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兵连祸结,政苛税重,田园荒芜,下诏劝课农桑,积极招抚务农者,妥善安置背井离乡的流民。按丁授田,免三年租税。另,振兴文教,开设学府学堂;鼓励工商,州郡之间加强货品流通。
登基当日,流澈净没有前来披香殿,诸多不便,相信他比谁都清楚。连日来礼仪繁盛,繁文缛节扰得流澈净叫苦不迭,一晃元宵佳节即到眼前。年轻帝王命我着手准备元宵宫宴,我亦是无暇理会内心隐秘的心思。
宫宴设于凤凰台。凤凰台临水而立,西临碧波漾漾的阳澄湖,南靠毓和宫主殿,东依御花园,台前空地深阔,汉白玉雕栏龙腾九霄。
入夜,凤凰台上琉璃宫灯大放异彩,各色灯光迷离微转,阳澄湖畔一溜儿排开花木盆景,青枝碧叶缠绕花纸彩绸,水面倒映红黄橙绿灯影,幽幽荡漾,滟滟流光,恍若九天之上的瑶台仙苑。
宴桌从头排到尾,红绸覆面,微风轻扬,蔚为壮观。宴桌外围每隔十步站立一位粉缎红斗篷的宫娥,手中擎着一盏莲红色流纱宫灯,将整个宫宴映得莹光明澈。
金盘银盏,金樽玉杯,白瓷斗彩,满目繁花似锦,触鼻沉香幽绕,入耳鼓乐丝竹;放眼望去,公卿名臣冠服锦绣,美眷名嫒环佩旖旎,好一副盛世繁华画卷!→文·冇·人·冇·书·冇·屋←
申初时分,中和韶乐奏响,帝王御座升宴。皇家内眷入座,公卿内眷落座,筵席开始。热膳端上,美酒斟满,果品飘香,甜品诱人,琳琅满目。
帝王口谕,宫宴上君臣开怀畅饮。酒过三巡,筵席始熏然融融,渐趋热闹。
御座金龙大宴桌前络绎不绝,恭贺祝酒之臣一波又一波。御座左侧为金凤宴桌,座上空缺,乃为皇后所设;依次乃凌氏三大旧臣,皆面东。凌氏余孤三人设宴桌于御座右侧面西,端皇后为首,依次乃五大将军。
凌璇倩然起身,摇鬟飞髻上步摇斜插,细步行之峨嵯摇曳,藕色华美宫装上飘有纤长双绦,行止间飘举如云。莹莹立于御座前,她玉指轻拈酒杯,轻启粉唇:“陛下神武,睿智临朝,群臣俱服,四海承平,实乃黎民之福、苍生之幸。凌璇不胜酒力,望与陛下共饮一杯。”
乐声悠扬,如云舞袖凌空飞旋,裙裾低低回绕,暗香流散。
帝王淡淡含笑:“乐平郡主慢饮。”
“姐姐,今儿璇姐姐美如洛神,是不是?”凌萱朝我低声道,眼睫微眨,“姐姐你不知道璇姐姐多麻烦,挑三拣四的,不能太素又不能太红,最后还是我指了这身藕色的宫装。姐姐说,是不是很合璇姐姐的肤色?”
我斜眼笑道:“是呀,妹妹眼光独到。”
凌萱一脸灿笑,却倏然冷凝下来,垂首道:“姐姐,那件事……如何?”
“你呀……如此着急吗?敢情你不想在宫中陪我了?”我正欲继续说,一抹影子投在宴桌上,渺渺若若。一抬眸,却见一位明朗女子立在眼前,约略十六七年纪,粉橙色裙装,面容姣好,眉目之间依稀蕴着英朗之气。
明朗女子端着酒杯,浅笑着躬身行礼:“夫人,此乃秦轻初次入宫,行止粗鄙,劳烦夫人日后多加指点。今日有幸得见夫人凤姿华彩,秦轻敬夫人一杯。”
原来是秦重之妹。素闻秦轻略有武艺,不喜女红刺绣,不闻琴棋书画,略通书史而已,明朗有余,婉约不足,却是时常面带笑靥,令人不自觉的受其感染。
我婉声笑道:“早闻秦姑娘英姿飒爽,我心向往之,日后可否邀你入宫教我几下拳脚功夫?”
