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功夫。
一念至此,他脱着身上的夜行服,一边道着:“老张,你先去洞外看看有没有人靠近这边,咱们马上就离开这儿。”
“好。”张适点着头,脚步往外走去,行到洞口拨开嵩草远望村子时,却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整个人保持着定格的姿势,宛如一座泥雕。
“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来了?”
林汉城脱了黑衣黑裤,染上血迹的迷彩服被他直接两手撕开丢在了地上,显出了健硕的肌肉,捡起了还放在迷彩服口袋里的怀表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时分,夜半三更了。
他回头看见张适呆立在洞口一声不吭,还以为是有人摸到这儿来了,弯身捡起了那把血迹已干的漆黑短刀就要上去,张适却突然转过身来,表情惊恐,指着伸手洞外语气惶急地道着:
“火,着火了,整个村子都烧起来了!”
“什么?”林汉城的眼睛也瞪大了,急忙走上前去,拨拉开杂草放眼一望,原本在寂静的深夜里默默流血的村庄,此时却像是因死亡之痛而陷入了疯狂,极佳的视力看清了连绵的火势,村庄东部方圆数亩已经燃成了一片火海,冲天的火光逼退了月亮,将夜空也照得宛如白昼。
张适还未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林汉城已经反应过来,事情出了问题,已经偏离了原来预计的轨道。不是计划的问题,而是在计划进行的途中产生了某种变化,原本他也想在村里放上一把火,却没想到有人将半个勤裕村都给点燃了,火势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蔓延,迟早会将整个村子都变成灰烬。
他二话不说,将手里的刀扔进山洞,拉起张适的手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着:“快走,那些人今夜一定会攻击台州卫,消息会在天亮之前传进台州城里,一定要赶在传信的厢军到达入城,否则我们也会无路可去的!”
事已至此,张适除了听他的安排,也无他法,一咬牙一跺脚,跟上了他的步伐。二人离了山洞,顾不上掩藏行迹,绕开了熊熊燃烧的树林,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村西口,所幸大火还没有蔓延到这里,这时便换成了熟悉路线的张适在前领路。
林汉城想着,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便历经一夜的喋血和两梦的惊魂,尽管前方就是离开的道路,他却停下了脚步,回身看着那壮观的连绵火势,想起了那位名叫黄石的姑娘,明明是善人,却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死不瞑目,还是死在受其恩惠之人的手里…
一阵从海边刮来的风掠过火海,温热地拂过他的脸颊,他突然觉得时间像是过了很久,自己也改变了很多,曾经在纸面上书写过的从零开始的宏图伟业,没想到由自己亲身实践后的感觉竟然宛如泰山压顶,并没有预想中的成就感,只有恐惧与对恐惧的反击;那些在文字之间不过是符号的人头数字,换成自己亲手去砍,去割,却是那么的鲜血淋漓,那么的令人作呕,屠杀并没有让他获得任何快感,只有一切结束之后,突如其来的反胃冲动。
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些自己亲手杀死的村民的面孔,或是安详的睡相,或是愤怒的反抗,或是狰狞的扭曲,或是乞怜的哭求。而他的刀,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为了击退恐惧,不受控制一般,一次又一次无情地落下去,终结着那些陌生人的性命。
阴曹地府,是假的。
判官阎罗,是假的。
牛头马面,是假的。
索命冤魂,是假的。
连在那个梦里,被铡刀劈下滚落在地,被群鬼撕扯咬烂的头颅也是假的。那恐怖的阴间审判,只是大梦一场,自己还是活了下来,那个血腥计划最重要的步骤也已经成功了。
