铸的机械表,就说明西方的时间轴也没有发生过大变化,那么由此推断日本没有发生大变化就是成立的。大华朝依然会面临倭寇的袭扰,台州卫军营的设立也是明证。这些守在城里处理政务、传达朝廷政令的文官们都是寒窗苦读,熬到中年才能升到个四品知府,那就是权力变现的时候了。自然会珍惜性命,所以将办公地尽量设立在远离海边的地方就说得通了。”
张适眉头一皱,按他的思路想着,却又被他打断了:
“而且我敢肯定,这座城池肯定有过被倭寇攻破劫掠过的先例,所以才会把衙门设立在方便撤退的地方,而且你不是说过么,台州城内的留守厢军大部分也驻扎在城西的军营,这就更符合常人的心态了。”
张适嘴唇动动,开口时,肚子里的话到嘴边却已经改了:
“那咱们住在这个地方,其实也是给安全买了份保险?”
“没错,能把店面开在知府衙门对门的人,除了知府大人的亲戚或利益伙伴之外,不可能有其他人。换句话说,这里就是知府大人的一大笔灰色收入来源,指不定在这客栈的地下室里,就藏着万贯的金银呢。”
林汉城点点头,用前世看过的史书实例分析着这一座府城的政治格局,位于浙边、驻扎重兵、海疆哨站,的的确确是倭寇在浙江登陆的最佳地点了。他在思考着,在即将发生的全城戒严以及官军招兵时,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脱颖而出,被选拔的官员或城内军官看中,一举成为军官呢?
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百总,相当于前世的连长。甚至更低总旗也行,相当于前世的排长。想要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乘风而上,一个人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必须要有一支自己的军队才行!哪怕是一支再小的军队,他也有自信练出一批能以一当十的特种突击队,在即将爆发的战争里获取军功,开始这场攀登生涯的加速度行程。
……
此时,台州城北门。
矗立在城垛上巡逻的留守厢军们,指着城外不远处那一队数十名没有举军旗,衣甲样式却和他们相同,正在往这边跑着前进的士兵们,开始骚动了起来。
“怎么回事,那些是什么人?”
城头上唯一一名穿着盔甲,腰上挂着佩剑,还悬着一块百总木腰牌的的肥胖军官拍着一个士兵的背,粗声大气地询问着道。那兵瘦削的脸上尽是茫然,摇头不知。那胖军官骂上一声蠢材,几乎是习惯性踹了那兵一脚,气势汹汹地往通向城下的石阶走去。
军官的靴子都是镶铁块的,那士兵的小腿处挨了这一脚,像被一把大锤锤了也似,疼得他两手死死抓住手里的长枪枪杆,支撑着身体平衡,嘶嘶吸着凉气。心中却连反抗的念头也未升起,只念着菩萨慈悲菩萨慈悲,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强自揉着伤处,恢复了麻木的站姿。
没过多久,那一队数十名换上了台州卫军服装备的黑衣人,踏着烟尘进入了官道上排队等待入城的百姓视野里,一双双惊异的目光都只见那一个个身上的衣甲都是残破凌乱,狼狈不堪。还有人满身满脸都是黄泥渣子,像刚从野地里翻出来的地瓜。观者莫不稀奇,心里寻思这些人难道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可眼下太平盛世的,这东南海疆哪里有什么战场?
队伍的领头者是一名穿着铠甲的军官,领着身后数名亲兵,一路小跑到了城门前哨卡处,一队驻守城内的厢军士兵正在果长的带领下赶来迎接,那几人却是突然啊声大吼,接着就像在逃生中被身后的鸟铳击中了一般,连续噗通噗通直挺挺地仰面栽倒,身体还因为惯性作用向前滑动了一段距离,吓了那果长一跳。
那果长连忙蹲身下去将那军官身体翻过来,所幸两手垫在下面,没把脸面磨去层皮。他问着道:
“你们都是卫所的兵,是哪个字头营的?孔字营,还是牛字营?”
一边问着,一边摸着这军官的身上,从胸前摸到两腰。找到了,是一块木制的腰牌,扯下一看,篆刻着“台州卫百总官”六个小字,比他这小果长可高了两级。
那果长心下着急,回头对手下的兵丁吼着:“愣着干什么,快,把友军们扶起来,马上带回营里治疗!”
“台,台州…”
他正吼着命令,突然听见那军官嘴唇蠕动,像在说话,他立即收了声,侧耳仔细地听着。
“台州,台州卫老营,被,被…”
“长官,老营发生了何事?”那果长小心翼翼地问着。
“老营被,被倭寇袭击了…火,一场大火,全烧了…”那百总话未说完,脑袋一歪,彻底昏过去了。
“啊!”那果长一听这晴天霹雳,眼珠子快蹦出眼眶来,差点咬了舌头。
此时城头上那位胖百总也已经带着人下来了,一问情况,一听汇报,吓得他也是两腿一激灵——驻扎了数千兵马的台州卫老营,完了?
……
两个时辰后,知府衙门,后堂。
“啪!”
台州知府吴佩龙一掌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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