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刘大人安排的这一趟所谓先遣任务,毫无疑问是想把他朱国志推到倭寇的刀前,只能进不能退,必须得靠一双肉拳头撑到天亮。最好的情况无非是自己全身而退,而带领到此的这些孱弱兵马全部葬身倭寇的刀下,自己依然要背上统兵指挥不力的罪名。而最坏的情况,则是刘大人的借刀杀人记圆满达成,自己也在今夜和这些士兵被推到阴间口,一起死在倭寇的刀下罢了。
他不甘心,据他被调来之后三个月时间的调查统计,驻守城外的三千兵马虚报兵额高达三成,辅兵数量便有七成之多,战兵总数不到八百,能配全铠甲和刀剑武器的只有一半,便是各级军官的家丁、亲兵之类,剩余的普通战兵则是自己率领的这批“锐卒”之类,一旦面对真正训练有素的军队,则根本毫无战斗力可言。
士兵的军饷核发亏空严重,依照相关律例,普通厢军士兵每月的军饷最少也为八钱银子,但以他的统计结果一算,那些底层兵士包括战兵每月能拿到手的银子不过六钱,而且并非户部拨发的标准成色银锭,而是质地低劣的粗糙私银,连小小的果长士官也能从卫所既定的潜规则内得到好处,分上一小口层层压榨出来的兵血,每月能拿到手里的军饷比额定的一银子两多出三成不止。
军官一层层贪墨克扣,兵丁缺乏训练与士气,上下离心离德,台州卫的状况嫣然烂入骨髓。可他却无计可施,想要把这一团漆黑的酱缸砸烂,却连手里的“砖头”也得先交给搅浆糊的上司,不得越级办事。他在想,这样的制度究竟是为了维护军队的稳定,还是朝廷默许军官拥有这样的特权?像这样的卫所,这样的军队,在幅员万里的大华朝究竟还有多少?究竟有多少像刘光潜这样的奸佞小人,在多少有司窃据着重要的职务,掌管着巨大的权力?已经承平百年的汉地二十二省,究竟还能这样的旋涡中勉励维持多久?
他不知道。他想,这样的问题不是自己的眼界所能触及的层面,恐怕连曾经位居总兵官,已经离世多年的老父也无法看明白。
虽然出身世袭将门,却与辽西武将集团的同辈们格格不入,哪怕在边镇还能看到雄壮坚朔的玄甲禁军齐整划一的拉练方阵,在更加纯粹的军人环境中历练,他也还是自愿选择调入内地做了客将。
选中了东南海疆要地,本想在脱离世袭将门背景桎梏后干出一番事业,凭自己的能力为先辈传下的世职再上台阶,却不料所遇之人所见之事全都是黑如泥潭,浑浊而厚重,整个人仿佛戴上了一副重达千斤的镣铐,哪怕明知抬手便能打碎坚硬而脆弱的酱缸,却还是完全施展不开手脚。事到如今,反而被那只无形的大手推向了进退皆输的境地,别说荣立战功光宗耀祖,甚至还有性命之虞。
念头停止,深深的无奈爬上了朱参将的额头,他不过而立之年,几道深深的鱼尾纹却像是年过半百的象征。他甚至想过,父亲当年说的没错,果然武人不该读书,学了那些圣人的道理,空给自己寻烦恼罢了。
将那些杂念驱逐出脑海,朱参将转过头去,看向身后跟着的那位已经被解开绳索的报案者,姓张名适,自称是江湖游医,停驻勤裕村半年有余,靠为人看诊治病安身立命。出发前他亲自询问过此人有关倭寇袭击村庄的详细情况,甚至用过些手段,却根本没有问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让他心里总觉此事蹊跷,难道是刘光潜故意安排了这么一出戏,好借力把自己推出去?他摇摇头,在心里苦笑着,等到了那所谓的受袭村庄,可能遇见到的是真倭寇还是刘大人麾下的假倭寇,都尚还难说啊。
队伍又行进了十余分钟,走在最前的朱参将一双利眼看到了前方远处的海岸边隐约的火光,像是点了一摞厚实的木柴篝火…
还是,燃烧起来的房屋?