可是,林汉城却觉得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明明此时无比清醒,头脑比任何时刻都要敏捷,却总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也罢,让风再刮得大些,让这大火来得更猛烈些吧,送今夜的死者们上路吧。”
他摇摇头,在心中暗道着,转过身去,跟上了张适的步伐。
熊熊大火里,勤裕村东,随处可见的土木房屋变成堆堆燃料,倒在地上的焦黑马尸、人尸噼啪冒油,赤红的刀铁伴随着蒸发的血液,将军的盔甲被焚成垃圾,除了同样被火势拖入虚无的草木树林的根部之外,再无生迹可寻。
熊熊大火外,官道之上,两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背影并肩前行着,逃离着将化废墟的村庄。虽是并肩,心境却截然不同,于二人而言,除了对于死亡的恐惧之外,再无什么同道可走。
……
一刻钟后,台州卫南门的寂静被打破。
随着营外骑兵的号角声响起,厚重的木制营门缓缓打开,数十匹披甲的战马在骑士的挥鞭驱策下急扬四蹄,转瞬之间便尽数入营,营门随之闭合,护墙外的守卫士兵们仍是木无表情,视若未见。
十分钟后,副将的大帐,灯火通明。
兵器未卸,战甲未解的李平灿没有注意到大帐守卫的异常,带着两名参与调查倭寇的亲兵大步流星地掀开帐帘走进了帐中,目视着与座诸位被刘大人通知到会的台州卫高级军官,一双眼睛满是赤红,几乎是毫无征兆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拳,悲戚无比地声音汇报着:
“大人,我们中了倭寇的埋伏,朱参将,朱参将以军令逼末将率领骑兵撤退回来报信,他和亲兵断后,已经,已经…”
说到此处,李游击已经是哽咽,帐中十余位游击将军以上官职的卫所高层包括刘大人的侄子孔游击在内,全部他这样子吓了一跳,再听这话,一个个更是眼珠瞪大,都将目光移向了坐在正中位置台阶上的刘光潜副将,等待着李游击将那卡在喉咙里的后半截话说完。
不待刘大人呵斥出口,李游击哽咽着,咚一下额头触地,嚎啕着道:“朱参将,殉国了!”
什么!朱国志死了?
孔游击差点就要惊呼出来,所幸刘大人多年的教诲才让他养成了规矩意识,强自忍住了心头的狂喜,面上也做出些悲哀模样,轻轻摇头,像是惋惜着一位同僚为国捐躯的壮举。
帐中其余诸将也都低下了头,眼神闪烁,副将大人三更半夜将他们召到这里军议,李平灿便进来汇报了这么一条诡异的消息,谁都知道事有蹊跷,绝不是一个“中了倭寇埋伏”的事由所能解释。不过那又如何呢?很多时候装傻才是真聪明,那朱参将恐怕就是因为比别人聪明,才落得了今天因公殉职的下场。
而高高在上的刘大人却是木无表情,“李游击,把详细情况汇报一遍,本将要你亲自说,一个字也不许漏了!”
“末将…遵命!”
李游击就保持着趴跪的姿势,伏在地上将一前一后两队兵马前往勤裕村调查倭案,结果在入林时遭遇大队倭兵袭击,又被纵火烧林堵住两翼退路,最终朱参将为保老营安全,命他返回求援,自己舍命断后的悲剧故事叙说着。
与会诸将也很配合地默默听着,亲眼目睹着这场荒诞戏剧的演出过程,谁都没有亲临现场,却都心里门清: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台州卫的一颗扎人的硬钉,总算是被拔掉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刘大人身后的那座兵器架上,摆在最高处的那把名贵武士刀已经不见了,换成了一把黑鞘的三尺长剑。
剑取代了刀,剑柄系着那朵的红绳儿像被鲜血染过,像勤裕村东的战场上,朱参将那颗被李平灿劈成了碎泥的人头。
第二十二章 【台州雨来,倭乱之祸(中)】()
台州卫,老营大帐。
此时帐内的气氛显得十分沉重,被刘大人召集至此参加军议的诸位将领,都在刘大人的带领下为牺牲的朱参将低头默哀。虽然这大帐里的人只要稍有常识都看出来了朱国志的死因蹊跷,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的,更何况这满帐的人里,希望他彻底消失的可是多数。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一卫最高首长刘光潜副将,只见坐于大帐正中高台靠椅上,两眼如炬神情已怒的刘大人环视诸将一圈,将目光停留在李游击的身上,沉声问着道:
“本将问你,倭寇究竟有多少人?一百,还是两百,还是更多?”