秦轻灿笑,唇齿生光,将我上下打量,毫不避讳,可见其心胸坦荡:“夫人体态轻盈、身子娇弱,若要练得拳脚功夫,必须先行强身数日。”
眼见她前来敬酒、并无半分钦羡之色、也无谦卑之态、更无奉承于我,唯有朗朗英气浮动于秀眉双颊之间。我心生好感,与她多喝了两杯。
忽有一抹华亮身影从秦轻身后掠过,直往御前走去。我凝眸细细望去,娉婷女子内穿粉紫宫缎,外披兰紫色羽缎斗篷,身段纤细高挑,行止之间爽然生风。
凌萱看得双眼发直:“姐姐,这女子是谁?生得娟美如画,却又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韵,跟璇姐姐一点儿也不一样。”
秦轻朗笑道:“郡主说的是,她是上官将军之妹上官蓉儿,年纪与我相仿。一年前上官将军母亲过世,将妹妹接到军中,那时我也在军中,便与她成为姐妹。蓉儿妹妹与母亲隐居在宁州海滨,乃宁州第一美人,娴雅秀婉,工书善画,人物、山水、花木,无一不精,尤其是墨竹,人称宁州一绝。还有呢,蓉儿出身将门,脾性不像寻常的闺门小姐,隐有落朗之气。”
我温柔道:“看来秦姑娘对上官姑娘甚是了解,也很是敬服呢。”
秦轻脸红的笑了,双颊晕红:“夫人见笑了,其实,秦轻一直敬仰夫人呢,只是无缘识得夫人……”
我淡淡笑着,不自觉的斜着望向御座。上官蓉儿纤长葱指端然举杯,雪腮迎光:“蓉儿斗胆,望与陛下共饮一杯。”
帝王稍敛眼中倨傲锋芒,笑影深浓:“上官姑娘请!”
上官蓉儿仰脸饮下,犹显豪爽。侧脸尖俏,秀鼻直挺,一双星眸含春波、横秋水,仅是如此,已然卓越出尘。
凌璇粉颈微侧,笑道:“上官姑娘,早闻你出身将门,才貌久负盛名,本郡主甚是钦慕。想必上官姑娘对陛下英名钦慕久矣,来,我这个当陛下表妹的,敬上官姑娘一杯。”
上官蓉儿微微一笑,笑如春风,丝丝微寒:“蓉儿也对乐平郡主钦慕久矣,只怕郡主钦慕的不是蓉儿,应是有担当、有魄力、有天地雄心的一世伟人。”
话音一落,上官蓉儿举杯而尽,朝帝王淡淡一笑,看也不看凌璇,径直朝我这里走来。凌璇黛眉微结,看着她离去,轻咬下唇,唇边浮起一丝愠怒。
上官蓉儿纤腰款款,兰紫色羽缎斗篷磊落如风:“原来秦姐姐也在这里。”她盈盈行礼,“蓉儿拜见夫人。”
思及流澈净方才眼底的笑影,心底微酸,我不由得语声淡淡:“无需多礼,今儿一见,上官姑娘真乃天人之姿,席上众多内眷,也比不上上官姑娘一笑一颦呢。”
上官蓉儿星眸垂敛,雪腮妍妍红光,惹人欲醉:“夫人过誉。蓉儿素仰夫人龙凤华章,特来敬上薄酒一杯。”
我淡笑饮下。
两个年轻女子携手退下。凌萱笑道:“姐姐,上官姑娘生得好美。不过呢,还是没有姐姐美……”
我蹙眉看她一眼,眼风冷淡。凌萱微吐舌尖,轻轻垂首,复又转首看向叶思涵,一汪碧水含情脉脉。
凌璇徐徐落座,娇笑而语:“夫人不去敬陛下一杯吗?侯门淑女珠钗叮当、幽香如缕,我们的陛下可要眼花缭乱了,夫人一点儿也不着急吗?”
我牵唇一笑,扫她一眼,冷冷不语。
恰时,帝王抬臂挥退乐舞,欢声笑语骤然停歇,整个筵席一片冷寂,所有的目光齐聚御座。
帝王一身明黄龙袍,脸仪如削,淡淡环视:“今夜乃元宵佳节,朕蒙皇天庇佑,得众卿家辅佐,与众卿家共庆佳节,乃朕之幸也。今后,朕与各位卿家同心协力,为天下苍生恪尽职守。”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良宵当有喜事,朕要宣布一件喜事,一月后,叶将军迎娶欣平郡主。”
掌声乍响,鼓乐响彻夜空。众多目光汇聚于叶思涵与欣平公主。凌萱深深垂首,双颊红透。叶思涵抱拳还礼,笑容灿烂。
我与表哥深谈过,我问他:是否一生无法忘怀陆姐姐?表哥没有直接回答我,反问我:你真的已经忘怀西宁怀宇了么?