他的眼睛陡然睁大,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转过身紧随的亲兵队警示着道:“全体做好战备,所有人没有命令不准妄动,胆敢擅自脱离指挥者,就地军法论处,格杀勿论!”
震慑住了开始骚动的队伍,朱参将又将刀插回了鞘中,从自己的亲兵队中选了三名可靠之人作为斥候,前往光源处探查情况返回报告,嘱咐他们在紧急时候吹哨传讯。都是在辽西时的府中家丁,也是禁军出身与蒙古鞑靼在战场上刀兵相接过的悍卒,丝毫不用担心他们的忠诚度和战斗素质。
朱国志目送着三名斥候队员的影子消失在视距之外的黑暗中,在辽西常年征战养成的敏锐直觉告诉他,在前方等待着他的,绝对是敌人。不管是外在的,还是内在的,都想致自己于死地。
他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愈发大的海风吹过脸颊,咸腥的气息进入鼻腔,仿佛能起到振奋精神的效果一般,让他紧皱的眉头也缓缓舒展了开来。
他在心里冷笑着:来吧,玩弄权术的奸佞,想要爷爷的命就来取吧。你们这些朝廷的蛀蚀,毁家窃国,总有魂飞魄散那一天,咱们阴曹地府见吧!
等待了良久,就在队伍即将再次开始躁动的时候,前方远处的光亮附近突然响起了尖锐的哨儿声,逆着海风飘到了立于军前的朱国志耳中,也像一把尖刀戳到了不安的士兵们的心头,让整支队伍安静了下来。
朱参将睁开眼睛,目视前方,缓缓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高举着,指向月黑风高的天空,指向浑浊不清的前路,使尽全身力气怒吼着道:
“全军出发!”
第十八章 【狰狞之夜(上)】()
五分钟后。
当队伍到达勤裕村东的那片树林时,就着身边亲兵举着的火把光亮,走在最前的朱参将看见了身前的沙滩上,那幕让他怒火中烧,目呲欲裂的恐怖场景:
两具赤裸的尸体,都是四肢离体,被剁成了八节平摊在被鲜血染红的沙滩上,如同传说中的人彘一样,被分解的身体没有一片完好的皮肤,密密麻麻数不清多少道刀痕,皮肉翻飞如同熟虾。两张同样被砍得血肉模糊的面孔上还各插着一把长刀,穿过了他们的头骨戳进了沙子里,将不忍入目的残肢钉在那儿,如同坟碑,死无全尸。
哪怕是身边两名在辽镇战场上与蒙古人打过仗的亲兵,此时也是两眼圆睁,冷汗涔涔,都拔剑在手,随时警惕着那片幽暗的树林中可能突然杀出的倭寇。
一直跟在朱参将身边的张适见到这地狱似的场景,只觉头脑发昏,胃部翻滚,那被切得粉碎的人体组织足以让他这位已经亲手杀过人的穿越者感到极度的恶心与恐惧,若非胃里空空,他当场就得呕吐出来。而更加让他感到恐惧的还并非是那残忍的碎尸情景,而是事情已经超出了原本的预期,这绝对不是林汉城干的,也不会是那些齐王府的爪牙所为,难道,真的有倭寇?
“将军,请让小人为家兄收敛尸骨吧…”朱参将身后的一位亲兵哽咽着,几乎是咬着牙半跪下请求着,尽管他已经认不出那一具才是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哥哥的尸体,可心头的绞痛让他眼中的泪水旋转着,这位曾在塞外砍下过三颗鞑靼兵首级的勇猛悍兵,怎么也想不到一直在战场上保护自己的兄长会横遭这般劫难,以这样一种不堪入目的姿态永远离开了人世。
朱国志没有理会那个亲兵的哀求,他压抑着心头的怒火,右臂一甩,将握着的三尺长剑插进了身前的沙中,解下了自己的外挂将军铠和中层的软甲,盖在了两位曾跟随他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却这般屈辱地在异乡死去的兄弟身上。
朱国志知道,有人想通过这种方式激怒他,让他失去冷静判断的能力,最后把他也变成这样,永远消除掉自己这颗眼中钉肉中刺。
他的嘴角拉起了一抹怪异的弧度,是冷笑,对那些卑鄙小人这些下作伎俩的不屑,对那些正躲在暗处随时准备冲出来要了自己性命的凶手的蔑视。
他拔出了插在地上的剑,转身向身后还未摸清状况的士兵们大吼着道:
“传本将命令,五人一束组成圆环阵型,依先后次序排列,任何人不得脱离队伍,凡敢违令者违者,杀无赦!”