李游击还跪在地上,此时哽咽虽无,但声音仍低,恭声回报道:“禀大人,末将无能,没有看清倭寇的数量,只顾回返老营将军情…”
“啪!”
他话未说完,刘大人右手一掌击在了靠椅的扶手上,怒声逼问着:“荒唐!连敌人究竟有多少都没有查看清楚,你丢下朱参将一人回来就是为了把这样的消息告诉本将么?”
诸将只见李游击小心翼翼抬起头来,支支吾吾想解释些什么,却在刘副将犀利的眼光威慑下又低垂着头,怎么看也像是隐瞒军情,推卸责任的样子。
不待他再解释,刘大人大吼一声:“杨志远,出列!”
诸将中一位年纪稍长,没穿硬甲只穿了棉军服,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将领应声站出,行一个半跪的军礼,铿锵地道:“回大人,末将在!”
“杨参将是本将的军法官,依大华军法与我军法条,李平灿该当何罪?”刘大人厉声喝问着道,诸将一时皆是凛然,不是对刘大人要惩处李游击而震惊,而是在列稍有常识的人都清楚,这是事情起变化的前兆,要问李游击的罪,不过是个起手式而已。
那杨参将也是刘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哪里能看不懂上司的心意,所谓的问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只听他道着:
“回大人,李游击奉军令带兵后随朱参将调查倭案报案地勤裕村,在过程中应受长官节制,因此朱参将如果下达了让李游击的骑兵队返回报信的命令,李游击必须遵守,否则可临阵斩之。而据李游击所言,朱参将为了殿后,已经与前往调查的将士们一起殉国,无法证明是否曾经下达过让李游击撤退的命令,所以李游击之罪无法考证。”
刘大人踱步下来,瞥了眼还趴在地上的李游击,又看了看一向懂得自己心意的杨参将,冷笑一声道:
“哦?擅自抛弃上官,携亲兵逃离战场,导致大队兵马伤亡,案情调查中断,着逃出来的反倒无罪,留在那儿的却死了活该,难道本将的军法拿这样的人没有办法么?”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刻意把“本将”二字咬得极重,暗示到这种地步了,就是诸将中最无本领全靠家室的孔游击也看出来了,族叔这是非要拿李平灿开一刀,来封住全营的嘴。毕竟偌大的台州卫,像朱国志那样自寻死路的只有一个,但迂腐顽固不肯接受潜规则的也有,如果朱参将就那么白死在荒郊海滩上,军心也会受到影响,司里恐怕也会有人对这种明目张胆的地方保护主义起警惕心理,影响到刘大人的仕途。
连孔游击都读懂的道理,杨参将哪能不动,念头稍转,口中下一刻便来了个峰回路转:
“但依据大华军例,战场之上,临敌而弃长官脱离者,以造成之后果轻重论罪,轻则处以三十以上军棍,重则处以八十以上军棍,级别越高,则为例者所受惩罚愈重。以李游击单方所言是朱参将下达了撤退令,但其亲兵至今仍未返回营中证明李游击所言为真,只是孤证,依律例做不得数。但朱参将已经殉国,也无人能证明李游击所言虚假,就算违例,也不是违的军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瞥眼悄悄打量刘大人的神色,却是木无表情,心下确认自己的思路是对的,接着道:
“因此,以末将愚见,请大人先行暂停李游击职务,卸甲去剑,送入城去交由知府大人审理定夺,既可安定人心,也能稳定军心,不让返回老营通报紧急军情的士兵们心寒。”