我笑着说:是的,我没有忘,因为那段情并非假的,只是不够深入骨血,然而那个“西宁怀宇”只能停留于过去的那段情,偶尔怀念的,也只是记忆中的那一个,而不是眼前活生生的西宁怀宇。
表哥没有回答,我亦知道他一生都无法忘怀陆姐姐。而陆姐姐早已与我一样,放下青涩的少女情怀。有时我在想,是不是女子的柔弱只是给男子看的,内心的坚强、果断与勇敢才是她们的真实面目?
表哥愿意迎娶欣平郡主,一来,该是成家立室的时候了,二来,假如他的姻缘能让天下人看到新朝的胸襟气度,他愿意迎娶一个并不讨厌的前朝公主。
至少凌萱会感受些许幸福,这就够了。
吏部尚书林大人颤巍巍的起身,于御座前俯身下跪,双鬓霜白:“老臣启禀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御极,泽被天下,造福苍生。为我朝千秋万代的基业,老臣奏请陛下及早立后,充裕六宫。”
帝王神色凝淡,冷冷道:“林大人,今夜良辰美景,不谈政事,勿要坏了此刻良宵!”
林大人不依不饶:“陛下,立后并非政事……”
“林大人都说了关乎千秋万代的基业,还不是政事?”帝王骤然打断他,语气森严,俊眸中暖色渐渐消散。
四下里一片静寂,冷风渐起,滑过脸颊顿生冰凉。林大人挺直苍老的身躯:“陛下,并非老臣倚老卖老,繁衍皇家子嗣关乎我朝基业,理应尽快裁度。”
风清扬起身道:“陛下初登帝位,政务繁盛,若急于立后选妃,有损我朝国体与清誉,天下人会如何看待陛下?耻笑陛下纵情声色?还是非议陛下荒于政事?林大人,立后一事需从长计议。”
帝王笑容温润:“风将军所言甚是。林大人苦心,朕会慎重考虑。”
“陛下英明!老臣还有一事启奏。”林大人叩首,见帝王应允,不卑不亢道,“前朝晋扬帝皇后、端木夫人暂居披香殿,与礼不合,应移居东郊行宫。”
我淡淡笑了,凝眸看向年轻的帝王。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林大人,眉宇间不辨喜怒:“与礼不合?如何与礼不合?”
林大人肃然道:“宫中、坊间多有传言,言称陛下与端木夫人……陛下,天下悠悠之口难杜,为陛下圣德计,老臣奏请陛下,下旨端木夫人移居行宫。”
自陛下登基,坊间便开始流传着陛下与前朝皇后淫乱宫闱的传言,沸沸扬扬,甚嚣尘上。有说早于陛下登基前就与前朝皇后有私情,有说前朝皇后狐媚转世、妖颜惑主,有说前朝皇后红颜祸水,敬朝必不久矣。
“林大人,莫非你相信坊间传言?还是你不相信陛下圣德?”我蓦然轻柔道,听来绵软酥然,底子里却隐有凌厉之气。
瞬间,筵席死寂如一潭死水,群臣内眷的灼热目光齐齐向我扫来。或许他们没有料到我会开口与林大人针锋相对。
林大人转首看我一眼,恨恨道:“老臣相信陛下圣德!但是坊间传言不可任其……”
“可见你还是相信那些传言,”我冷冷打断他,双颊笑影深深,“你侍奉两朝,均为朝中重臣,如今官至吏部尚书,理应目光雪亮、心中明澈,无需求证也应明白传言乃有人蓄意散布。如此无稽之事,林大人竟然在宫宴上提出,在群臣面前奏请,你让陛下颜面何存?威信何在?林大人,你让陛下龙颜蒙尘、圣德有损,本宫看你年老昏聩,实在有负陛下圣恩。”
这个刹那,满朝文武皆是惊愕的盯着我,不敢置信我方才之言。铮的一声,酒杯掉落在地的脆响清晰可闻。冷风拂动宴桌红绸,一眼望去,只见一片红色飘动,如碧波荡漾,如海潮翻涌。何处传来玲玲叮叮的轻响,惊动此刻死寂。
我这番话,足以当得妖颜惑主、红颜祸水,后宫不得干政,况且我根本不是新朝帝王的后宫。然而,我偏偏就要说出这番话——林大人自诩三大老臣之一、德高望重,对于帝王的诸多国政、旨意大有微词,尤其是鼓励工商之政令,直斥龙颜,丝毫不留情面。
林大人转首愤恨的瞪着我,苍苍容颜揪结,怒哼一声:“一介女流如此猖狂!陛下,理应将她废黜行宫……”
我转首望着帝王,目光清冽:“陛下,林大人相信坊间传言,有负陛下厚望;质疑陛下圣德,实乃大不敬之罪。妾身奏请陛下,林大人年迈昏庸,于朝堂政事力不从心,应免去林大人吏部尚书之职,令其归隐还乡,享受天伦之乐。”
“你——你——”林大人两道白眉深深拧结,浑浊双眼怒瞪着我,浑身剧颤,怎么也说不出下面的话。
一时之间,筵席上众臣皆是惊呆的神色,内眷们更是惊愕得合不拢双唇,或许,于她们来说,夫便是天,只有仰望,只有三从四德,何来这般猖狂、狷介?