话罢,他转过身去,看着身边已经吓得面色苍白的报案者,左手从仅剩的内层软甲里取出了两枚冲天炮似的东西递到张适身前,右掌握着长剑指着从两具尸体旁一直延伸到树林的那一长条脚印,冷冰冰地吐出一句话来:“你,进去。若林中有人,立即拉开引信放出一枚信号弹;若林中无人,则连放两枚,记住了吗?”
那目光像是钢刀,威逼着张适不得不接过那两枚信号弹,在利剑的威胁下颤抖地抬起脚步,他暗骂着无耻丘八虚假仗义,祈祷着林中无人林中无人,默念着老君保佑老君保佑,一步又一步,向树林的方向缓缓行去,留下一长串歪歪扭扭的鞋印,和先前杀人者所留的混乱鞋印交织在一起,直至与幽深的树林混为一体,融入其中。
一分钟过去了。
五分钟过去了。
天上依然是弯月高悬,乌云飘动遮住月亮又被驱散。地上的军队阵型已经排列就绪,士兵们绷紧了神经等待着命令。那走入林中的身影仿佛凭空消失一般,再也没传出一点儿声音来。
朱国志两眼如炬盯着那人入林的方向,手中的剑柄握得越来越紧,全身汇聚一掌的大力让他的指节发白,微微颤动着,终于挥动起来,指向了树林的方向,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
“传本将军令,目标林后村庄,后队跟进前队,全军进发!”
在这一声大吼传到队伍的最后方时,一个身着布质军服,身材柴瘦佝偻的士兵握着长枪的双手不自觉地一松,悄悄瞥眼打量着一圈其余四个结成圆阵的士兵,确认没有人一直盯着自己。
在前方的队伍已经开拔,后续的圆阵开始缓缓跟进时,他突然丢下了手中的长枪,转过身去,朝老营的方向迈着骨瘦如柴的两条细腿跑了起来。他装作没有听见身后传来的喝骂声和威胁声,就那么闭着眼睛什么也不顾地疯狂跑着,一边跑,一边大喊着:“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要是死了,家里的老母和儿子没人养呀!我不能死…”
当他脱离队伍,在黑暗中跑出了数十米开外后,似乎听不见身后的声音了。他跑啊,跑啊,一刻也不敢停下,在心中不停地祷告着:观音菩萨保佑,观音菩萨慈悲,留给草民一条活路吧,草民日后一定给您上香磕头,观音菩萨慈悲…
随着背后隐约的嗖声响起,下一秒,他的脑袋陷入了空白,心中那声祈祷断开,脚下的步伐陡然慢了下来,下一刻,停在了原地。再下一刻,他的身体像喝醉了一样晃着,一支羽箭已经穿透了他的后背和胸腔,突出的锋利箭头上嘀嗒着大颗血珠,掉落在脚下,染红几点沙。
噗通一声,后仰栽倒,脑勺落地,那支穿身利箭的后背部分啪声折断在他身下,已经变得模糊的眼中,是天上被乌云遮住的月亮。那月亮渐渐分解散开,糊成一团,像家里做着米糕时的老母亲干枯如树的苦脸,像嫌弃家贫的婆娘查看每月军饷时的怒脸,像才满月的儿子在见到父亲时拍手露出的笑脸。
“我,不,能,死…”他耗着最后的生命扭动着身体,嘴角咳出大股的鲜血,两只粗糙的手死死抓着两把沙子,在死亡边缘奋力挣扎着,不甘心被幻觉中出现的黑白无常拉入那深不见底的阴间。
蓦地,那兵的身体像被丢到岸上脱水力竭的海鱼,不动了,视线变成了一片漆黑,还挂着泪水的两眼仿佛要凸出眼眶。
那兵,死不瞑目。
第十九章 【狰狞之夜(中)】()
此时,台州卫军营。
从天空俯瞰,整个老营布局呈等边锐角三角形态势,朝大海的左右后三个方向侧面皆设闸门,而向海的一面既尖且窄,并部署了大量的尖竹坑、刀车等防御器材,目的在于防范可能发生的倭寇从海路登陆直袭老营的紧急情况,就算那些东瀛野人再悍猛不畏死,正面冲击上来也只会是鸡蛋碰石头,一触即死。