说完,他也保持着半跪的军姿,等候上级指示。而刘大人却踱步经过每一位台州卫,像在思索这般处置是否欠妥。
只有李游击还跪伏在原地,不敢稍动,如果不是心里有数的话,连他也心虚自己会不会被刘大人当做潜在威胁灭了口,可细想想可能性不大,留着自己这样一条完全把身家性命和长官捆绑的走狗,比冒着被自己拼命拉下水风险的灭口,孰优孰劣,以刘大人的算计,不可能分不清楚。所以他在想:自己不会有事的,要是自己也突然死了的话,所有的嫌疑矛头肯定全部指向刘大人,届时这位麾下将领接连离奇死亡的副将,仕途恐怕也就止步于此了。
果然,帐中寂静半晌,刘大人叹气出声,走过趴着的李游击身边时,轻声道着:
“就按杨参将说的办吧,自现在起,李平灿暂停台州卫练兵游击职务,遣散亲兵,停发军饷月奉,捆束起来。孔游击,你现在带上本将的信函进一趟台州城,连夜将倭寇登陆袭击与朱参将殉国之事汇报给知府吴大人,让台州城立刻戒严,并移交犯将李平灿,请吴大人依律审理,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本将须的调兵遣将应剿倭寇,不再插手此等律事。”
“是,末将遵命!”
孔游击应声出列,半跪一礼,起身便拉还伏在地上的李游击,诸将都见李游击像还有事未了,嘴唇蠕动着就是说不出话来,还向刘大人不停地眨眼,而刘大人却只当未见。帐外的守卫是刘家的死士,对两名出了营帐的将领也不行军礼,个个都是木无表情时刻准备作战,因为军官不在,僵硬到连伪装后混入其中的外人也没能发现。至于刘阿四刘阿五两名亲卫队长,早就奉命提前带人到达李游击的帐中,将今夜与其一同出营扮演倭寇的亲兵们分成两队,以领银子的名义带到了三角形营区的拐角厕所中,开始清除这些家主潜在的威胁。
下完处置李游击的命令,刘大人又踱步走回了高台上,缓缓坐下,眼中尽是疲劳之色,此时早已夜半三更,一桩大事也终于了却,怎能不让他舒出一口浊气。
他清楚,今夜的事还远远没有了结,这场戏还得接着演下去。袭击朱国志的倭寇自然就此人间蒸发,但倭寇登陆袭击的假象已经做出来了,只要让台州城陷入人心惶惶的战备状态,那么李游击的案子吴大人也会酌情考虑台州卫因素的。
毕竟是功臣嘛,如果一位参将级别的高级军官被倭寇袭击致死的消息传入城中,立即就会被有心的商人、地主利用,演化成各种各样的谣言,借此贱价收购农产品、兼并土地牟取暴利,其中便会包括一些与吴大人走得近的名流,甚至是其家乡旧戚,想来吴大人也会认可有倭寇袭击城外渔村这个既定事实的。
一切都早在脑中安排妥当,胸有成竹,只待将该上场的人物摆上舞台,城里城外默契配合演一出倭乱的好戏,各自便有各自的好处可得。刘大人甚至都能猜到吴大人的措辞,不过是先发怒发难,在孔游击的暗示下了解情况后改变态度,然后说些功可抵过、其心可嘉之类的话,搅成外人看不清的浆糊,判个葫芦案再把皮球踢回台州卫来,而李游击这个汇报了重大军情还受了牢狱之冤的功臣,就可以提拔到朱国志先前的位置上了,届时无论是忠诚还是可控度,都无需置疑。这,才是上官的领导艺术呐。
……
此时,营区拐角的厕所帐篷中。
“呜呜…呜!”黑暗中,一个被勒住脖子的李游击亲兵拼命挣扎着,惊恐的两眼仿佛要蹦出眼眶,眼前的刀刃越来越近,直至捅进他的心脏,也未能发出一声,剧烈抽搐着,终于痛苦地死去了。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