西宁望惊得无法回神。流澈敏白须剧颤,霍然离席于御座前下跪,震怒道:“陛下开恩,林大人年事已高,一时无状。端木夫人乃女流之辈,于朝政之事妄加非议,应废黜行宫。”
群臣一齐看向年轻帝王,皆等帝王会如何应对。
帝王丝毫不看我,神色冷肃,一双精眸扫向众臣,目光深邃:“林大人德高望重、耿直忠诚,不愧为我朝臣工典范。不过,林大人质疑朕之私德,朕实在伤心……朕理当体恤老臣老迈,一时无察,这样吧,朕罚你免朝两月,在府中思过。”
林大人不敢相信帝王如此坚决,抬脸盯向御座,目光直直。
流澈敏语重心长的恳求道:“陛下开恩,陛下……”
帝王搁在御座金漆雕龙扶手上的大手一下一下的按着,状似悠闲,语声平润而冷:“流澈大人无需多言,下去吧。”
林大人摘下顶上冠饰,苍容坚决:“陛下,若陛下不准老臣奏请,就请陛下准许老臣告老还乡。”
帝王犀利的目光迫视着跪在眼前的老臣:“若林大人担心自己年迈、心有余而力不足,朕自当体恤,也不会强人所难。”
林大人惊愕的愣住,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年轻帝王,冷风掠起他花白的头发,飘荡如老柳。内监上前取走他的冠饰,他仍是惊愣的神色,直至两个侍卫搀扶起他,带他离开筵席。
流澈敏深深叩首,苍老的嗓音犹显凄惶:“陛下开恩……陛下……”
林大人在众臣眼前被带下去,步履沉重,苍凉的背影令人怆然。他扬声叫着:“妖后!妖后乱国!妖后乱国……”
众臣看着林大人离开筵席,片刻之间高官侯门变成乡间老夫,或许心有戚戚然,或许心惊胆颤,或许心中雪亮、明白了一些隐秘之事……他们肯定在想:前朝皇后僭越皇统、礼制,令吏部尚书当众受辱,帝王尚且不治其罪责,却逼得林大人辞官,如此看来,那些传言并非子虚乌有……
四下里鸦雀无声。
流澈敏横来怒气腾腾的一眼,目光严炽,语声悲壮:“陛下,前朝皇后不可留,妖后乱国啊,老车奏请陛下,将妖后斩首示众。”
帝王厚实的大手紧扣扶手,眉目间不动声色,眼梢处浮现一丝冷笑:“众卿家都知道,流澈大人乃朕之祖父,年逾古稀,身骨硬朗,却是小病小痛缠身。多年来朕未能侍奉老人家左右,有违孝道,明儿起,祖父就搬进奉天殿颐养天年,孙儿也能时常陪您老人家下下棋。”
“陛下……”流澈敏一惊,霜白鬓发颤抖如拂,“陛下孝德,老臣感佩在心……”
帝王精眸一扫,冷硬道:“兵部尚书之职暂由秦重接任,来人,祖父不胜酒力,先行护送回府。”
两个侍卫上前架起流澈敏离开宫宴。流澈敏面如死灰,向我瞟来一眼,怒火燃烧的双眼赤红无比。
宫宴静如荒野,冷风吹荡,流澈敏渐行渐远,喊声壮烈:“妖后!妖后!妖后……”
群臣俱震,垂首不语。年轻帝王,实在深不可测!所谓圣意难测即是如此!
我看到了一些年轻女子的目光,凌璇,惊异而冰冷;凌萱,惊骇而懵懂;秦轻,温煦而敬佩;上官蓉儿,淡然而略略钦慕。
我迎上帝王的目光,此时此刻,他的目光属于流澈净,不再是帝王的目光:俊眸幽深,眸心深处纠缠着缠绵与警告,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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