一队巡逻士兵正在军官的带领下巡查着连绵的士兵帐篷,没有注意到数个黑影已经跟随了他们许久。当那支巡逻队到达三角形的一个大拐角,两队人马相近数步之遥时,一道黑影率先掠出,欺身而上,手起刀落,两把被熏黑刀刃的锋利短刀瞬间划过两人的脖子,瞬间收割性命。
另几道黑影随即跟上,唰唰数道刀影掠过,捂嘴割喉,九名巡逻的布衣士兵和那名唯一穿着皮甲的军官连血液都没溅到身上,活着的最后声音也来不及发出,便接连魂归西天,被拖入了拐角处搭建的土厕帐篷里。
几分钟后,当厕所帐篷的帘子再次掀开时,一名身穿披甲举着火把,腰间挂着一块篆刻着“白总官”三字木质腰牌的军官从中走了出来,七名换上了布置军服,提着长枪的士兵跟随其后继续巡逻,向着内应所说的副将大帐,也是军营里最大最亮的那顶将军帐行去。
……
勤裕村东,幽暗的树林中。
张适很庆幸,或许真是太上老君显灵了,林子里没有人,自己小命暂时算是保住了。他的怀表给了林汉城,只能靠感觉估摸着时间,从离开村子到现在应该有三四个小时了。
他没有蠢到直接走出林子,而是先小心翼翼地匍匐在地上缓慢挪动着,在听到身后传来阵阵的急促脚步声后,知道是大队的官兵进了林子,立即停止了动作,将身形隐匿在了葱郁的灌木丛中。
一只螳螂似的小虫掉到了他的脸上,他不敢伸手去赶,意念转动,用治疗术驱赶着脸上那因为过敏而产生的阵阵痒痛,心里思索的却是不知道林兄弟现在是什么情况,那个计划步骤是不是已经完成,今夜能不能平安逃离这个杀人之地,按照拟定的计划顺利进城?
突然,张适听见了林外传来隐约的呼喊声,很嘈杂,还有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像有人在怒吼,像有人在求救。不等他反应,一声炸响已经传入耳际,却看不见寂静的夜空中陡然绽开一朵色彩斑斓的烟花,随后是一声接着一声的炸响,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绽开,传递着战斗开始的信息。
是信号弹,有埋伏?
他的脑海中划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官军中了埋伏,可是谁埋伏谁?谁在和官军战斗?倭寇难道也有信号弹?
一连串的问题冒了出来,他尚未理清思绪,突又听见阵阵踢踏之声向这边靠近过来,越来越响,地面也开始传来微微的震动,像有数十匹马聚集在一起向这边奔来。
果然是埋伏,前后夹击!
心下确认那些战力堪忧的官军面对早有准备的前后夹击,还是骑兵夹攻后路,肯定是有死无生,绝无胜算。他来不及多想,咬着牙向西北方向匍匐前行着,心下只求太上老君再显一次灵,让自己绕开林外的战场,远离兵器的喧嚣,快些赶到集合地,离开这个旋涡中心。
他小心地拨开前方的草丛,努力挪动着身体,在心里默念着:林兄弟,你可千万别死啊。你要是死了,我也得和你一起去见马克思了。
……
勤裕村东,村碑前树林外的空地。
激烈的战斗还在继续着,尽管李平灿率领的亲兵队都是骑兵,个个身披铁甲又有身下战马的优势,但兵力仅有二十余人,人数上仅有朱参将手下两成,与朱国志的亲兵队数量相当,才没能在第一波突袭冲锋中打垮已经结成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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